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灘,襄渝鐵路線上一個雞毛小站,三面環山,一面望水。那年我入路來到此地,去報到的那天下了車后,沿著一條彎道,我走進養路工區。沒有院墻,只有一排當年鐵道兵留下來的平房,里面寂靜無聲,僅有一位女工在守電話。問她人呢?她告訴我在區間干活。又問怎么去找?她滿臉平靜地說,順著鐵路一直朝前走,只要遇見人,那便是工區的人。我半信半疑地跨上鐵道,走了老半天,除了幾趟火車同我相遇外,偌長一段鐵道靜悄悄的,既看不見一個人,又無任何聲音。我又走了一陣,太陽快要落山時,終于看見幾個人,揮舞著十字鐵鎬,剪影一樣活動在前方的鐵道線上。我先是一陣興奮,隨后又好一陣失望,蘭灘,這就是我來日的工作之地,孤寂而安靜,好似一條被遺棄在江水中的小船。
那日子最開始還是平靜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始終是那一趟只在此停兩分鐘的慢車,始終是那么一些人,始終是那么單一的工作。但守著蘭灘跌跌撞撞了一段日子后,惱人的個人問題不期而至,眼瞅著大家都成了大齡青年。最難忘的是文兵,他和我一塊來到蘭灘,幸運的是他第二年就在百里之外的縣城認識了一位女工。那女工樣兒不錯,又通情達理,但和文兵的事一開始便遭到其家人的反對,理由很簡單,父母不愿自己的掌上明珠落入蘭灘這么小地方。倆人拖了一段時間后,終于不可挽回地分道揚鑣了。文兵難咽心頭之苦,在他們分手那天,他一大早爬乘貨車去了縣城,他要同那家人評理。天快黑的時候,他回來了,卻已是面目全非,雙眼腫成一條縫。事后大家才知道,那家人打了他。那天晚上,天黑得早,也靜得早,整個蘭灘除了鐵道間幾盞信號燈外,皆陷入濃重的黑暗中。而我們卻難以入睡,沒地方去,也沒事可做,最后只好老調重彈:喝酒。幾杯酒下肚,有人想起報紙上那些征婚啟事,決定去征婚。可誰來寫呢?工長點了我的名,于是,我這個地下舞文弄墨者便額外多了一項工作。那就是替大家寫征婚啟事。應該說,那是蘭灘生活一段最快樂的時候,因為遠離城市,大家幾乎很少能看到報紙,其來源大都是過往的列車上丟棄下來的廢物。大家每次去區間干活時順路拾回來,而后匯聚到我這兒,由我來逐條地尋找。那時候正流行一首名叫《血染的風采》的歌曲,我便模仿那歌詞臨場發揮,記得有一封回信我是這樣寫的:如果你愛上我,千里襄渝鐵路將會銘記著你,安全生產的旗幟上將會留下你愛的風采。終于有一天,一位在湖北襄樊工作的女紡織工來了信,表示可以面試。派誰去呢?又是工長一錘定音,分派了我。現在想來,那是一個多么令人難忘的面試過程啊。我到襄樊的當天下午便去了那女工的家,我好似普希金筆下那些裝滿愛情的王子,對她進行了一番愛的表白。記得那屋很小,迎面墻壁上貼著幾張獎狀,我開始笨嘴拙舌,不知說什么才好,可當她問起我所駐守的蘭灘時,我的話一下變得滔滔不絕,說了蘭灘的寂靜,又說了蘭灘的重要,然后話一轉,把我和那些工友們比做守護邊防哨所的戰士,守疆衛國,赤膽忠心。就這樣,我把自己推向崇高的同時,也賺了那女工的大把眼淚。第二天,她便懷著無比美好的心情隨我來到蘭灘。于是,蘭灘笑了,工友們也笑了。在這之后的日子里,由那女工牽線搭橋,大家接二連三地成了家。
那年冬天,蘭灘發生了一件事,不大,但對蘭灘來說卻充滿了石破天驚的味道。一列南去的貨車機車在區間失火,當我們得到消息趕去滅火時,機車整個兒被大火吞噬,人無法靠近,而司機還在那駕駛室內脫不出身。情急之下,工長率先沖進去,迎著撲面的大火,用鐵棍撬開已變了形的車門,把司機救了出來。隨后他又登上機車頂滅火,我們隨即跟上。經過一陣苦戰,天亮時,大火終于熄了,機車后面數節糧食車逃過一劫。可工長卻被火灼傷,當下被鐵路局的搶險車送至醫院急救。此事是我們來蘭灘以來經歷的第一樁險事,大家也因此被人矚目,興奮和自豪抑制不住地顯示在每個人的臉上。
