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勝利以后,國共兩黨雖然進行了重慶談判,簽訂了“雙十協定”,但是內戰還是一觸即發。雙方都在搶占地盤,都在發展自己的力量。聚集在延安的文化人,也都分批出發到各個占領區去。而東北三省(國民黨政府在戰后曾將它改為九省)自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一直為日本軍隊所占領。1945年8月,蘇聯根據雅爾塔協定,出兵擊垮日本關東軍,解放了這片土地,它就成為國共雙方爭奪的對象。
中國共產黨極其重視東北根據地的建立,委派彭真、林彪、陳云、高崗、張聞天等多名政治局委員,帶了大批軍隊和干部,趕赴東北。蕭軍是東北人,自然想回東北工作。毛澤東也很支持,在他行前特地派人接他到棗園去談話,并帶他到朱德家吃飯,要他好好配合彭真的工作。
蕭軍有三年多沒有見毛澤東了。因為在整風運動中,蕭軍看到共產黨中央負責人全在避免有私人來往,連信件也不自己寫了,所以他決定此后也避免和他們有什么私人性的交接。這次是毛澤東主動派車去接他,他就去了,談得很愉快。毛澤東說:“聽彭真說,你要入黨,我們歡迎,只要你自己什么時候下決心……一個黨員不是說要取消他一切特性,創造性……”蕭軍說:“我主要是怕自己發脾氣……”毛澤東笑著說:“這不要緊,發一點脾氣可以的,這叫做大團結里的小摩擦……”
蕭軍是懷著開辟新工作的憧憬,回到東北去的。當時,東北局的書記是彭真,的確對他還比較重視。因為路情復雜,當蕭軍還滯留在張家口時,1946年8月7日的《東北日報》上就發布了消息:“適應形勢需要,東北大學擴大規模:魯迅藝術文學院由《八月的鄉村》作者、東北青年所熟知的全國著名的東北文學家蕭軍先生任院長。”當然,這也是借重蕭軍在東北青年中的聲望,以資號召。不久,東北局就派人到張家口接蕭軍到哈爾濱去。
一進入東北解放區,蕭軍就受到各方面熱情的招待,座談、報告、宴請,接連不斷。到哈爾濱后,還有“哈爾濱各界歡迎蕭軍先生大會”,熱烈而隆重。回憶12年前,蕭軍與蕭紅是在日本軍警的白色恐怖下逃出哈爾濱的,現在凱旋歸來,受到如此熱烈的歡迎,這種場面,雖使蕭軍感動,但也使他傷懷。
當時的東北大學設在佳木斯,但蕭軍卻一時離不開哈爾濱,因為有許多單位要請他演講。那時共產黨剛占領北滿,政權還不穩固,暗藏的國民黨、偽滿、日本軍國主義和會道門的勢力還不小,常有演講人被轟下臺來的事。好心的朋友勸蕭軍不要去找這個麻煩了,但蕭軍覺得,正因為如此,他應該利用自己的影響力,為共產黨做些宣傳工作,就答應下來,在哈爾濱各學校、機關及群眾團體作了50多天的群眾性講話,有時一天一場,有時一天兩場,甚至三場。演講的場所多半是在大禮堂,有時也在飯廳、影院、劇場,每次人數少則幾百人,多則一二千人。蕭軍的演講,從來沒有講稿,也不寫提綱,用他自己的話說,采取的是“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辦法,即由聽眾遞條子,提問題,然后他根據這些問題作出解釋和回答。但他每次演講時,都有一個坦率的開場白。因為坦率,因為實在,所以每次演講的效果都很不錯。
那時聽眾提出的問題,大致有這么幾大項:
一、蘇聯軍隊強奸婦女和搶東西的問題;
二、蘇聯把一些工廠(例如鞍山等地)的機器絕大部分拉跑了的問題;
三、國民黨的問題;
四、共產黨的問題;
五、共產黨如何看待知識分子、青年學生的問題;
六、在哈爾濱中國人和俄國人關系的問題。
