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來,我一直默默地關(guān)注著一個城市——襄樊。在電視的天氣預(yù)報上,它天晴了,天陰了,下雨了,下雪了,起風(fēng)了,起霧了,我的心里都會動一動。不為別的,那里有著我的女同學(xué)。有著女同學(xué)整齊的劉海、光溜的小瓣、亮亮的眸子,潔白的牙齒,紅紅的臉蛋。哦,那都是幾十年前的樣子了,幾十年后的她們,會是一個什么樣呢?
在南漳讀小學(xué),讀到十一二歲的時候,我就轉(zhuǎn)學(xué)轉(zhuǎn)走了。沒想到這一走,再想見一見昔日的老同學(xué),就難了。見男同學(xué)難,見女同學(xué)更難。愈難愈想見。愈是見不著,愈是愛回想愛回味。回想小小的人兒,在那里拿腔拿調(diào)地演《紅燈記》演《白毛女》演《智取威虎山》;回想小小的人兒,一起做作業(yè)一起玩游戲——玩高興了你追我我追你,瘋作一團,玩惱了又你抓我發(fā)頭我吐你口水,打作一團;回想桃花開過幾回秋葉落過幾回,小小的人兒再在路上碰著了,就扭過了頭去,不再說話,還要暗自在臉上紅上那么一紅……
很早就知道,我有好幾個女同學(xué),高中畢業(yè)后到了襄樊。哦,襄樊,從那一刻起,這兩個字就在我的心窩里長出了絨毛,變得柔柔的,暖暖的,軟軟的。這以后不論是在報紙上還是在廣告上,只要看見襄樊兩個字,我的心里立刻就有一種又柔又暖又軟的感覺。偶爾有幾次坐火車打從襄樊經(jīng)過,車離襄樊還有老遠老遠,我的眼睛就貼在窗玻璃上了;一條一條的街道晃過,我會想:說不定我的哪個女同學(xué)就走在這條街上呢;一幢一幢的樓房晃過,我會想:說不定我的哪個女同學(xué)就住在這幢樓房里呢。
說來也怪,眼睛里明明看見的是一座城市的模樣兒,但涌上腦海里來的,卻依然是那整齊的劉海兒、光溜的小瓣兒、亮亮的眸子兒,潔白的牙齒兒,紅紅的臉蛋兒。我就更是在心里想:如今的她們,到底會變成什么模樣了呢?我也更是想著什么時候有機會,一定要在襄樊呆上幾天;呆上幾天,好去看看我的女同學(xué)。可是這樣的機會別說沒有,就是有,已經(jīng)遠隔著數(shù)十年的天各一方,遠隔著數(shù)十年的歲月滄桑,人家見了我,會不會在一陣驚奇和意外的措亂之后,略略定一定神,重新打量我一眼,然后對我欣然一笑,大大方方地對我表示歡迎呢?
老實說,我一點把握也沒有。但這一點也不妨礙襄樊那個兩個字,或者說那個城市,繼續(xù)在我的心窩里很柔很柔,很暖很暖,很軟很軟。而且隨著時光的流淌,隨著那些植根于我的記憶源頭的無比童真、清純的情感的芳草,更多地在我的腦海里滋長出來,在我的心靈里漫延開來,所有的刮在那個城市的風(fēng),下在那個城市的雨,飄在那個城市的雪,都會更深、更細、更敏感、更持久地觸動我,常常讓我陷在一種莫名的惆悵里,發(fā)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嘆息。
唉,為什么會是這樣呢?為什么一個城市,僅僅因為有了自己的女同學(xué),它在一個男人的心目中,就會變得那么美那么迷人,就會變得那么容易打動人的情懷、撩起人的情思、擾亂人的心緒——甚至落在那個城市的一片雪也能讓人魂牽夢繞、從那個城市傳來的一陣風(fēng)也能讓人沉入無限的遐想?哦,這些問題,我想過很多次都沒想出答案,但是有一點我似乎想明白了:有的城市,之所以會讓某些男人覺得它美,會對某些男人產(chǎn)生出經(jīng)久不衰的魅力,那原因,僅僅只在于這個城市有著那些男人的女同學(xué)。
小時候的“暗算”
剛上小學(xué)時,我們的班長,是一位名叫姬燕榮的女同學(xué)。上學(xué)放學(xué),姬燕榮都像一團變換著不同顏色的高貴而又柔和的花朵,被其他女同學(xué)簇擁在中間。那些不同顏色的光芒,是從她身上的不同顏色的衣裳上散發(fā)出來的。或許是家里的條件好,或許是父母特別寵愛,姬燕榮身上的衣裳,總是一套又一套,一款又一款,一色又一色。那些衣裳穿在她的身上,一絲不亂,一塵不染,襯托著她漂亮的臉龐,高貴的氣息。
