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五篇

臺上臺下

廠里組織了一臺節目，是各個車間科室排演的，為的是迎新春。跑去一看，平日里冷冷清清的俱樂部，竟空前滿座，還有不少人仰著脖子站著。膩味了電視里接二連三的晚會，卻有在大冬天瞧自己工廠職工演出的興致，這對組織者和演員是奠大的捧場。

后臺整裝的演員特認真，男的白襯衣、花領帶，皮鞋擦得倍亮，油光可鑒；女的就麻煩多了：照鏡，描眉，涂口紅，搽臉蛋。一派忙碌。臺下呢，更沒閑著，大人們呼朋喚友，小孩子燕子一樣滿場飛，真快活。因為是自己工廠職工的演出，就沒有土警察模樣的人，胳膊上戴著紅袖章，沒有手電筒晃我們的臉：說你呢，就是你，把煙掐掉，不許吃瓜子……這時候，空氣是不大好的，但臺下真是自由，吃的吃，抽的抽，那鬧騰勁，頗似我小時候在鄉下看露天電影的情景。大紅金絲絨幕垂著，襯出喜慶氣氛，單等幕布拉開，吹拉彈唱開始。

報幕的姑娘伢是個新面孔，細腰高個頭，該鼓的地方鼓。該瘦的地方瘦，留著披肩發，像個剛出校門的學生；嗓子很亮，在我們這座武漢人居多、流行漢腔的工廠里，她的普通話夠標準，悅耳動聽。她一露臉兒，臺下立刻發出一片“嗡嗡”聲。哪個車間的?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一板一眼蠻像回事呵!哪里話，她不就是誰誰家的老幺么，才從華中科技大學畢業回來。臺下品頭論足，給她全面打分。這就好比京劇中第一招出臺亮相，不僅在舞臺上，而且是在工廠這個小社會里，任人評點。如果亮相亮得好，就有掌聲，就有喝彩，就會擁有一大批義務宣傳員。其中奧妙，不知眼前這位姑娘伢可曉得。

臺上有那么幾棵常青樹，業余文藝活動的臺柱子，習慣了臺下的注視，老練中透出幾分漫不經心；新手們就拘束得多。目光不知往哪擱，總覺得臺下在盯她、看她的笑話。也有幾個角兒，新出道的，卻不怯場，一招一式跟著時尚。讓我們眼睛為之一亮。但臺下也有挑刺的：比正規的差老遠了。又有人接過話頭：業余的，不容易，別雞里挑骨頭。這樣的演出，安靜是沒有的，像是在開群眾座談會。但不必正襟危坐。刻意找詞說。它也顯然有別于專業隊伍的演出：我們對那些大紅大紫的主，除了人云亦云，道聽途說，其實太缺乏真實的了解；而工廠演出隊的成員，沒準就是臺下前排同事的閨女，鄰座朋友的媳婦。本班組的丫頭，兄弟車間的后生。我們對他們的為人處事爛熟于心，議論于口，視角不同，評價各異，一個個“小社會”里的人物被民間俗語、大眾口頭禪說得形象、生動。

這樣的時刻，演出的水平高低，意義已退居其次，臺上臺下的介入。卻是秋色平分。它是世俗的、平民化的，有痛快的自娛自樂成分。這樣的時刻，我們做回評家，對人家吹毛求疵，哪回就輪到我們免開尊口，任人家看我們有戲沒戲。而那些正活躍于人生舞臺的。未必會風光永隨，也許事過境遷，他們末座奉陪。

月餅小記

桂花開放總在不知不覺間。哪天偶爾飄來一陣濃郁的香氣，抬頭一看，細細蜜密的黃花已經擠滿枝頭了。又是一年仲秋時節了。

我走進超市，挑了盒包裝考究、價格不菲的月餅。去郵局，寄給遠在鄉下的父母。過了幾日，我給母親掛長途電話。隨口問她月餅怎樣。母親連聲說好。那邊小侄女搶過電話，劈頭就來幾句：“大伯，我奶奶昨天說了，你寄來的月餅的包裝盒，要幾講究，有幾講究，簡直是糟踏錢呢!奶奶還說，那年你寄的紅豆沙月餅，包裝又簡單，又好看，她老人家最最喜歡。”

我一下子愣住了。現在哪還有那種用半透明油紙包著，酥酥的白皮包著軟軟的豆沙，正中間點個紅心的老式月餅呢?那種老式的紅豆沙月餅，便宜歸便宜，味道還真可口——難怪久居鄉下、節儉慣了的母親會“最最喜歡”了。