此外也還有一些五花八門的問題,以至于關于蕭軍個人的問題、蕭軍和蕭紅為什么分開的問題、有關魯迅的問題以及文學上的一些問題,等等。
別的問題都好如實回答,只有第一、二個問題最為棘手。因為群眾所說的都是事實,不承認是不行的,但當時正是執行親蘇政策的時候,又不能說出有礙蘇聯威信的話。蕭軍只好把這種事作為不法分子敗壞蘇軍軍紀的現象來解釋,他說:“譬如說,紅軍敗壞紀律的行為,那全是作為社會主義國家的蘇聯本身所不能夠容許的,作為蘇聯朋友的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我們的人民所不能夠容忍的。因此你們的憤怒是理所當然、應該的!……但是另一方面我相信斯大林也不會容許這類敗壞紀律的行為存在的。據我所知,有一些敗壞風紀的分子,當場就要執行死刑的”;他并且解釋道:“據我所知,這次和法西斯戰斗,蘇聯軍隊傷亡很大的,兵源缺乏,萬不得已把一些情節較輕的刑事犯人,使他們戴罪立功,臨時編入了軍隊。由于他們并沒受到充分的軍事訓練,因此就犯下了這樣那樣敗壞紀律的罪行!”其實,蕭軍自己也覺得這種解釋是很勉強的,但他在當時也只好如此說了。
在作完這些演講之后,蕭軍就到佳木斯東北大學赴任做魯迅藝術文學院院長去了。這個學院就是將延安的“魯藝”搬過來的,原來的院長是周揚,現在叫蕭軍來做,也算是對他的重視。院長是個官,有相當的待遇:有四間一套的房子,有一個廚師、兩個保姆,每餐有四菜一湯,出門有馬車,還有一個掛槍的警衛員。蕭軍實在不習慣于身后有人跟著,就把警衛員給辭謝了。而且他也不習慣于別人叫他“蕭院長”,覺得還是做個文人自由些。作為一個作家,多少年來他就希望能掌握一個出版社,一面可以印些自己的作品,一面也可以印些自己所愿印的書。春節以后他就向東北局寫了辭呈,提出要回哈爾濱辦出版社,宣傳魯迅文化思想。東北局書記彭真和宣傳部長凱豐都同意了,凱豐還批給他三兩半黃金,作為開辦經費,市政府則撥了一座二層樓房子給他們作辦公地址。蕭軍在那里除辦了一個魯迅文化出版社和印刷廠之外,還掛出兩塊牌子:一塊是魯迅學會,一塊是魯迅社會大學籌備處——雖然還只是籌備階段,但也可看出他的志向不小。
正當蕭軍準備大展宏圖的時候,打擊卻突然而至。
問題是從《文化報》引起的。當時哈爾濱有兩份報紙:一份是中共東北局和東北政委會的機關報《東北日報》,另一份是偽滿時期留下來的民辦報紙《哈爾濱公報》,當然編輯人員已經有所變動。這兩份報紙都屬于政治性、報道性的日報,雖有文藝副刊,但并不活躍。一些年輕人迫切希望魯迅文化出版社能夠出版一張文化和文藝性質的報紙。蕭軍應此要求,就辦了一張《文化報》。因為財力和人力的限制,這份報紙開始時只有大報的四分之一大小,是用土產包裝紙印的五日刊小報,在蕭軍下鄉參加土改期間,還停刊了一段時期。但是由于欄目的多樣、形式的活潑和言論的大膽,很受讀者歡迎,發行量從開始時的一兩千份,很快就上升到達七八千份,版面開張也增加了一倍。
眼看《文化報》辦得漸成氣候的時候,1947年夏季,哈爾濱又出版了一份同樣大小的五日刊《生活報》,只是用的是純白報紙,比《文化報》氣派得多了。本來,在同一個城市出版同樣性質的兩份報紙,并不為多,可以互相補充,互相競爭,活躍文化生活,也是好事。但這份中共東北局宣傳部主辦的《生活報》,卻是對著蕭軍的《文化報》而來的。
