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的時候,我累得腿都邁不動了。這一天從早到晚,我馬不停蹄地送了27個快遞包裹。快遞投遞員,這是我大學畢業后在北京找的第五份工作,又苦又累卻薪水微薄,沒有哪個女孩子肯干。每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似騾子一樣累,比螞蟻還要忙——這就是我一個典型“京蟻”的生活寫照。
我看了一眼手里最后一個包裹的地址,上面寫著唐家嶺,謝天謝地,我也住在那個“著名”的唐家嶺,那是北京“蟻族”的聚居地。這樣,我就可以在回自己的“蝸居”時,順路完成最后一個包裹的投遞任務了。
在一個低矮凌亂的過道里,我找到了包裹上寫著的那扇門。破舊的門板上,居然用彩色粉筆畫了一個夸張的卡通笑臉。我敲了敲門,對里面喊:“尚進,快遞包裹。”一個滿頭泡沫、頭發上還滴著水的腦袋伸了出來,那是一張年輕帥氣的臉。他雙手在褲子上擦著水,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我不能收這個包裹了。”我有些泄氣:“為什么?我這么辛苦地給你送過來。”并且,那是一份貨到付款的包裹,如果他不簽收,不僅意味著賣家損失了一單生意,我也拿不到這個包裹的提成了。
他的臉微微有些泛紅,“對不起。這里面是一件襯衣,其實我很需要它,因為明天我要參加一個非常重要的面試。但是,我忘了今天是交房租的最后期限,我僅有的300多元錢都交房租了。所以,我沒有錢買這件襯衣了……”他頭發上的水順著臉頰慢慢流淌下來,我清楚地看到他臉上那些尷尬和無奈,我只好說“好吧,那我幫你退回。”
我小心翼翼地穿過漆黑的樓道,眼前卻不斷浮現出尚進那張尷尬、無奈的臉。想起一年前,自己剛畢業就失業的情景,在最窮困潦倒的時候,口袋里只剩下買一包方便面的錢……鼻子一酸,眼睛便潮濕了,這讓我忽然做出了一個意外的決定。
我返身回去再次敲開了那扇畫著笑臉的門,尚進十分詫異地看著我。我說:“這件襯衣你收下吧,錢我幫你墊付了,祝你明天面試成功。”尚進執意不肯收,我放下包裹就跑了出來,他追著我喊:“哎,請留下你的電話……”
我快速下樓,沒有回頭。那一刻,我的心溫暖而歡愉,生活雖然艱辛,但我還沒有麻木。贈人玫瑰,手有余香。盡管我只是一個卑微的“蟻族”,盡管我的處境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我仍然會為能幫助別人而感到歡欣。
一個月后的某天傍晚,天上下著陰冷的小雨。疲憊不堪的我,剛擠上365路公交車,就感覺右下腹一陣陣疼痛。被人群挾裹在車廂里,我寸步都不能移動,全身不停冒著冷汗。疼痛越來越尖銳,我忍不住開始低泣,但車廂里那么嘈雜,根本沒有人注意我的哭聲。
我感到自己快要堅持不住了,隨便抓住了身邊的一只手,昏暗的燈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臉。我哭著說“幫幫我,我……”他焦急地問:“你怎么了?不舒服嗎?”我點點頭,他又問,“需要去醫院嗎?”我又點點頭。剛好站點停車,他半抱著我拼命擠出了車廂。然后招了一輛出租車,就往醫院趕去。
我半靠在他的懷里,不停地呻吟著。他安慰我“再堅持一下,一會就到醫院了。”他掏出紙巾為我擦淚,剛擦了兩下,他突然扳過我的肩膀大聲說“天哪,是你嗎?太巧了,我是尚進啊,我到處找你!”我努力睜開眼睛,看了他一下就暈了過去。
我得的是急性闌尾炎。那天晚上,尚進為我交了2000元押金才動的手術。他一直在醫院里守著我,寸步不離。
半夜里,麻醉過去后我第一次醒來,看到尚進,我的眼淚就滴到了枕頭上。我說:“謝謝你,救了我。”他趕緊說:“別說傻話,是老天給我這個機會,才讓我找到了你。”第二天清晨,我看見床頭放著一支康乃罄,下面壓了一張字條,小絡,我上班去了,晚上再來看你,好好休息。
那些天,尚進在單位和醫院之間不停奔忙。我告訴他:“你太忙就別過來了,我能照顧好自己。”他認真地說:“因為那件襯衫帶來的好運,我順利通過了面試,現在在一家網絡公司做設計。我一直覺得你就是我的貴人,我發誓一定要找到你。那天在公交車上,我就站在你身邊,所以你才能抓住我的手。那一定是上帝的安排,你相信嗎?”