但這之后一件事。卻又使大家心里平添一份沉重和苦澀,那天是“六一”兒童節,工長遠在關中的兒子要隨母親來蘭灘,他為此老早就做了準備,托人去縣城買來好些食品,還買了游泳圈,打算陪兒子好好玩幾天,而他卻受傷進了醫院。可眼瞅著火車就要進站了,我只好代替工長去站臺上接那母子,當我急匆匆跑上站臺時,車已停那兒,下車的人寥寥無幾,只有幾位鐵路職工。我老遠看見了那母子倆,母親拉著孩子的手,可走了沒幾步,那孩子突然掙脫母親,返身又跑回車廂內。母親一怔,旋即追上去。我感到莫名其妙,來到車門口想探個明白,這一看我的心一下揪緊了,只見那孩子死抱住座椅間的桌腿不松手,嘴里不停地叫:“我不喜歡蘭灘,我要回家。”母親勸說了幾句后突然惱了,狠命地抽了他一掌,然后生拉硬拽下了車。那孩子一邊掙扎一邊哭叫,聲音哇哇地,久久地回蕩在站臺上……
這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我在想那個孩子,又想工長。工長大我十來歲,襄渝鐵路沒通車他就來了,先是隨鐵道兵筑路,隨后留在蘭灘養護鐵道,是這條鐵道線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大家都叫他崔大俠,關于他養路護路的故事足以寫成一部長篇傳奇,就說那年秋天防洪搶險,多日的雨水使鐵道被山洪沖出一段豁口,兩根鋼軌半懸在空中,搶險時需要人過去探路,然后綁扎出一條索道,往過運送搶險材料。可派誰去呢?洪水滔滔,懸空的鋼軌又隱失在惡浪中,只有一條路可走,這便是線路上空的接觸網供電線,但它也是危機四伏,風雨中搖來晃去,好像隨時都會斷裂開。這時候,只見工長找來一根繩索,一頭捆在自己腰上,一頭扎在那電線上,說了聲,你們等著。他腳一蹬,順著電線消失在雨霧中。好久,好久,大家懸空的心眼看就要從嗓子眼蹦出來,忽聽對面傳來一聲喊叫,“喂,烏啦——!”就是這么一位工長,守在蘭灘,數十年里只專注一件事,養護鐵道,像位船長,指揮著蘭灘這只小船,在襄渝鐵路線上過險灘,破巨浪,高高的風帆始終沒有折斷。隨后我又想起一個人,他姓萬,經歷同工長幾乎如出一轍:筑鐵路,而后留在蘭灘養護,可家卻在百里之外的四川,因而他比我們多了一份期盼和思念。因為工作分不開身,他不可能天天回去照顧家,一年一次,匆匆去匆匆返,過客一般。可是,獨守空房的妻子孤單多年后那心卻涼了,以至涼到老萬回去便以吵架相迎。幾次三番,老萬心灰意懶,而他又必須抑制自己,他不像我們年輕人可以酒后發瘋。他的辦法只是沉默,再沉默,然后工作再工作。在工區管轄內,當年鐵道兵筑路時遺留下很多廢舊材料,一件件都在幾十斤上下。因為遠離縣城,且又是鐵路器材,當地老鄉也不來拾撿,大都丟棄在路旁的草叢里。老萬每次隨大家去干活,回返時他總是一件件拾到手上,然后扛回來除銹,涂油,一年又一年,那些廢料全部變廢為寶,而他遠在四川的家照樣失衡,冰冷……
漫漫長夜為什么會想起這些人和事呢?也許是同舟共濟,也許生命的輝煌中就包含著無奈。但不管怎么說他們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大家因為工作駐守于此,愛也罷,恨也罷,最后心還是溶化在這萬千大山中一個小站,似一首歌,有些人會唱出傷感,而有些人會唱出快樂。想到此我生出一個沖動,寫他們,寫小站,于是我當即翻身下床,懷著一種書寫歷史的心情,在潔白的稿紙上提筆寫下如下幾個字:駐守在小站。
而今十多年過去了,我重新從抽屜里找出這篇稿件,一段光輝的歲月隨即被揭開,盡管它已經皺皺巴巴,但我想只要鐵路在中國存在一天,就會有小站,就會要人去駐守,好似搭積木,我搭一塊你搭一塊,慢慢地便筑一座高樓大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