當時支持蕭軍創辦魯迅文化出版社的東北局書記彭真和宣傳部長凱豐都已調離東北,東北局改由林彪擔任書記,但林彪全部精力撲在軍事上,地方上的事則由高崗主持,宣傳部的干部也有了變動。領導這《生活報》的就是新任的宣傳部副部長劉芝明,他們請了一位當年“國防文學”派的戲劇家宋之的做主編。還在《生活報》籌備階段,就流言紛紛,好心的朋友提醒蕭軍注意,說是他們是要向你“奪權”了。蕭軍很不以為然,說:“我有什么權可奪?要這個出版社社長嗎?隨時可以拿了去,這對我是一種‘解放’!在經濟上我已經被它拖累得筋疲力盡,焦頭爛額了!”朋友說:“不是這個‘權’,而是群眾的‘權’。”蕭軍還不能明白這是什么意思。那位朋友進一步提醒道:“你辦的小報銷路快趕上‘大報’了,群眾一天比一天多;你又做過50多天群眾性的演講,你雖然也是延安來的,但你不是共產黨員啊!延安是‘金礦’,但從金礦里出來的并不一定全是‘金子’啊!”蕭軍是個直性子文人,不懂得政治上曲里拐彎的情事,而且,五六十年代在批判知識分子時,經常指責他們“與黨爭奪群眾”的話,當時也還沒有直接說出來,所以蕭軍還不能領會其中奧妙,他聽了朋友這番話后,很不以為然地哈哈大笑道:“我要這許多群眾干什么呢?我又不像美國人那樣競選大總統。不管我用口或用筆,還不是想為中國共產黨多爭取幾個群眾,使他們了解共產黨的政策,懂得一些革命的道理來擁護這個政黨,把中國建設得更好些,如此而已。除此之外,我個人要‘群眾’有什么意義呢?”
可惜蕭軍的好心,別人并不見情。你為他做事情,他卻懷疑你別有用心。
待到《生活報》出版,流言就變成了事實,不由得蕭軍不信。因為那創刊號上,就有一篇文章是對著蕭軍而來的。文章很短,但圈著黑框,以示重要。題目是《今古王通》,文曰:
史書上記載著隋末的一位妄人,名叫王通。他封自己作孔子,把一時的將相如賀若弼、李密、房玄齡、魏徵、李勣等人,攀作其門弟子,著了一本他自己和他的門弟子們問答的書,叫做《文中子》。這個人,后世雖稱他為病狂之一,這本書,后世雖稱之為妖誣之書,但在當時,這一舉動,卻不失為一種很好的沽名釣譽的方法,少不了一些群眾要被迷惑的。這種藉他人名望以幫襯自己,以嚇唬讀者的事,可見是古已有之了。不曉得今之王通,是不是古之王通的徒弟。
對于王通其人其事,歷史上的確有不同的看法。但《生活報》的作者,也并非認真在考證古代歷史,正如魯迅所說:“‘發思古之幽情’,往往為了現在”——他們是借著否定王通,來打擊蕭軍。因為蕭雖然不是將相之師,卻是魯迅的學生。由于魯迅有著崇高的威望,又經過毛澤東的肯定,已不像當年那樣,可以直接加以攻擊的了,所以只能說蕭軍是冒牌的學生。在延安因王實味事件的辯論中,陳學昭就曾經使用過這一招,只是效果并不顯著,現在是故技重演,不過弄得聲勢更大些罷了。
蕭軍寫了一篇回應文章:《風風雨雨話王通》,為王通辯護。當然,蕭軍開的也是隔山炮。既然對方是借古諷今,并不明說,他也只能如此回應。蕭軍文章發表后,《生活報》一時沒有什么反響,而且還與蕭軍談判休戰之事。但這是緩兵之計,他們在等待時機。
不久,就抓住了一個大題目,發動全面進攻了。
1948年8月15日是抗戰勝利三周年紀念日,哈爾濱各報都發表社論,向蘇聯紅軍致敬,感謝他們解放我國東北的恩德和豐功偉績。《文化報》也發表了社評,但并沒有向蘇軍感恩戴德,而是著重提出了反帝反封建的要求。社論說:“如果說,第一個‘八一五’是標志著中國人民戰敗了四十年來侵略我們最兇惡的外來的敵人之一——日本帝國主義者;那么今年的‘八一五’就是標志著中國人民在共產黨領導下,就要戰勝我們內在的最兇殘的‘人民公敵’——蔣介石和他的匪幫——決定性的契機。