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稱謂與心性文化

當(dāng)今在許多場合，你都很難再聽到“××同志”的稱呼了。從上層到下層，從官方到庶民，尤其各種媒體。這和“同志”滿天飛的時代形成了多么鮮明而又深刻的“冰炭”界限。近年學(xué)術(shù)觸覺偏鋒于中國心性文化，在廣泛涉獵中，我發(fā)現(xiàn)“同志”一詞，并非當(dāng)代人民共和國的特產(chǎn)，更非毛澤東的遺物。它似乎植根深遠，與我們民族的古老心性文化同根而生。先看“同”字，再看“同志”一詞，如何沿著心性文化之流奔向二十世紀之大海的吧。

從當(dāng)今能辨識的甲骨文字中，只有“同”字，而無“志”字（“志”字是否在未被辨識中，這種可能性極少，因其抽象之故）。據(jù)專家們考證，此“同”字（ ）釋義為“會合”之意，其次疑為“祭名”（“壬辰卜同父乙史”），再次有些地方其義不明。而“志”字為何不現(xiàn)？我想也許是由于其義之過分玄虛、抽象，上古之人尚未體會到（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曰：古文無志字，只有識字，均與“記”、“知”相通為用）。“志”字出現(xiàn)是很晚的事了。“同”有“會合”功能，屬人際交往之良性契機。

易經(jīng)中有“同”卦（又曰同人卦）：“同，離下乾上。同人（聚眾）于野（指征戰(zhàn)），亨·利涉（渡）大川。利君子貞（卜）”（其言謂：能聚眾出征、而非孤家寡人，則必有吉）。故“同人”的力量可見矣。

《彖》曰：“《同人》，柔（離中之陰爻）得位得中，而應(yīng)于乾（剛健/指乾上），曰《同人》。《同人》曰：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乾行也（即君行之道）。文明（離下）以健（乾上），中正而應(yīng)（和），‘君子’（之）正也。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也”（此言謂，君子若能“聚眾”行事，即能“通天下之志”）。此中《彖》義，已把“同人”演化為“能通天下之志”的“同志”了。“同人”又稱“同仁”，此“仁”字之心性亮光，從孔孟開始，便通體透明灑遍神州大地，人畜草木之命，皆受其益矣。“同志”之根源義，由“聚眾”而伸向眾人之“心志”了，且為君子行道之“中正”方法。

《象》曰：“天（君）與火（明察），《同人》。君子以類族辨物。”（此謂：君子若能“聚眾”行事、辨物，則明察如火照——辨族分類。）中國文化之最要者，是品味“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之玄機。這是辨物識類之大慧，它來源于“同人”之志與“同人”之仁。

綜合易經(jīng)中“同”（同人）之主要意義，即是：一、君子之“正”，由“文明以健，中正應(yīng)和”而來，泛言之，一切遵“道”而行的人，皆能以“聚眾”之心為己心，并有“聚眾”所成之陰柔、陽剛相結(jié)合之中正應(yīng)和方法（仁心方法），故能出奇制勝。大則出征戰(zhàn)事，小則日常生活方式，無不如此也。二、“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同志”運行之道，上通君子，下接百姓，唯“同志”一詞，能在“志”之心性流程上能上下“同”之。故“同志”者，應(yīng)是中國心性文化史上之“關(guān)鍵詞”，去掉它，中國心性文化史，將大大地褪色了，中國民族之大一統(tǒng)格局也將累及。三、中國文化中的“志”（心志），有其如“火”光一般的明察秋毫的深刻意義，“志”中無偽，“志”中不污。一言以蔽之，“聚眾”之“同人”，皆能本于“心志”之應(yīng)和與明察秋毫之辨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故“同志”者，同心也，同理也；不得欺以偽，不得騙以詐，更不得“背道而馳”，或相背而行。

由易經(jīng)至國語則又進了一層。《國語·晉語四》其曰：“異姓則異德，異德則異類。異類雖近，男女相及（婚），以生民也。同姓則同德，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志。同志雖遠，男女不相及（婚），畏黷敬也（畏褻黷其類），黷則生厭，怨亂毓（育）災(zāi)，災(zāi)毓滅姓，是故娶妻避其同姓，畏亂災(zāi)也”。這里的“同志”尚不是一種稱謂，但其對心性之闡釋卻是入木三分。作者把中國文化核心中“心—姓（性）—德—志”在族類“異—同”二分水平上作了系統(tǒng)（血統(tǒng)）性的梳理與統(tǒng)轄。成為中國血緣民族的有“生滅”大義的禁忌與信條，例如“娶妻避其同姓”，即是“畏亂災(zāi)也”（這是題外話了）。值得推敲的是：同志是由同心而來，同心則由同德而來，同德則由“同姓”（血緣/族類）而來。在這里，對“姓—性”二者的關(guān)系要略作一注釋。白虎通曰：姓者生也；董仲舒亦曰：性者生之質(zhì)也。二者均具生義，但姓由外作，性由中出。人之性依付其族姓，故《說文》曰：古之神圣人，母感天而生子，故稱天子。《詩·商頌》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足見“姓”（女人所生）之要義了。水漲船高，故“姓—性”之間的互通關(guān)系，豐富難敘。“同志”應(yīng)先由“同姓”而來，后由“同性”而生，皆一于“志”也。中國的“姓”氏文化與心性文化有共通的生命力，可曰雙星拱月。此間的“同志—同心—同德—同姓（血緣）”，大體上可統(tǒng)入中國文化系統(tǒng)中的“心—性—德”三相結(jié)構(gòu)中，由此足見“同志”一詞作為“實體”性之發(fā)用方式，皆有深層價值和意義。“同志”者，嚴忌“異心”與“缺德”。