第二天，又到超市，卻意外地發現，角落里擺著那種老式的紅豆沙月餅，安安靜靜的，實實在在的，坦然在琳瑯滿目的月餅中間。我連忙買一些，一嘗，還是原汁原味。到郵局給母親寄月餅時，我想：這幾年來，我是多么浮躁、多么慌亂呵，在紛繁復雜的現實中，時而患得患失，時而浮光掠影。眼瞅著人家的華屋私車，我不能心平氣和；吞咽著白菜蘿卜，我不能安貧樂道；置身于滾滾紅塵，我不能素面朝天。而母親的心，多么素樸、多么淡泊呵。

寫作的意義

我以為文學的意義在今天，這個物欲橫流、紙醉金迷的時代終于凸現出來了。有那么多的自由撰稿人，網上貼滿了個人的心聲，人們似乎有許多情懷不能不一吐為快。表面上衰敗的文學其實是暗流涌動，失去了浮躁、功利、虛榮，到今天還能熱愛它的人一定是真正愛好它的人。

我是把它當作我的另一類生活來看的。“一花一世界”，我通過它來在實際生活之外開辟私人空間。狹小拘謹、刻板無奇的現實生活讓我心生厭倦，我又缺乏改變現狀的能力和勇氣，只好龜縮于其中坐看風云變化。這和看電視沒有什么區別，只是無聊生活的消遣。所以我不敢自稱文學愛好者。我怕玷污了這我認為很神圣的殿堂。

我對文學的關注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改變，也可以說我的閱歷和生活經驗、讀書經歷使我的對文學的口味有了多次的改變：由敘事性故事轉而哲理的探討；風花雪月的小資情調過渡到直面人生的嚴酷思索。

我曾經以為的，誰會對青澀時代那些零碎瑣事感興趣呢?它們在人們的心里淡得失去了蹤跡，然而，當我看到我寫那個青澀時代的文字時，記憶卻那樣清晰地浮現出來，它勾起絲絲縷縷、纏繞紛繁的片斷。青澀時代的記憶深入我的生活，我會覺察到生命的基礎和疆界是由什么鋪墊和限定的。只是，所有的盛開都是紛紜復雜的，為什么能夠區別和領會它，卻總是在事過境遷之后。

在我理解了生活的這一面時，我也許才真正走近了文學。生性敏感的我，仿佛也只有抓住這根稻草，才能有一絲安慰留給自己。對“理想”的無限遐想移植在這片土地，情緒也根系于它，我在寫作中想入非非，無所顧忌。這也許有些類似于電子游戲，在虛擬中體會過關斬將的勝利的快樂。盡管它對于現實生活毫無用處——按小說里的生活方式去處理問題，怕是要出問題呵!

躲進小屋成一統。我斬斷了與現實的許多關聯。當我從文學中抬起頭來，恍若隔世，有時尋思一下，默坐良久不想動彈。二十年了，我的時光就這樣流逝了。以后呢，我想還會是這樣過吧。現實的時光偶爾打斷我的夢，讓我迷茫一陣，嘆息一聲。我是注定要這樣的——在書本和文字中度過一生。

是誰還在翹首張望

新版電視連續劇《上海灘》，我是無意中在網絡上開始看的，不料，不看則已，一看竟是欲罷不能，看到曲終人散。心中感慨不已：生活是如此矛盾起伏。也許希望越多，失望也就越深，我們的追尋常常在沖突中破滅，理想往往難遂人愿。雖然是不同的時代背景，但悲劇性卻穿越了時空：一只命運之手，不停地推搡、摔打著人生。看到最后一集，我不由得想起了一句老話：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

許文強的惹眼之處在風度翩翩、文武雙全、情義并重，他一襲風衣，一頂禮帽，叼著一支香煙，反手遞槍持刀的樣子，透著邪氣和傲氣，簡直帥極啦。他更打動人的是始終處在兩難之中：憂國憂民，又浪跡江湖；置身黑社會，又不忍泯滅良知；追隨上海灘大佬，又背離上海灘大佬；曾經擁有愛情，又注定放逐愛情。哪里有一條折中的路、稱心的路可走?許文強的槍口對著馮敬堯，然而他遲疑了，最終死去的是他自己。這結局，多令人痛惜呵。

我印象深刻的另一個角色是方艷蕓——從前的許女郎。他倆大學同窗讀書，共同沐浴新思想，青春作伴，熱血沸騰，過往的一切怕是兩人都難以割舍的溫馨。再見時，一切已時過境遷，往日難再。她想擺脫黑暗，又深受羈絆；追念美好生活，又風塵撲面。她已是上海灘的交際花，馮敬堯的玩偶。面對初戀情人許文強，她知道木已成舟，覆水難收。然而在隱秘的內心深處，她始終對文強懷著絲絲縷縷的柔情，于是她指點文強了解上海灘的萬千世相……

是誰還在翹首張望?張望云開月明、氣閑神定、花團錦簇。

我們中的許多人呢?怕是連“翹首”的勇氣、“張望”的方向都沒有。現如今日子是越來越物質了，我們太干癟，過得不“美氣”；愛情是越來越奢侈了，我們太“老土”，消受不起。我們瑣碎地勞碌、庸常地過活。漸漸衰敗在歲月的浮塵間，終歸老死在生活的油煙中。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張望，能否張望到屬于自己的——愜意的前路、精彩的人生?