同時也將是各色帝國主義者——首先是美帝國主義——最后從中國土地上撤回他們的血爪的時日,同時也就是幾千年困厄著我們以及我們祖先的封建勢力末日到來的一天。因此,我們對于這個紀念日是不能作為一般的紀念日來看待的。”《生活報》就抓住《文化報》不登向蘇軍致敬的文章,卻提出了反對“各色帝國主義者”口號之事,給蕭軍定了一個反蘇的罪名。他們的理論是:“各色帝國主義者”,就是指蘇聯是“赤色帝國主義者”的意思。作為旁證材料,同一天的《文化報》還登了一篇塞上寫的小文章:《來而不往非禮也》,說的是一家俄國人在比較闊氣的私人小花園里喝茶,三個中國小孩子隔著籬笆在饞饞地看著,俄國小姑娘和俄國老太態度很不好,要把他們趕走。但中國小孩又跑回來,用雞蛋般大小的石子擲了過去,正打中茶幾,水、糖全灑了,玻璃杯碎了,紅茶水潑到四個俄國人身上,身上竟燙出了泡。俄國人想去抓那三個小孩,小孩子們早跑得沒了蹤影……《生活報》認為這是對蘇聯公民有意識的大不敬,是挑撥中蘇關系。
其次,同一天《文化報》上還刊登了蕭軍在抗戰剛勝利時在延安所作的《聞勝有感》詩三首。其中之一,是反對內戰的《萁豆悲》,詩云:“血戰連年四海昏,誰將只手拯元元?忠奸自古明水火;龍虎由來際風云。萁豆相煎悲有跡;情親奴主掩無文!如荼往事應難忘,殷鑒垂垂何太真?”《生活報》據此指責蕭軍反對解放戰爭,把蔣介石看作親兄弟了。
此外,還有發展個人英雄主義、遷就小資產階級、和黨中央的統一戰線政策唱對臺戲、毒害青年等等罪行。總之,把蕭軍定性為“反蘇,反共,反人民”,而將他的文章稱為“古潭里的聲音”。
這時,蕭軍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蓄謀已久,有計劃、有步驟的精心部署,只待“伺機而動”。而這“機”終于到來了,所以他們“破釜沉舟”式地大舉進攻,不達徹底勝利和殲滅的目的,是決不肯“收兵”的。既然事已至此,蕭軍也只能起而自衛,奮力應戰了。
蕭軍繼承了魯迅的戰斗風格,針鋒相對地寫了四篇反駁文章,題目就叫《古潭里的聲音》之一、之二、之三、之四,副標題是:《駁〈生活報〉的胡說》。
反駁集中在兩個問題上:一是對蘇聯的態度問題。二是對于解放戰爭的態度問題。
蕭軍主辦的《文化報》和中共東北局宣傳部主辦的《生活報》的這場爭論,倘借用魯迅的話來說,其實就是“文藝與政治的歧途”。
蕭軍是文學家,崇尚的是真實。魯迅說:“寫出實情,便于中國有益”,他是牢牢地記住這一教導的。他在“駁《生活報》的胡說”的《古潭里的聲音》之三里,就很明確地說出了《文化報》的這一特色。
但蕭軍不明白的是,他之所以受到批判,《文化報》之所以不能生存,其主要原因也就在于求“真”,至于“國防文學”派的宗派主義等等,倒在其次。因為《生活報》是中共東北局宣傳部所辦,屬于黨報系統,它的職能是政治工具,它的宗旨是宣傳黨的政策,它的總編和編委雖然也有些是文學家出身,但此時都已成為政治化的文人,寫作必須服從于一定的政治需要,不能再講究文章的真實性了。當時中國共產黨正在執行親蘇政策,黨報必須為蘇軍歌功頌德,而且要打擊批評蘇聯的人,盡管批評者說的是真相。他們批判蕭軍,目的在于鉗制輿論,不準發出不同的聲音。蕭軍試圖以他的言論來打破“輿論一律”的局面,但是他沒有這個力量。直到十多年后,中蘇交惡,中共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和理論刊物《紅旗》雜志上的文章指責蘇聯為“社會帝國主義”時,大家又都跟著罵。這時,誰也不會再提到當年蕭軍和《文化報》言論的是非,也不會去辨識“社會帝國主義”算不算“各色帝國主義者”的一種了。這就是政治。