《周禮·大司徒》“五曰聯(lián)朋友”，其注云：“同志曰友”。至此，“同志”一詞才真正搭上“稱謂”之殿堂。中國文化之五倫，曰夫婦、父子、兄弟、朋友、君臣。“夫婦—父子—兄弟”屬家庭，“朋友—君臣”，是家庭關(guān)系之定閾泛化。家庭是血緣，家庭關(guān)系之定閾泛化，屬非血緣（即智性）。故中國文化中之五倫系統(tǒng)，實是“血”與“智”之綜合體。以“血”去統(tǒng)轄“智”，是一種封閉與保守，但它卻能為“智”規(guī)定方向與導(dǎo)航，維系中國民族之大一統(tǒng)（以此完全區(qū)別于西方社會）；五倫中別具“智”性，則是從“血”中，“殺出一條智路來”（漢代之后在王室之傍設(shè)立宰相制，即智之客觀化也），開創(chuàng)出異于“血”的世界（孟子四端說的“禮仁禮智”中之“智”則略有區(qū)別）。故在中國文化中，“血—賢（智）”既為一體，又為被血緣規(guī)范之非一體。“血”是穩(wěn)態(tài)而又保守的，“賢智”則反之，二者之間的“親和”與“突破”，形成了中國社會進步向前與保守穩(wěn)定的奇妙張力。這里完全隱蔽著中國社會結(jié)構(gòu)的一切秘密（這種“血緣—賢智”之二重結(jié)構(gòu)體，其幾千年的變化曲線經(jīng)驗，極有分斷價值，乃至對中國之現(xiàn)代化，都有決定性的意義）。話說回來，周禮之“同志曰友”實是為中國心性文化之開放性拓展，打開了一個突破口。后世宋明儒哲，多稱友人、學(xué)生為“同志”，且蔚為大觀。中國文化中的此一拓展，萬萬不可小看了。

王充《論衡·自紀》其曰：“充性恬澹，不貪富貴……或曰‘心難而行易，好友同志，仕不擇地，濁操商行，世何效放（仿）？’”這是王充自問自答的設(shè)問。“同志”一語至此才名正言順，與“好友”結(jié)伴，終成“好友同志”。其實，《尚書》中的“詩言志”說，早已打開了中國文化體系中的“志”性方向（“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是造就“胄子”（兒童）的崇高人格之方針。心性世界中之聚合、分離，必然會出現(xiàn)王充所云之“好友同志”。漢代是中國民族之“闊氣”時代，“好友同志”自然也會如“雨后春筍”般地涌現(xiàn)出來。

王陽明接弟子之來書后，云“此節(jié)議論得極是，愿道通（人名）以告于同志，各自且論自己是非，莫論朱、陸是非也”。這是告誡弟子間相互轉(zhuǎn)告，要多議自身之是非，少議朱、陸間的是非。“弟子間”者，即“同志”也。又曰：“今日之間，正為發(fā)明此學(xué)，于同志中極有益”（答歐陽崇一）。這是強調(diào)其“致良知”之學(xué)之重大意義，要弟子們——同志們認真下工夫。陽明一般對友人，尤其弟子，皆改曰“同志”。在心性精神世界中，把“友人、弟子”大義譯為“同志”，這是一種飛躍，即由“人心”之同，飛躍至“道心”之薈萃（在中國文化史上，“同人”又曰“同仁”，二者皆曰“同志”。也許“同仁”更為精當(dāng)、確切）。這在王陽明的心性哲學(xué)（“致良知”之學(xué)）中，實是一大發(fā)明，亦是一大“親和力”。眾人皆知，王氏既是征戰(zhàn)不懈、百戰(zhàn)不殆的赫赫將軍，時刻與大敵、死神廝殺，然而他又是“玄談”心性的絕代大師。顏習(xí)齋常言宋明儒有“婦女態(tài)”，譏之曰“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這能針對王陽明而言嗎？陽明哲學(xué)之“刀槍—良心（心性）”二重結(jié)構(gòu)體，給這個“同志”概念，帶來了從所沒有的語義包容量，這是中國民族歷史上對人（友人）稱謂的最高境界，它將是永垂不朽的心性文化概念。后世人那種“東施效顰”式的淺陋化，與普泛化乃至庸俗化，只能令王陽明搖頭嘆氣矣。君不見，陽明死后，大氣涌接相承，那震撼古今的“東林黨”人之“生死戀”，不就是陽明之“同志”大義的燦爛火光么！呵！“同志”，居然是這樣的“刀槍”難入，而靈魂又居然是如此之千古高潔。中國心性哲學(xué)的偉大終結(jié)，即在此王陽明身上；中國心性哲學(xué)的最后結(jié)晶，是王陽明“同志們”的“良知”（良心）。這是中西文化、中西哲學(xué)之所以區(qū)別的最高標準，與最后（亦是原初）的分水嶺。鄙人在近年論文中，多次指出：西方人的“上帝”，中國人的“良心”（良知），都是當(dāng)今世界上最為輝煌的雙峰。西方人一旦遭遇“上帝死了”，那將是西方社會的江河日下而至于崩潰；中國人一旦拋卻這個“良心”，其結(jié)果也將會和西方如出一轍。展望未來世紀的曙光，將是西方的上帝良心化，中國的良心上帝化。上帝和良心聯(lián)婚之后，才能挽救未來之危機與開出新途。話說回來，王陽明1528年死后，中國文化的主脈大氣即告中斷，有清一代是外族入主的“異化”時代，人們活著多是斷了脊梁地活著。這是中國民族近世以來的最大悲劇。這悲劇，也把王陽明匯聚的“同志”之真義，洗刷得一干二凈。

