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二題

太平小區的大事件

——太平市逸聞之一

趙長文和一個外地的朋友通電話，對方問他家住哪里，他說，住太平。對方說，我知道你住太平，我是說你家住哪里!趙長文說，我家就是住在太平。拗了半天，趙長文才明白過來，對方把太平理解成太平市了，連忙解釋說，我家住太平小區。

一個住宅小區起了和這個城市相同的名字，確實太容易讓人混淆，也太缺乏創意了。當初給小區起名字的人，還有審查小區建設項目的各級領導，可能都不愛動腦子，圖省事，隨隨便便就定了。或許，他們就是喜歡太平這兩個字，光太平市還不夠，再來個太平小區。太平加太平，就更太平了。太平市還有太平公園、太平商場、太平旅店、太平桑拿之類的，所以，太平兩個字會經常在太平市人嘴上掛著，也就經常會發生像趙長文和朋友通電話時那樣多費口舌。

太平小區的房子就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豆腐塊，八棟樓一個模樣，都是六層高，都是土黃色，都是每層四戶。趙長文家住6棟一單元三樓302。臘月二十晚上九點多鐘，趙長文和妻子黃小芬，還有黃小芬的媽媽，坐在電視機前，正在看趙本山前幾年春節晚會上的小品回顧。趙本山剛把那副拐成功地賣給范偉，范偉還沒說出那聲“謝謝啊!”突然燈滅了，屋里頓時一片漆黑。趙長文罵了一句，說又停電了，幸好不是三十晚上。

黃小芬的媽媽站起身，剛走兩步，就碰翻了茶幾上的一只玻璃杯子，杯子掉在地上的聲音嚇得她站在原地不敢動了，黑暗中還保持著一腳前一腳后，弓著身子的姿勢。黃小芬說，媽你別動。老太太說，我想上廁所。趙長文懶懶地從沙發上站起身，說，等會兒，我去把蠟點上。是不是咱家跳閘了?黃小芬說，咱們又沒點電爐子，好好的跳什么閘呀，你沒看外面都黑了。真是的，太平小區停電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正這時，聽見有人敲門，趙長文已經走到廚房里了，正在翻抽屜找蠟燭，說，小芬你去開門，看看誰來啦。黃小芬想，一定是鄰居，不是借蠟燭，就是問電的事。這時，她已經有點適應了屋里的黑暗。看見媽媽還保持那個姿勢站在原地，就說，媽，你先坐下，沙發就在你后邊。說著，她已經走到門口，想也沒想，也沒問一聲，就打開了門。

三個小時過后，當黃小芬余悸未消地蜷縮在沙發角落，向派出所片警小梁和另兩位她叫不出名字的民警講述事件過程時，上下牙齒還在不住地打戰，像在風雪交加的冬天里站在街邊公共車站等車，可是車卻遲遲不來，身上又沒穿厚衣服一樣。她說，我也沒問一聲就把門打開了。門口站著一個男的，沒說話，我也沒看清他的臉，當時正好停電了，他一下把我推到里邊，然后，他和后邊的那個人就進屋了。

趙長文手里還拿著一把菜刀，站在妻子身邊，好像隨時準備歹徒會再次出現一樣，顯得有點滑稽。他說，我當時在廚房找蠟燭，聽見她喊了一聲，就跑出來，那兩個人就過來，身上帶著一股冷風，還沒等我明白咋回事，就被按到地上了。他們手里都拿著刀。我當時手里沒拿刀，就拿著半根蠟燭。一個民警問，那你是什么時候拿的這把菜刀?趙長文吭吭哧哧地說，是他們走了以后，我才到廚房拿的。大家不約而同地笑了。

片警小梁問，他們說什么了嗎?趙長文說，他們說了，是后來說的。

黃小芬說，你快去把刀放下吧，晃來晃去的，我看著眼暈。

趙長文不大放心地把刀放在面前的茶幾上，并順勢在妻子身邊坐下。刀在茶幾的玻璃上發出一聲脆響。他說，那個穿大衣的人說，他們不想傷人，只是想弄點錢過年。要是誰敢喊人，他就不客氣了，所以，所以……

片警小梁又問，他們是什么口音?是本地人嗎?黃小芬說，好像是本地口音。趙長文說，不像是本地口音，那個人說話含含糊糊的，還有點結巴，另一個人，從進屋到出去，一句話也沒說。片警小梁想了想，說，說話結巴倒是一個特征。