為了政治的需要,《生活報》在批判蕭軍和《文化報》時,就很不講真實性。不但不去分析蕭軍和《文化報》上的話是否符合生活真實,而且連蕭軍和《文化報》的言論本身,也不按其真實意思來評論,而常常加以歪曲。比如,《生活報》社論《論“言論自由”》中,指責蕭軍“露骨地攻擊”共產黨所領導的土地改革運動,它摘引了《文化報》《新年獻辭》中的一段話為證:“所謂民主也,革命也,共產也……此真背天逆人,顛倒倫常之舉,復加以‘分’人之地,‘起’人之財,‘挖’人之根……甚至‘凈身出戶’,此真亙古所未有之強盜行為,真李自成、張獻忠之不若也。滿清雖異族,日本雖異類,尚不為此,胡共產黨竟如此不仁其甚也哉?”從摘引的這段話來看,“攻擊”也真夠“露骨”的了。但一核對原文,就會發現全不是那么回事。這篇《新年獻辭》是以一個老秀才的口氣寫的,上述這段話,說的是他原來的思想觀點,后來,經過學習《中國革命與中國共產黨》、《政治常識》和《新民主主義論》等書籍,又看了兒輩在校之筆記與下鄉工作所錄地主之罪惡史,于是恍然大悟,“從此‘正統’之迷夢,同情地主之‘慈悲心’粉然碎矣!始知革命者與共產黨人之所為,斯真乃以圣人之心為心、以圣人之懷為懷,圣人之志為志,順乎天理,應乎人情,亙古所未有,死生人而肉白骨者也……是以本秀才雖年將就木,自視筋骨尚佳,今而后,無論前方軍隊,后方政府,脫有所需,若不以‘成分’不純而見棄,雖任何勞役亦所愿赴。區區之心,昊天共鑒,若為善不終,人神棄之,是為誓!”——這一小節的標題就是《建立新人生觀也》。但是,《生活報》卻把老秀才所暴露出來的,他自己所否定掉的舊思想,拿來上綱上線,大批一通。這使人聯想起日后的“向黨交心”運動,不就是把交出來的原來思想作為定罪的材料嗎?
或者,《生活報》以為老秀才所暴露出來的思想太露骨了。但老秀才原來的想法,也不是毫無根據。《東北日報》就報道過土改運動中那種“掃堂子”、“凈身出戶”等極左做法,以及“貧雇農坐江山”之類的極左口號。這些事,蕭軍本人在參加土改工作時,也曾親眼看到,對之甚為反感。他在日記中曾經寫道:
農民們“做皇帝”采取了封建社會做皇帝的形式。
人民法庭,采取了封建社會當縣官的形式。
一個村中打死二十幾個地主。
蕭軍認為,這種做法,既違背了《土地法大綱》,也不合于馬克思主義精神,應該予以批評糾正的。蕭軍雖然強悍,別人說他有野氣、匪氣,但他深受五四新文化思想的感染,其實是很有理性精神的。對于一切反理性的野蠻行徑,他都持反對態度。這可從他給張聞天的信中看出:
洛甫同志:
昨天(六日)我從無線電收音機中,聽到政治部宣傳部長講述“合江省軍民關系”,中間舉過兩個故事:
一、以稻草人做蔣介石,由戰士刺殺。
二、把一只活豬裝做蔣介石,由戰士刺殺,還有的舐刀子上的淋漓鮮血,以示憤恨和勇敢等等。我覺得這類教育方法——更是后者——是不妥的,更是把這類故事作為可喜的宣傳材料,恐怕也還有研究余地。
第一,這不會養成一種革命的,理性的真正敵愾心,這怕僅從一種政治概念里形成一種近乎虛空的憤恨和勇敢。
第二,這是在鼓勵著一種人類原始兇殘性,我們革命軍隊不應采取這類教育,宣傳法。只有法西斯軍隊才這樣教育士兵。
第三,多多少少是在發揚著阿Q精神。
我的意見不一定對,因為我如此感覺,就如此寫給你。這一方面可為你們參考,一方面也是求我自己“心之所安”,所謂貫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對共產黨一貫的態度而已。此致
敬禮!