清代崩潰之后，民族革命的偉大先行者孫中山才艱難地接續(xù)此大氣，在其聞名遐邇的遺囑中，沉重而莊嚴地呼喚：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今天之臺灣國民黨似仍暢通“同志”一詞）。王陽明之“同志”神圣幽靈，終于回到了此悲劇性的“祖廟”中來。

回首共和國的成立，“同志”概念鋪天蓋地，上至國家最高領(lǐng)導(dǎo)，下至草根農(nóng)民。其效應(yīng)真是“久聞花香不知其香，久聞惡臭而不知其臭”。“同志”之音響、音頻過高、過烈，耳目皆由于疲憊而失去靈性，至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凡開學(xué)術(shù)會，都改呼“先生”、“女士”，“同志”稱謂棄之如敝履。此后，“同志”概念，在學(xué)術(shù)界幾乎絕跡。帶有時代性詞語（尤其稱謂）之失落、變化，是時代精神品級滑動的測準器。當(dāng)今西化的人太多了，趕西方時髦是當(dāng)代人的一種“生命覺醒”與“生活方式”，拋卻“同志”而精選“先生”、“女士”等等，似乎味“精”而又到位；堅守“同志”，不是守舊，便是“復(fù)辟”。但話又得說回來，據(jù)說任何事物都要“一分為二”。人們拋卻“同志”，亦當(dāng)有其客觀歷史所惡染的色彩之故，1957年后乃至“文革”中，十億中國人（當(dāng)今是十三億），除五類分子（地富反壞右）和走資派之外，只要是人，有耳、有目者皆可稱“同志”（地富反從來就未被稱同志；而未壞、未右、未資之人曾享有同志稱呼）。10億-五類分子和走資派＝χ，此“同志”對χ來說，太習(xí)常了，“天下烏鴉一般黑”，無“醒目”之價值，故可有亦可無。但此“同志”對被剝奪的五類分子或走資派來說，卻珍貴如命。“同志”一稱謂之重量，真可鎮(zhèn)破乾坤了，盡管比王陽明之良知所鑄造的“同志”減色多了。總之，半個多世紀來，“同志”稱呼之鋪天蓋地，其得，是顯現(xiàn)了平等相待之態(tài)；其失，是庸俗化與失者之靈魂崩潰（成為懲辦的一種手段）。稱呼普泛化之結(jié)果，多是失落了其首創(chuàng)者之精義，徒具形式而已。現(xiàn)在，大街小巷，逢人即稱“師傅”，這是最能侮辱真正師傅的方法。故幾乎可以這樣說，任何稱謂的普泛化、庸俗化，都是對“真人”的一種侮辱方式。富家子女舉行千人、萬人大婚宴，只好男的稱先生，女的曰女士。這是當(dāng)代習(xí)俗世界中，侮辱男人、女人最為巧妙而其又心甘情愿的方式，大有黃蓋挨打的味道。何故？此間的“先生”、“女士”完全失落了其本義，而蛻化為一種合法性之虛偽象征。

逝去了的時代，總是“帽子”滿天飛（“帽子”亦是一種稱謂）的時代，人們嚇怕了，當(dāng)今則反其道而行之，鋪天蓋地者曰“專家、教授、博導(dǎo)、博士”，還有什么“長江學(xué)者”等等，雖不再“嚇人”，好聽多了，但大批量制造彩色帽子以行虛假之實，都是一樣的災(zāi)難，所區(qū)別者，則是：前者是一種懲罰人的手段，后者則是一種阿諛奉承、虛偽待人的“文明”方式。

“同志”，歸來兮！始于易經(jīng)國語、規(guī)范于王陽明心性之學(xué)、而終結(jié)于孫中山乃至當(dāng)代的“同志”，歸來兮，歸來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