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家用手機就能傳情達愛的今天,寄信是怎么一回事?
你先拿出一張紙,再用筆寫上一句“你好嗎?我很好”,然后折進信封,貼上郵票,第二天早上把它投進郵箱。接下來的幾天甚至幾周,你思量著對方是否已經收到你的信。有時候,你會后悔之前的信太短,言不及義,于是隔天又補上一封;又有些時候,你等得太久,所以痛省自己的愚蠢,為什么還要寄信給他呢?
你不懂得,是因為十幾年前,那還是個戀愛需要時間的年代。我們不能理解舊詩中常見的相思之苦,往往來自音信難通,關山阻隔,滄海桑田,只在一瞬間。空間的距離,時間的不測,全都體現在一封信里了。郵遞需要時間,我們讀信的時候至少會在下意識里把這點考慮進去,讓時間與時間之中的變化成為閱讀的背景跟脈絡。思想與神志都在寬闊的空間中奔馳,在蒼茫的時間中躊躇。然而這種溝通都是延滯的殘響,就在你寫完這封信之后,又或者在這封信漂洋過海來到對方桌上的這段時間,人的情緒已經發生了變化。技術愈不昌明,我們的溝通就離眼前愈遠。一切情書都是不確定的,它不只不能叫人心安,反而更惹人猜疑。我們害怕當下的真相與信上所記的往昔相去甚遠。有了時間這項因素,就沒有一條誓言是完全可信的。這樣的愛情是不透明的,是隱晦的,耗盡心力的。我每一封回信都是下注,賭你還是信里頭的那個你。假如不是了,我寄出的這封信就會變成落空的笑話,它只證明了我的癡妄可笑。所以我的每一封信都押下了自己的信任和尊嚴,我交出了自己,由它決定命運。我想要的答案不能立刻得到,所以只好相信,否則就會陷入惶惑之中,難以自拔。
現在的戀人們還會有這么焦灼的等候么?如果遲到了大概會立刻打電話或者發短信聯絡的吧。我發出短信,“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面了”。四十秒后,他回復“但我控制不住自己去等你”。大概3秒之后,我就會看到這幾個字。如果是直接在電話里談,或者在網上對話,我們還能多省四十三秒,幾近實時。實時的愛情是一種怎樣的愛情呢?
從步行到馬車,從馬車到飛行器,再從飛行器到電傳,我們的空間壓縮了,世界似乎再也沒有遙不可及的角落,各種地方都在同一個位置。其實技術壓縮了的又何止空間,難道時間沒有被各種傳輸技術與溝通方法壓縮為同時嗎?時間壓縮是整個生活時態的改變,沒有了過去,只剩下現在。這樣的社會是一個沒有未來也沒有過去的社會,因為它既沒有空間的外延也沒有時間的伸展。兩個人聯絡密集程度和傳訊工具便利性無關,而是取決于心的距離。比如QQ為網民的狀態設置了“在線”“隱身”“忙碌”“離開”等選項,兩顆心的距離遠近在多種方式中徘徊。你隱身,我在線;你在線,我離開。我可以關注特別想關注的人,甚至設置他的上線提示,也可以對其隱身可現;對于不想關注或者一度忽略的人,你完全可以利用網絡的人性化功能把自己弄成“忙碌”或“離開”。直接撥個電話甚至發個短信可以更加高效地解決我的疑問。假如一小時之內沒有回音,我便坐立不安;假如是一天,我便能確定沒有回答就是他的回答。現代科技讓時間的伸延狀態消失了,反而拉開了內心的距離。愛情本是一種時間現象,情書是它最好的表征。時空既然已被抹平,愛情還會存在么?
你愿意花多久的時間去等待一通或許收不到的手機短信?日本動畫家新海誠(makoto shinkai)在他的成名作《星之聲》給出了答案。故事中美加子和升是中學同學,本該一起升學,但是美加子被選進太空搜索隊,被派去地球之外受訓然后參加執行任務。選十幾歲的小女孩的原因,是因為她夠年輕,可以去光年以外的距離,將來回到地球還不會太老。然而離得越遠,美加子和升的短信相隔就越漫長。終于在音信隔絕接近一年以后,升在一個下雨天收到了美加子的信息:我們剛剛超過超光速飛行,來到太陽系的邊緣,你收到這封短信應該已經是一年以后的事了。對不起,我們很快就要到天狼星去追趕達路斯人,下次通信將是八年二百二十四天十八個小時之后,到時你一定已經忘記了我。
在古代,我們可以不短信,不網聊,不漂洋過海,不被堵在路上。如果我想你,就翻過兩座山,走五里路,去牽你的手。而如今,我們就算相隔不同的城市,但我們可以隨時發短信,我們還有電話、網絡和視頻,以及手寫的信箋,只要我們愿意,我們可以在任意一天跳上便捷的交通工具去另一個城市看望對方。但是又是什么,讓我們隔絕得比八光年還要遙遠;又是什么,讓我們的心聲迷失在空廓寂寥的歲月里?我們多么忙碌,電話、短信、視頻、網絡,可在那個感到孤寂的地方,任何的電波和網絡都無法收到。
也許你自己遭遇過陌生人的搭訕,或是在地鐵里看見過辛苦奔波的陌生男女輕微的試探。或許你在美好的餐廳參加長輩操辦的相親儀式時碰到猴急猴急地掃視對方姿容或是直接試探對方家世、收入的對象。心中不禁惻然,到底這一生要經過多少這樣的試探,體驗多少人心的復雜,在我們心靈最深處要經過多少莫測的期待和警惕的對望,才能真正踏踏實實握住旁邊這個人的手,然后委頓或者說是生活下去。
誰愿意為一條需要八年二百二十四天十八個小時才能收到的信息而等待?楊過在斷腸崖上苦等小龍女十六年——你會說,那是個童話罷了。很多人都有這樣的經歷:你不能主動,你不能做任何事情, 你只能等他心血來潮問候幾句時平淡和緩不慌不忙地應答,你不該成為逼迫的力量,你是一株等待季節性降雨的沙漠植物。受了當今社會的感情勝負論影響,努力熟記愛情準則,期待著愛情戰場上的一場大獲全勝——這樣的人很多,或者每個人都是。我們害怕在感情上的付出最終獲得的只是一場虛情假意的游戲,只有自己沉迷其中,所以都會掩飾,都會退縮,權衡著自己是否太動情,是否太傻帽,是否顯得自己很沒有面子。害怕被傷害,又太過虛榮,所以惟有等待。
等待這個東西,并不如我們所想,一定要有目的,一定要等到那一天。它執迷不悟地生長,等待就是它本身的目的。不一定要等到什么,只要等,聯系就在。美加子和升,再也聯絡不上了。唯一聯結住他們的,只有等待。時間、空間變化也好,被科技壓縮成一個點也好,等待的那顆心變不變才是關鍵。這是一種遠離了紛繁的簡單,簡單地愛著,沒有規則,沒有勝負,沒有虛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