我笑起來:“這說明你才是我的貴人啊,要不然我就……”他用一片蘋果堵住了我的嘴,我不好意思地扭過臉去,尚進卻輕輕捉住了我的手,他俯身在我耳邊說:“貴人,做我女朋友好嗎?”我拉過他那只溫暖的大手,在上面寫了一個字:好。
就這樣,兩個卑微、孤單的“蟻族”甜蜜地相戀了。
不久,我搬進了尚進的蝸居。蝸居只有8平米,沒有窗戶,白天進去也要開燈。這塊巴掌大的地方,成了我們的容身之地。手術后,我失去了那份投遞員的工作。尚進堅持讓我休養好了,再出去找活干。雖然他像一只大螞蟻一樣努力地工作,但月薪卻只有2000元,現在這錢要養活我們兩個人,每月都是捉襟見肘。
那些天,我成了一個精打細算的家庭主婦。為了便宜五毛錢的一斤黃瓜,我會多走二里地,去另一個菜市場購買。中午,我一個人在家就省一頓。尚進在電話里責備我:“為什么不吃飯?”我故意可憐兮兮地說:“就當減肥了,再說小螞蟻現在又不掙錢,還是把米省下來給大螞蟻吃吧。”半個小時后,尚進拎著一包快餐回來,很鄭重地說:“聽著,以后再也不要說不掙錢這種話。你不心疼自己,我心疼。”那一刻,我感動得稀里嘩啦。
我決定為大螞蟻分擔一些壓力,硬著頭皮做起了保險推銷員。上門推銷的第一天,我就領教了遭人白眼和被掃地出門的滋味。我含著眼淚,仍然一個片區一個片區地“掃樓”,像一只執著的螞蟻,在城市的墻角爬來爬去。
但相愛容易相守難,很快我們便被那些焦躁的日子搞得心力交瘁、疲憊不堪,我們的脾氣也開始變得越來越壞。有一天,對著鏡子我發現自己居然三天沒有洗臉了,因為洗漱要在樓下排隊,而我沒有時間。我摔了那面鏡子,絕望地說:“分手吧……”尚進無奈地咬著唇,將頭轉向一邊。
每次一想到要分手,我們兩個人便忍不住流淚,我舍不得他,他也舍不得我,更舍不得這份珍貴的感情。但對于兩個“蟻族”來說,愛情真的是太奢侈了。因為,我們沒有足夠的時間、耐心、心情,以及金錢來維護它。
那天從外面回來,我的腳磨出了兩個水泡。樓道里黑燈瞎火,我一下又扭傷了腳,差點從木板樓梯上摔下去。坐在搖搖晃晃的樓梯上,聽著各種凌亂嘈雜的聲音,我的眼淚又抑制不住地掉下來。難道,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回到蝸居,看見尚進用被子蒙著頭在睡覺。我一瘸一拐地走過去,掀開被子,大聲地哭喊:“這是人過的日子嗎?我受夠了!”那天,他一定是遭受了比我更大的委屈,所以他沒有遷就我,一腳踢開被子狠狠地說:“我也受夠了,我也不想過了。”
我們都被彼此的喊叫聲驚呆了,陌生地對望著,這還是身邊那個相親相愛的人嗎?良久,尚進走過來抱住我,將頭伏在我肩上,他不說話,但我知道他在流淚。之后,他默默下樓為我做了一碗面條。吃面的時候,我的淚一滴滴落到碗里。
他把手臂送過來說:“你咬我一口吧,我知道你很委屈。”我抓過他的手,輕輕含在嘴里,再一次淚流滿面。我突然很辛酸,那么甜美的愛情,卻被這樣的煙火日子弄得一片狼藉。我們彼此相愛,卻又彼此傷害。在那些卑微掙扎的日子里,我們真的像兩只可憐的螞蟻一樣不堪一擊。我們的脆弱都長在骨頭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擊中對方的哪一根軟肋。