看了秦腔《王寶釧》

春節期間，到一位老師家串門。老師是個陜西人，喜愛秦腔，不單單愛聽，還大段大段練唱，唱得有板有眼的，曾在學校組織的文藝晚會上露過臉，很是風光。也巧，我去的那天，電視屏幕上正演秦腔《王寶釧》，老師顧不得和我寒暄，已經津津有味地跟著哼上了。我閑著也是閑著，就陪他看起來。

王寶釧繡球打中了貧寒的薛平貴，寒窯寂寞、艱苦的十八載，被戲臺上的幾句唱腔一帶而過。而在薛郎榮歸故里，夫妻倆在路邊將認未認之時，戲臺上卻大肆渲染，毫不吝惜筆墨。夫妻相見卻不識?這邊廂，薛郎欲露未露，假冒自己的同鄉帶話給王寶釧，編造說薛平貴重病在身，靠舉債度日，已狠心將結發之妻許賣給他人，以此探查王氏的反映，頗有些投石問路的意思。那邊廂，王氏既驚，且悲，又疑，心頭涌上諸般滋味：驚的是薛郎未能親歸，不知道他生死究竟怎樣；悲的是薛郎薄情寡義，辜負她十八年的翹首等待，昔日的黑發人已雙鬢微白，而今她已不是風姿綽約的小嬌娘；疑的是當年舉案齊眉。執手相看，薛郎曾給過她太多美好的懷念，念去去千里煙波，莫非是來人誤傳了消息。

戲臺上，王寶釧淚飛如雨。十八年苦水幽幽流瀉，情到深處竟至哽咽。夫妻相見卻不識?原來是薛郎暗設機關故意考驗王氏的忠貞，那王氏果真“除卻巫山不是云”。這就有了戲臺上的峰回路轉，柳暗花明，有了疑云消散之后的舊夢重圓，紅紗帳里臥鴛鴦。這頗有些像章回小說里“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的味道。秦腔高亢嘹亮的唱腔夾著絲絲婉轉的蒼涼，似乎單調的曲調反復的吟唱，竟也有種震撼力，對戲曲愛好者是一次享用，是一頓美滋滋的精神會餐。電視機前，老師熱心做個講解員，動員我耐著性子去看去聽。

都說時代變了，信息社會要快節奏。傳統戲曲哼哼哈哈、咿咿呀呀，一句唱詞拖老半天，有人煩它節奏太緩慢，令人昏昏欲睡，賠不起時間。也有人就偏愛這一口，迷戀它的唱念做打，生末凈且丑。聽進去、看進去了。才發現是原汁原味，猶如老酒，要細細地品，慢慢地飲。總不能頓頓吃快餐。才算適應節奏。機器包的餃子不鮮，化肥養的蔬菜不合胃口。君不見集貿市場上肉雞蛋越來越多，土雞蛋越來越少么?隨便到哪個歌舞廳走走，總能聽到這樣快節奏的吼叫。美其名曰音樂愛好者，“卡拉OK”：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我一見你就笑，你那翩翩風采多美妙；抱一抱呀、抱一抱呀，抱著我那妹妹就上了花轎……一人大吼還嫌勢單力薄，于是兩人吼，大家一起吼，鬼哭狼嚎。抱什么抱。抱你媽呀!總不能全國人民都傳唱“八個樣板戲”呀!總不能男男女女都去“觸電”，都赴“玫瑰之約”，都搞“愛情速配”——配什么配，像生豬快速配種?

扯得遠了，話說得過頭了，盲歸正傳。我看，傳統戲曲的提倡、期待復興，不能靠廣告似的推銷，它也和許多傳統的藝術門類一樣。有其興衰的歷史周期。戲曲在中國，普及似乎不大可能，消亡之說也是杞人憂天，總還會有人靜下來悄悄愛上它，也會有不少人沉浸其中耐心品味。藝術的精靈總在潛滋暗長，拔苗助長實在沒有必要，要不倒毀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