蕭 軍
一九四七.二.七
我不知道張聞天有沒有將蕭軍的意見向下轉達,但從當時的政治形勢看,這個意見恐怕不會引起普遍重視。因為,那時是政治壓倒一切的。
《生活報》也正是從政治需要出發,還常常將蕭軍的文意加以歪曲,然后再批判這被歪曲了的意思。例如:蕭軍在《論:“級”》一文中,批判了當時社會上普遍存在的“等級觀念”,但《生活報》卻將蕭軍所批判的觀念,作為蕭軍自己的觀念來批判;蕭軍在《春夜抄》里回憶抗日戰爭中在成都時對付國民黨迫害的辦法:“武器——牛角刀一把,經常置于衣袋中。資本——腦袋一顆……”《生活報》卻將這說成是蕭軍對付共產黨的辦法;而且,《生活報》還摘錄出蕭軍對解放戰爭進行客觀報道的一段文字:“中國人民在共產黨領導下又斷斷續續,進行了三年自衛與解放的戰爭”,指責他用“斷斷續續”幾個字,“是寫得多么冷落”——其實,這三年的戰爭打打停停,不正是“斷斷續續”的嗎?但《生活報》的要求是“一定要寫得‘熱烈火熾’”,這正是此篇文章的題目。
就是在這篇題為《一定要寫得“熱烈火熾”》的文章中,作者把問題提到了“歌頌”還是“暴露”的高度。并且,還抬出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論述,作為批判蕭軍的理論根據。
這樣,問題也就很清楚了。中共東北局宣傳部領導下的《生活報》,是從政治需要出發,要求文藝必須“熱烈火熾”地歌頌共產黨及其所領導的軍隊;而蕭軍所主持的《文化報》,則從新文化思想出發,直面人生,宣揚理性精神,批判一切不合理的社會現象。這也正是魯迅所開創的新文學的傳統。然而,這兩者是有矛盾的。魯迅在《文藝與政治的歧途》中,早就指出了這種矛盾。
蕭軍具有文學家的敏感性,能夠看出一些社會問題,而且敢于把真實的情況寫出來。他無非是把話說得早了一點,與政治家不能合拍而已。
正因為蕭軍不能適應政治的需要,所以他愈是求真,愈是要受到批判。他自以為《文化報》仗以生存的理由是在求“真”,其實這正是它被剝奪生存權利的原因。蕭軍很坦然地要“靜待公決”,但他等來的不是民眾的“公決”,而是權力者的逼迫。先是動員黨員不給《文化報》寫稿,讓蕭軍唱獨角戲;接著,各機關、學校禁止《文化報》入內,《文化報》的訂戶開始紛紛退訂,代售處和報販也拒絕代售《文化報》了,銀行不予貸款了,紙源也枯絕了。蕭軍說:“在這種八面楚歌,十面埋伏,一發千鈞,彈盡糧絕的形勢下,我也只好封社、停報,把出版社的一切資產等類全數交公。(比原來的三兩半黃金資本總要多一些了。)我凈身出社。”
不久,東北全境解放,中共東北局遷往沈陽,蕭軍也隨之搬遷。東北雖然百業待理,但東北局并沒有放松對蕭軍的批判,他們作出了《中共中央東北局關于蕭軍問題的決定》,東北文協也作出《東北文藝協會關于蕭軍及其〈文化報〉所犯錯誤的結論》,東北局宣傳部副部長劉芝明還寫了大塊文章:《關于蕭軍及其“文化報”所犯錯誤的批評》,這些都在《東北日報》上公開發表,并且還向各機關團體布置了三個月“蕭軍思想批判”的學習討論任務。他們一定要把蕭軍批倒批臭。這時,蕭軍已經沒有了自己的報紙,他不可能再據理反駁了。但他仍堅決拒絕按著上面所定的調子來檢討。劉芝明在《東北日報》發表了他批判蕭軍思想的總結性文章之后,曾對蕭軍說:“你應該寫篇文章——甚至幾句話也好——表明你對大家對你批評之后所持有的態度嘛!”蕭軍當即直截了當地回答他說:“關于這類文章,請您死了心,不必說‘幾句’,連‘半句’也沒有,就連一個‘標點’也不會有!隨便你們如何批判,批判到任何時候,這是你們的權力和自由,但我不會有任何回答的……”