受了驚嚇的老太太在里屋休息。這時，她聲音微弱地叫黃小芬。黃小芬對丈夫說，你去看看，媽叫我啥事兒。趙長文站起身進到里屋，很快又出來了。他小聲對妻子說，還是你去看看吧。原來，老太太在剛停電的時候要去上廁所，還沒來得及去，兩個歹徒就進來了。他們控制住趙長文和黃小芬，知道老太太不是什么威脅，就讓她坐在沙發上不許動。一輩子沒經過這種事的老太太，驚恐之中忘了上廁所的事。直至兩個歹徒把屋里翻得亂七八糟，帶著三千多元現金和黃小芬的一條項鏈、趙長文的一個手機走掉，趙長文報警。半小時后，片警小梁和另外兩個警察到來，她也沒有想起這件事。他們詢問案情時，黃小芬安排媽媽去里屋休息。躺在床上，老太太還在想著剛才發生的一幕，禁不住渾身打哆嗦。忽然，她覺得身子下面一陣濕熱，用手一摸，是自己尿到床上了。她猶豫了一會兒，輕聲地喊道，小芬、小芬哪。趙長文一進去，就聞到了一陣異味，說，媽，你叫小芬?老太太說，我叫小芬，沒叫你，你讓她來。

那半根蠟燭就快燒完了，在翻過來的茶杯底座上，殘剩的一截，化成了一攤蠟水，火苗搖晃著，掙扎著，似乎很想盡職盡責地燃到最后一刻。片警小梁說，那就這樣吧，情況我們都知道了，你們也別害怕了，快去看一下老太太。以后有人敲門，千萬先問問是誰，要是不熟悉，可不能開門。要過年了，小偷和歹徒都急著弄錢。他們邊說邊往外邊走，剛一出門就來電了。燈亮了。趙長文罵了一句粗話，關上門后，望著茶幾上那把明晃晃的菜刀發愣。突然的亮光，讓他覺得眼睛扎得慌。

下半夜，鄰居就相跟著來訪了。也分不清是慰問還是好奇，弄得趙長文很煩。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敘述那一幕，口都說干了。后來，不知是什么心理在作怪，在講述過程中，他加上了一些虛構的細節。其中，讓鄰居們最為害怕的是，趙長文說，那歹徒臨走時說了，我們要是報警，他們就還來，不但要再搶我們家，還要把一單元的所有人家都搶一遍，把太平小區都搶一遍!我他媽不怕他們，他們要是再來，我就用刀砍了他們!現在，我是枕著菜刀睡覺，你們也要小心啊!

每個鄰居都是心懷余悸地離開趙長文的家。騷擾一直到臘月二十六才結束。就要過年了。不管怎樣，過年還是比關心這件事情更重要，盡管，籠罩在大家心頭的恐懼并沒有被時斷時續的鞭炮聲趕走。

太平小區還是時不時地停電。每次停電，一單元的每一家都會不約而同地想起趙長文家發生的搶劫事件，想起趙長文說過的歹徒的話。小區的保安以前基本上是形同虛設，這次事件后，大概是被批評了，有陌生人進出，就會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個沒完，搞得進出的人好像不大習慣了。

臘月二十七下午，趙長文單位分了一些水果和一袋大米，他提前送回家。拿出鑰匙開防盜門時，覺得有點不對勁兒。轉頭看旁邊的301，見防盜門上貼了一塊紅紙。他想，還沒到三十，就貼福字了?細一看，不是福字，而是一首順口溜:我家沒錢，下崗多年，高抬貴手，祝福平安。趙長文肩上的一袋大米嘭的一聲落在地上。他氣得伸手想把它撕下來，但聽到有人邊說話邊從樓上走下來，就住了手，沖著那張紅紙呸一口，回家了。

這張紅紙上的順口溜很快就傳開了，成了太平小區的一大景觀，引得住在其他樓的人也好奇地前來觀看。第二天上午，一樓的101門上也貼出了一張紅紙，上面寫道:工薪階層，平民百姓，生活艱難，沒錢供奉。

好像太平小區6棟一單元的人們默默地在進行著一場滑稽的順口溜比賽，而這場比賽，是由趙長文家的被搶事件引起的，也成了一個事件。而且，人們對后一個事件的關注，還遠遠超過了前一個。下午，102剛換的防盜門上也貼出了一張紅紙，上面用工整而頗見功力的小楷寫著:雖為小官，一身清廉。不貪不占，家無存款。敬告英雄，勿費時間。

