缺“氣”的時代

《嶺南宣言》的發表，引起學界的熱烈討論。當下文風敗壞，是不爭的事實，也是大家的共識。其原因歸結起來不外內外兩方面:即體制和人。對體制原因，論者多有犀利的批評。而對學人自身的討論，稍嫌不夠。有論者甚至認為，如今跟文人講氣節，未免有些書呆子氣。而我以為，不論在什么時代、什么條件下，讀書人的氣節都是不可不講的。談文風而不談文人的氣節，是不完整的。

當下文壇至少有三“氣”不足，一為正氣，一為底氣，一為“才氣”。

一

學術腐敗、學術道德的敗壞，不管原因有多復雜，有一點是無疑的，那就是學人自身的正氣不足。

古人作文講究“養氣”，也就是作者的人格修養，孟子的“知言養氣”。孟子講的浩然之氣，就是指氣勢，指正義感，其核心是“道義”，養成了一股浩然之氣，就能“知言”，就可以避免“诐辭”、“淫辭”、“邪辭”、“遁辭”。試想沒了那股“至大至剛”、“塞于天地之間”的正氣，做人尚且困難，遑論作文?養氣，就是要一身正氣，氣盛了，文風才能正。韓愈所說的“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與聲之高下者皆宜”也是這個意思。孟子講的“集義”，韓愈講的“行仁義之途”，都是一種道德自律，要求文人嚴格要求自己，有鮮明的道德感、羞恥感、正義感。這本是知識分子的基本功課，然而在如今這個拜金和浮躁的時代，居然被認為是高要求，這是時代的悲哀，也是讀書人的悲哀。

“氣”作為作家論中的一個重要概念，被歷代學者所發揮。從先秦的孟子，到清代的黃宗羲，每當文風萎靡虛浮之時，總有人出來談“氣”。當然，他們所講的“氣”，其內容各不相同。不過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強調作者的人格修養，把文人的氣節放在首要位置來談，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優秀傳統。

二

時下許多叫人看不懂的或華而不實的學術文章，許多是由于作者底氣不足。底氣不足，難免故弄玄虛。有人認為學術文章是“專業化”的，因而看不懂是正常的。如果是外行的讀者，看不懂當然是正常的。總不能要求人人都寫普及讀物。現在的情況則是，連同行之間都互相看不懂。至少，在我從事的文學研究這個領域，這種情形很常見。故意弄出一些西化的句式、流行的名詞或生造的概念，讀者看得云里霧里。如果把這些句子“翻譯”成樸實的現代漢語，就會發現，文中其實空無一物，或者全是老生常談。比如“角度”，這個詞太普通了，不新鮮，于是找些詞來替換:“視角”、“維面”、“視界”、“方位”……這些詞大抵來自翻譯，是dimension、point of view、view、perspective等詞的中譯，原意顯然是互不相同的。在有些論著中，這些詞交替出現，而意思卻不變，大致都是“看事情的出發點”之意。在電腦中，使用“替換”功能，將這些詞更換為“角度”，不影響全文的表達。這就是“氣不足則飾之以辭”[1]。這一點，對青年學生的毒害尤其深重。初學者讀到這種文章，會被其翻譯體弄得迷迷糊糊，接著就會模仿這種文風。事實上，好多“下決心不讓人看懂”的文章，就是這么學來的。文章確實有內容有思想，晦澀一點也就罷了。無內容無思想，或全是老生常談，偏偏又裝得高深莫測，就尤為可惡。有些論文看不懂，確實是讀者個人的知識、水平不夠，或者作者的思維太獨特。但很多情況下，是作者在玩“皇帝的新裝”的把戲。現在都講“創新”，對文學作品的談論，也要求“創新”，發人之未發，切忌人云亦云。這幾乎是每一個接受專業訓練的人都會被告知的原則。而在文學研究領域，何為“創新”，又不是那么容易斷定的。這樣一來，本沒有思想沒有創見，卻要把“成果”打扮得很有創見，只好在文字上折騰。結果是出現好多“偽創新”的“成果”。一部經典，新說層出不窮，以至于本來的面目都模糊了。是謂之“常讀常新”，據說經典就應該是這樣的。有一些也確實是“新說”，更多不過是換了一些詞語(都是目前漢語輸入法詞庫中沒有的)，還有一些則實在是莫名其妙。因此我們要“養氣”，養足“底氣”，底氣充足了，為文也就自然了。所謂“率志委和，則理融而情暢;鉆礪過分，則神疲而氣衰:此性情之數也。”(《文心雕龍·養氣》)劉勰講的“養氣”，是指保持一種平靜的精神狀態，以保證文思的暢通。他側重的是技術層面，但對我們是有啟發意義的。如果我們少一些浮躁，多一份淡定，就不會去勉強雕琢。

三

在文學批評方面，還有“才氣”不足的現象。“才氣”不足，意思是不重視對作品的細讀。結果是，批評與作品離得太遠，給讀者的印象是，批評家無力對作品發言。這又分兩種情形，一種是不愿細讀，一種是不能細讀。不愿細讀作品，是“自損才氣”，并非真無鑒賞作品的才能，而是投機取巧、心態浮躁，這就是文風的問題了。有的批評文章，并未細讀作品，就信手寫去。更有甚者，看完標題就開始寫批評。“才氣”不足，只好以“學究氣”來撐門面。于是“高屋建瓴總攬全局”，大而又大，大量堆砌哲學家思想家的名字，大講特講各種“主義”，海德格爾、德里達之類(而作者可能沒有讀過或沒有讀懂這些人的著作)。很多高深的論述，講了半天，不是哲學就是社會學、思想史，講得也有道理，但就是與文學沒有什么關系，與作品沒有關系。本是血肉豐滿氣韻生動的作品，經有些文章一“解讀”，變得枯燥乏味支離破碎。當然，文學研究有許多路徑，文學本身也有多個層面，有些研究側重思想層面，這無可厚非。但文學批評，無論如何不能離開作品去“批評”，不能離開審美去“批評”。文學批評也不能是“價值中立”的，它離不開價值判斷。作品好不好，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這是批評文章很難完全回避的。而有些批評文章恰恰不能在這個最基本的問題上說出一個一二三，因為作者根本就沒有細讀作品。也有些是不能細讀的。有的學者很有學問，對美、對文字的感受力卻并不很敏銳，不能直面作品。這另當別論。有人長于考據梳理，有人長于作品感悟，這是“不可力強而致”的。但無論如何，作為文學批評和研究，作品細讀是基礎，文學研究而不細讀作品，是不可思議的。

[1] 梁肅:《唐左補闕李君前集序》，見胡經之主編:《中國古典文藝學叢編》(一)，221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