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在“文革”中曾經出版過許多由群眾組織印行的小報。在那些常常冠名為“××戰報”的小報上,一度充斥著許多暴露那些被打倒的“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大黨閥、大軍閥”、“死不改悔的走資派”的“丑惡嘴臉”和“糜爛生活”的通訊報道,是很能開人眼界的。我記得就看到過揭露某“大軍閥”生活腐敗,全家人每周六必吃一頓熊掌宴;某“大軍閥”生活糜爛,多次玩弄、強奸女兵;某“大軍閥”為人嚴苛,要求勤務兵給自己削水果,削皮的厚度必須在多少毫米以內,超過了就得處罰……這樣一些“黑幕”文章。這些通訊報道據說是他們的秘書、勤務兵揭發出來的,言之鑿鑿,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是虛構,多少是夸張,又有多少屬實。但在那個到處是“紅海洋”的年代里,這樣的揭發畢竟給普通老百姓以聞所未聞的震撼,使他們了解到社會上層的某些情況,從此看破了上層的神圣。如此說來,這樣的小報就在連辦報者也未必意識到的情況下起到了“暴露陰暗面”、“顛覆神圣”的作用。在那個幾乎沒有通俗文學的年代里,這樣的小報無疑是起到了通俗文學(“黑幕文學”)的作用的。
還有一些小報,是紀念那些死于武斗的“烈士”的。那樣的小報上,常常刊登了關于那些“烈士”的成長經歷和犧牲過程的報道,并配以“烈士”死難的照片。那些成長的經歷,常常是一代人在紅旗下成長經歷的縮影;那些犧牲的過程,讀來也很像某個革命戰爭年代的故事的“當代版”。現在,除了親屬,還有多少人記得那些在“文革”中死于武斗的“烈士”?多年以后,當我讀到顧城的詩《永別了,墓地》時,我才知道在重慶沙坪壩公園里,有一片紅衛兵之墓,便產生了一定要去看看的念頭。后來,那片墓地經過媒體的報道,漸漸為人所知。我也有機會去看過一次。當我跨入那片墓地時,那里的荒涼與荒涼掩沒不了的悲壯感、崇高感依然逼人。在那些錯落排列、規格不一的墓碑上,常常鐫刻著那個年代流行的毛澤東詩句——“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還有可能是親友前來憑吊時擺放在碑前的已經枯萎的花束。我相信那些死難者是懷著對毛澤東的無限忠誠慷慨赴死的。我相信他們犧牲時滿懷著崇高與悲壯的情感,就像當年在歌樂山就義的共產黨志士一樣。只是,那些共產黨志士的故事廣為人知,而這些紅衛兵的犧牲卻已經被歷史淡忘了。同樣的犧牲,結果竟然如此迥異!天復何言!!
1996年,我從《鐘山》雜志第五期上讀到了蔡翔的“文革”回憶——《底層》,其中吐露了自己“常常從另外一個角度來思考文化大革命”的心曲:“在某種意義上,文化大革命為那時的我們打開了另一扇窗戶,使我們越過底層,看到了整個城市。大字報、傳單、各種小報以及形形色色的馬路傳聞,使我們從紅色的夢想中回到現實的境遇。那些激進的少年加入了紅衛兵,他們憤怒地沖進官僚和資產階級的家中,他們為自己的所見所聞所震動,他們從未見過那么豪華的住宅和那么奢侈的生活方式。所有有關平等和公正的神話在那一瞬間破滅。”他們猛然發現:“革命并沒有徹底抹去階層的區別,相反,權力又制造并維持著一個所謂的特權階層……”這篇文章再度證明:存在著另一個“文革”。有多少青年是從這里走上了思想之路的呢?
1976年10月,“四人幫”被打倒以后,關于“四人幫”糜爛生活的通訊報道又出現在街頭流傳的小報或大字報上。這時當然已不再是“××戰報”了,但那形式其實與“文革”小報沒多大區別。在關于“四人幫”的丑聞中,王洪文的糜爛生活是報道最多的:如何天天喝酒;如何在夜晚打獵取樂;如何使用會發出音樂的打火機;如何看了“樣板戲”以后經常去某著名女演員家做客……老百姓一面津津樂道這樣的丑聞,一面很自然會得出這樣的推論:“你看王洪文進中央才幾天?他就可以這樣享受。那就說明只要到了這個位置的,都可以這樣享受!”這樣的街頭議論與稍后那些因為暴露了上層社會腐敗問題而被禁的文藝作品(如王靖的電影劇本《在社會的檔案里》、沙葉新的話劇《假如我是真的》),還有20世紀80年代前期轟動一時的高干子弟犯罪案(杭州的“兩熊案”、上海的“陳小蒙案”)一起,都揭開了社會的陰暗面,使如何建立民主與法制社會的問題變得空前尖銳起來。一直到這些年,隨著各種腐敗大案的不斷暴露,隨著那些貪官劣跡的不斷被曝光,仍然能使人聯想起那些“文革”小報上的“黑幕”,還有那些街頭大字報……社會已經發生了巨變,連腐敗的規模也越來越駭人聽聞了。
不光如此。當代思想解放的先驅遇羅克那篇引來殺身之禍的文章《出身論》不就首先刊發在北京的“文革”小報——《中學文革報》1967年1月18日上嗎?今天看來,那篇文章其實也是從毛澤東思想出發,去批駁“血統論”的。但在那個狂熱的“革命”年代里,那樣說理的文章也終于被非理性的狂熱淹沒了。此文終于被時間證明是最早對“文革”狂熱說“不”的宏論,在當代思想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從最基本的常識說起,遠離非理性的政治狂熱。
只是,那些曾經鋪天蓋地的小報,現在有多少被有心人保存了下來?相信大部分已經灰飛煙滅了。因此,當我在十多年前從《今天》雜志1992年第二期上讀到一平的回憶錄《為了告別的紀念——獻給趙一凡》時,才第一次知道了趙一凡是“北京地下文壇的一個中心”,又是個特別的收藏家,“他幾乎保有全部的紅衛兵小報,還收集知青信件、地下文學、思想文抄”。他“收集的文革資料有數噸之多。79年報紙為遇羅克翻案,北京各大圖書館找不到《出身論》,最后是一凡為《光明日報》提供了這篇文章”。讀著讀著,我感慨民間竟有這樣的高人!可沒想到,后面的消息卻令人扼腕痛惜——遺憾的是,他去世后,這批珍貴的資料被傭人作為廢紙賣掉了!不知道,中國可有第二個這樣的收藏家?如果沒有,那將是一個無法彌補的巨大遺憾。因為,沒有這些資料,對“文革”的了解就肯定是不完整的。
新時期伊始,在思想解放的春風吹拂下,一批“民刊”悄然問世:《今天》、《眼睛》、《百花》、《燧石》……“民刊的出現是民主自由輿論成熟的標志,它們由手抄本小說,詩歌、政治傳單發展演化而來”。(廖亦武主編:《沉淪的圣殿》,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版,第320頁。)這些“民刊”后來經過整肅,好些也銷聲匿跡了。但在收藏的圈子里,這樣的民刊還是珍貴的。愛好收藏歷史的人們以他們特別的方式在保護著那些已經鮮為人知的歷史資料。我相信,在未來的當代文化史上,那些小報和民刊一定會占有不可取代的一頁。它們在主流的聲音之外,發出了民間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