看到的人們都說，這一個無論看字還是看內容，都是寫得最好的。

到了臘月二十九，6棟一單元一到六樓的二十四戶當中，已經有大半人家貼出了這樣的紅紙告示，而且越寫越有意思，越寫越離譜兒。有的人家覺得自己先前寫的不夠好，不滿意，就重新再換上一張。好像誰家寫的好，誰家就能得獎，誰家就能幸免一劫。那兩個此時不知身在何處的歹徒絕對想不到，他們在太平小區犯案的同時，竟然留下了這樣一個令人無話可說的獨特后果。人們可能也都知道，做這樣的事情是丟人的，但既然有人開了頭，有人做了，就害怕自己家不做會被歹徒光顧，所以，都是鬼鬼祟祟慌慌張張地以各種借口往樓上走，或一次次地下樓，再上樓，有的甚至深更半夜打著手電筒偷著看，然后才知道了自己家該如何寫，怎樣才能寫的比別人更好。

104寫的是:

聽說你們還要來，我家沒有下酒菜。辭舊迎新走正路，棄暗投明莫徘徊。

202寫的是:

孤兒寡母負擔多，大家一樣討生活。盜亦有道非常道，光明正大成善果。

也有不信邪的。402的門上寫道:

我是一個粗人，從來不怕歹人。平時舞刀弄棍，看誰敢來登門!

402的告示似乎鼓舞了人們的士氣。404也應和道:

同仇敵愾，嚴陣以待。天網恢恢，誰敢再來!

602家可能真的不會寫這種順口溜，不寫又有點兒煩，所以干脆在紅紙上寫了一句話貼出去:我家沒錢!

603家更絕，直接把一句歌詞抄上去了:

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他的有獵槍!

黃小芬問趙長文，咱家是不是也要寫一個?好像今年大家都不寫春聯，都改順口溜了。趙長文想了想，說，這事兒是咱家引起的，也是我引起的，寫一個也行，但不能像他們那樣寫。

臘月二十九的傍晚，趙長文的告示貼出來了，也是一首順口溜:

毛賊毛賊不怕你，膽敢再來宰了你。總有一天抓住你，三十餃子噎死你!

黃小芬看著看著，笑了。說，好像有點耳熟，跟一首歌似的，可想不起是啥歌了。

找覺

——太平市逸聞之二

季天來要找的，不是“覺悟”的覺，他要找的，是“睡覺”的覺。

季天來把覺丟了有半個月了。半個月不睡覺，他走在家里的水泥地上，就像走在彈得蓬松的棉花上。他覺得自己一天也挨不下去了。他覺得自己是太平市最可憐的人。媳婦、兒子和兒媳全家人都給他想辦法，五花八門的，想了很多。

開始是讓他閉上眼睛數羊。說就像很多羊從羊圈里往外跳，跳一個，數一個，一直數到睡著為止。季天來閉上眼睛，數啊數啊，數不到二十個，跳出來的就不是羊了，而是一個被人打得鼻子流血的女人。女人從羊圈里往外跳，一個一個的，都是她。女人看著季天來，惡狠狠地說:你們晚上睡不著覺!

女人跳一次說一句，一句比一句惡毒。季天來就真的知道自己睡不著了。他干脆睜開眼睛，掀開被子，屁股往上挪一下，靠到冰涼的鐵管刷漆的床頭上。

媳婦懶懶地回過身，眼睛也不睜，問，咋還沒睡?數到多少了?

季天來罵咧咧哭嘰嘰地說:我他媽不睡了!我也不活了!

窗外瀉進來的一點兒夜光，把季天來的臉照成了背后墻壁一樣的灰色。

兒子季江也給爸爸想了一個辦法。他說，這個辦法是聽來的，很靈。

季天來毫無信心地問，啥辦法?

季江看媽在跟前，沒說。季江媽急問，到底是啥呀?還不快說出來，看你爸都快熬成精了!

季江說，我還有點兒事兒，出去一下，反正天兒還早呢，爸也不能現在就睡。

他出去轉一圈兒回來，看媽沒在屋里，就神秘地告訴爸爸季天來:爸，這個辦法聽說挺靈的。

季天來愁眉苦臉地說，啥辦法你快說嘛，別賣關子了!

季江神秘地壓低聲音問，爸，你心里除了我媽，還有沒有喜歡的或者愛著的女人?