是的,姬燕榮的身上自小就有一股高貴氣。但是這種高貴氣卻像一根根無形的針,暗暗地扎得某些同學(xué)不舒服,于是就有人,偷偷地往她的書包里塞東西,讓她常常從書包里掏出一聲聲驚叫。記得有一次,她從書包里掏出一只青蛙;另有一次,她從書包里掏出一條小蛇。不用說,這些都是班上的那些調(diào)皮男生干的。那些男生,出生在貧寒的家庭里,身上的衣服不是破破爛爛,就是補丁摞著補丁;他們喜歡遲到早退,喜歡調(diào)皮搗蛋,卻天生地不喜歡高貴。那些穿戴講究氣質(zhì)高貴的男生,是他們遠離的對象;那些穿戴講究氣質(zhì)高貴的女生,則是他們捉弄的對象。他們捉弄得最多的,便是姬燕榮。
雖然是一聲驚叫,但那種花容失色的表情,只是像一只慌亂的蝴蝶,一下子就從她臉上飛開了。她很快就鎮(zhèn)靜下來,掏出紙,把有可能弄臟的課桌擦一擦,迅速集中精力,聽老師講課。這時候那些散坐在各處的調(diào)皮男生,就會樂不可支地互相遞眼色,做怪相。讓長得漂亮氣質(zhì)高貴的女同學(xué)出丑、流淚、受驚嚇、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或許是他們讀書期間最得意最快意的事情了。還有男生,幾個一伙地在放學(xué)途中,弄出一個個裝滿灰塵的紙包在手里,不遠不近地跟在女生后面,冷不防地就把紙包擲過去,那紙包十有八九,都會卟的一聲,擲到姬燕榮的后背上,擲得灰塵蓬勃地炸散開來,把她一絲不亂一塵不染的衣服弄臟。
誰高貴,就跟誰過不去。這就是沒法子高貴的人,對待高貴的邏輯。我當(dāng)然不是那種調(diào)皮男生。在那些男生們變著法子暗算漂亮高貴的女同學(xué)的時候,我在對著自家的一面土墻練拳頭。由于打小多病,身體瘦弱,在讀小學(xué)的頭幾年,我完全是個被人欺負的對象,常常被人打得從窗子里逃出去,不敢回教室上課。偶然一次,不知從哪里聽來一句話:一個人,只要每天對著墻壁練拳頭,不出半年,就沒人敢招惹他。我就開始練。終于有一天,我一拳下去,就打得那面墻“哼”的一響。有欺負我的同學(xué)嘗過我的拳頭,立刻服輸服軟了。我的身上,很快就有了一種“狠氣”。不知是不是這種狠氣起了作用,我居然當(dāng)上了班長,姬燕榮呢,則成了副班長。讓我自己都想不到的是,當(dāng)上班長后我也對姬燕榮暗算了一次。
那是有一天,班主任問我如何才能讓課堂紀律變得好一些。我想了想,說讓男生都跟女生坐吧。班主任同意之后,我就讓全班的同學(xué)帶著自己的書包,全部站到教室外面來,然后我點一名男生,再點一名女生,把他們帶進教室,指定他們坐在哪一組,哪一排。點到一名姓李的男生的時候,我竟然把手指向了姬燕榮。我把他倆帶進教室,讓姓李的男生坐在一組中間一排的里面,讓姬燕榮坐在外面。里面是靠墻的,這樣,幾乎次次都是后進教室的那個姓李的男生,就要一次又一次地從姬燕榮的后面擠進去。李同學(xué)可是個特別喜歡和人瘋的家伙,一瘋起來就要在地上打好多滾。他也總是要瘋到上課鈴響了半天才進來。他的衣服也很少換,身上總是油膩膩臟乎乎的。李同學(xué)有了鼻涕,也總是層層疊疊地擦在手背上。一次又一次,姬燕榮后面的衣服,被李同學(xué)故意擦臟;一次又一次,李同學(xué)的那只手背一伸出來,姬燕榮的眼睛就要猛然一躲。
或許身上沒有高貴氣的我,在潛意識里也是與高貴為敵的吧。好在沒過多少年,我就知道為我的這種暗算而臉紅了。人要活得高尚,有一個標(biāo)準(zhǔn)是不能逃避的,那就是尊重高貴的事物,高貴的人。寫這篇文章的目的,也是想在事隔三十多年之后,對我那位昔日的老同學(xué)說一聲:對不起,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