其實,尚進也是個驕傲的男人,但一只卑微的“蟻族”又如何驕傲得起來7我們沒有富爸富媽,我們都是“貧二代”,一切前途都要靠自己打拼。我知道他承受的壓力和打擊,比我要大得多,但他從不向我抱怨、從不向我提起。
那天晚上,看著熟睡的枕邊人,我拿出手機寫下這樣的短信:兩個螞蟻,一定要相親相愛,互相溫暖。無論多苦多難,我都陪伴在你身邊,不離不棄!之后,我把這個短信往他手機里發了三遍。
不久,尚進所在公司因為涉嫌詐騙被關閉,他再次失業了。在一個“蝸友”的幫助下,他找到了在一家裝修公司做設計的工作,老板交代要他自己去找客戶。第一天,老板就給了他一份單子,那是剛交房的一個小區1300戶業主的電話。尚進其實是個內向的人,但他那一天就低三下四打了三百多個電話,然后再對有意向的客戶挨家拜訪。
從此以后,我們在那個小區里出雙入對,他推銷裝修,我推銷保險,后來我們還兼職推銷起了牛奶,兩個人一唱一和,漸漸地我們的事業開始風生水起,訂單不斷增多。我開玩笑地說:“我倆這種搭檔式的推銷模式,很值得在蟻族中推廣啊。”
有一次,倚在西直門路口的欄桿上,望著高樓林立、霓虹燈閃爍的都市,我憧憬地說:“什么時候在北京,也有一扇屬于我們的窗口7”尚進扳過我的肩,認真地說:“小絡,我向你保證,面包會有的,房子也會有的。只是,你要給我時間,相信我好嗎7”
可就在我們剛剛鼓起風帆看到一線希望的時候,卻遭受了一次意外的打擊。
那天晚上我們正站在小天臺上納涼,忽然聽到有人喊:“著火了!”不一會,濃煙就彌漫了整個閣樓。我們剛跑到樓梯口,尚進卻對我說:“你先下去,我聽見隔壁那個小孩在哭。”我被逃命的人群擁擠著沖到樓下,混亂中,一個女孩從二樓的窗戶翻了出來,還有幾個人從樓梯上摔了下來。這驚心動魄的場景,嚇得我全身發抖,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尚進的名字。
五分鐘之后,尚進才抱著一個三歲的小男孩,從煙霧中踉踉蹌蹌沖了出來。那是隔壁一對小夫妻的孩子,他們當天晚上去加班了。我撲過去撲滅他身上的火苗,抱住他就哭了起來,我說:“大螞蟻,你去當英雄卻快嚇死我了。”尚進一手抱著那個孩子,一手摟著我的肩說:“好了,別怕,有我在呢。”
有人撥打了火警電話,但消防車根本無法進來,院子里的那幾桶水,簡直就是杯水車薪。眼睜睜地看著大火蔓延,我們的蝸居就那樣消失在一片火海中。我緊緊抓著尚進的手臂說:“現在,我除了你什么都沒有了。”黑暗中他堅定地說,“有我,你就會有一切的。”為了這句話,我突然做出一個決定,我說:“大螞蟻,我們結婚吧,我想明天就嫁給你。”他放下手中的孩子,抱起我就地轉了幾個圈。
第二天,我們租了一個新的蝸居當我們的婚房。蝸居仍然在唐家嶺,仍然是閣樓。不同的是,尚進在閣樓的屋頂上開了一個天窗,他說:“我們看不見太陽,至少還能看見星星,蟻族的愛情也一樣燦爛。”
我買來火紅的玫瑰括在啤酒瓶里,墻上是我親手編織的中國結,床頭掛起了貝殼做的風鈴,門上還是畫了一個大大的卡通笑臉。尚進招呼我說:“小螞蟻太能干了,過來讓我崇拜十秒鐘。”
我們倚在磚頭搭起的木板床上,熱烈地討論著婚禮。我說:“蝸居里結婚我不嫌委屈,但你一定要給我一個別致的婚禮。”大螞蟻說:“你看我拉一輛毛驢車去接你怎么樣?”我說:“好啊,那我就帶上一百只羊,一百頭牛做嫁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