蕭軍慨嘆政治力量對于人的靈魂的壓迫,他在日記中寫道:“中國人從來不是以一個真正的‘人’的身份生活在這世界上過,所謂‘人’就是有獨立思想、行動的權利(當然不應妨礙別人)的動物,他們一直是奴隸或奴才式模擬地、爬行地生活著!如今剛剛要成為一個有活氣的‘人’,而有一批殺死靈魂的劊子手們,卻在進軍了……我不能容忍這殘暴,我要戰斗下去,要看個水落石清。”(1949年3月14日)
蕭軍到沈陽后,曾提出想上前線。但劉芝明不批準,大概是怕他一去不回,只同意他下廠下礦。蕭軍于是到了撫順煤礦,后來根據這段時期的生活體驗,寫出了長篇小說《五月的礦山》。
還在開國大典之前,1949年7月就在北京召開了全國第一次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以示新的執政者對于文藝工作的重視。蕭軍是一位有全國影響的作家,又是延安文藝座談會的促成者、參加者,完全有資格參加這次盛會。但是卻沒有通知他。與會者所看到的是,東北文協送去展覽的《蕭軍思想批判》,據說送了370本之多。雖然蕭軍知道這一情況之后,勉勵自己道:“不管是侮辱、冷淡、打擊……在我全是一種有用的‘力’!我應該很好地利用它們,咬緊牙齒走下去,我必要戰勝它。”但是,他也不能無動于衷。他在7月22日的日記中寫道:
燈下讀《華蓋集》等,其中《答有恒先生》,那儼然是說著現在!我雖然不敢比魯迅先生,但我所遭遇的幾乎是和他當年相同。雖然我們不相信歷史會重復,今天的執政黨是共產黨,這又是二十年后……本質和時間又不同,但為什么會這般巧合呢?這是一種“宿命”么?一個朝代變換,必須要出如魯迅先生和“我”這樣一個“倒霉”人物,被大家所憎惡,所誣蔑,所咬嚙么?我有些迷惘了!
蕭軍似乎感到了問題所在,但多少還有些疑惑。其實,正因為他繼承了魯迅的獨立精神,走著魯迅所開創的正視現實的文學道路,他就必然要和魯迅有著同樣的命運。
1950年,朝鮮戰爭開始。10月,毛澤東決定“抗美援朝”,東北又成為前方,開始向內地疏散人口。蕭軍的妻兒疏散到北京,蕭軍也要求調到北京工作,但劉芝明不準。1951年1月,蕭軍在春節前到北京探親,就再也不愿意回到東北去了。但他沒有“工作轉移證”和“供給轉移證”,只好靠向親友借貸度日,仍舊繼續寫。
靠借貸生活終非久長之計,蕭軍于是寫信給彭真,要求安排工作——這時彭真已擔任北京市市長。在彭真的幫助下,蕭軍被安排到北京市政府文化教育委員會文物組,當了一名考古研究員。由于東北局不開給工作關系介紹信,沒有工資級別,每月只發生活費120元。
蕭軍在延安時,一直不愿意加入共產黨,雖然借口自己條件不夠,但實際上是怕黨的紀律會約束他的自由思想。他在當時的日記中寫道:“我終生要作為一個藝術者,入黨那會殺死我藝術的生命!我會失了光芒,而變得可厭。我要獨立走自己的路,等什么時候能把一些可恥的雜念肅清了,毫無所動了,那對我是幸福。”但在東北的生活經驗,使他認識到,在共產黨所建立的政權下,不入黨就很難開展工作,所以在1948年7月25日,他給凱豐寫信,提出了入黨要求:“在我個人感到現在已是我走入共產黨內的時期了——主觀和客觀條件已經到了應該解決的時期了——因此我今天鄭重提出,請求加入共產黨,請你轉達東北局,如何考慮給以回答。”這時,東北局還沒有對他展開全面批判,蕭軍的入黨申請迅速上報到中央。中共中央在1948年8月就批準接收蕭軍入黨。但批判一開始,他參加組織生活的事就擱置起來了。不過中央似乎并未忘記此事,到了北京,國務院曾派人與他談參加黨小組生活問題。但蕭軍此時已把問題看得更透,他再也不想提起此事了,就說:“我現在不想考慮這個問題,以后再說吧!”
但以后,蕭軍的生活道路更加崎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