季天來想一個巴掌掄過去。兒子的臉離他并不遠。可是，十多天睡不著覺，搞得他連揮手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只是虛弱地罵道:小兔羔子，你這是說啥怪話!

兒子看出了爸爸的憤怒，連忙解釋說，爸，我不是那意思。

季天來有氣無力地說，那你他媽啥意思?

季江往爸身邊湊了湊，說，爸，我不是說你心里就真有別的女人了。我是聽人家告訴我，要是睡不著覺，就閉上眼，想自己最喜歡的女人。不一定是生活中的，生活中也沒幾個漂亮的，有也不一定讓咱們碰上。電影里的也行，要是中國電影里沒有，外國的也行。

季天來虛弱地一笑，說，這是誰想的損招啊，純粹是扯他媽犢子!我喜歡的只有你媽，她天天睡我身邊，也不好使啊。

季江說，除了我媽呢?我就不信，除了我媽，你這一輩子，心里就沒想過別的女人?

季天來想了想，說，要說沒想，那是假話，你爸我年輕時候也不比你差，也是帥小子。我喜歡的，是……是演《護士日記》的上官云珠。可她早就不在啦!

季江急問:不在了?她上哪兒啦?

季天來哭不是哭笑不是笑地說，她早死了!她死的時候，還沒你哪。唉，她死的時候，我還偷偷哭過好幾回。慘哪!那才叫紅顏薄命!

季江搖搖頭，說，不知道這個人。

季天來也搖搖頭。就你們現在喜歡的那些星啊啥的，跟上官云珠就沒法比!她們也能叫星?自己都不覺著寒磣!

季江給季天來倒了一杯水，放在床頭的桌上。按說也不遠，只要稍稍偏一下身子就能夠著，可季天來就是沒力氣去拿。

季江說，現在和你們那時候不一樣。爸，你別管是誰，只要你喜歡，你就在晚上閉上眼睛想她，往好了想，比如，她和你笑，和你說話，她躺在你懷里和你撒嬌，她還非要脫衣服讓你看她……

閉上你的臭嘴!季天來使出最大的力氣罵了兒子一句。你越說越離譜，越說越不是人話了!喜歡的明星是放在心里供著的，不是陪你這個那個的。去去去!我不信你這個下流的辦法。狗嘴吐不出象牙來。

季江和媳婦還給爸爸買了好幾種睡覺的藥。舒樂安定、進口的褪黑素、松果體什么的，吃了都不管用。大夫叮囑，舒樂安定最多吃兩片，也不給多開，一次最多開五片。全家人就輪著去開，季江還發動幾個朋友也幫忙，一家醫院開完了，再去另一家，太平市的醫院差不多跑遍了，攢了一小瓶。小半瓶吃完了，可季天來還是沒睡著一次。他一個晚上起來三回，每回吃兩片，都不管用。他想一次把那大半瓶都吃下去，又怕死，掂量掂量又放下了。他萬分痛恨地想:這他媽是不是假藥啊!

去醫院，醫生問以前有過失眠嗎?季天來說從小到現在，根本不知道啥叫失眠，天大的事兒也沒影響過他睡覺，只要想睡，頭沾枕頭不用五分鐘，就不知道人間的事兒了，而且還從來不打呼嚕。

醫生又問，那最近有啥鬧心或者憂慮的事兒嗎?股票跌了?

季天來想了想，沒有。我不炒那玩意兒。

醫生搖頭。搖完頭以后，拿起筆，給開了四百多塊錢的藥，讓他回去吃。到家細看那些藥，大多數不靠譜兒，連治癌的都有。季天來說回去找醫院論理去，什么醫生這是!媳婦扯住他，說，算了，開都開了，現在的醫生就這樣，跟他惹不起這個氣，吃了說不定還真有用哪。

季江說，就是就是，為這點事兒跑一趟，還不夠車費錢呢，說不定還得惹一肚子氣。聽說美國發明的偉哥，本來是提高性功能治陽痿的，可后來發現，對心臟病很有效。所以……

季天來沒等兒子說完，就用力把那些藥摔在地上，憤怒地說:怎么話一到你嘴里就不是人話了!然后，頹坐在床上，像夢游者一樣，虛弱地閉上眼睛。

到了第十五天晚上，季天來感到自己實在挺不住了。像要做一個重大決定，他把全家人叫到跟前，有氣無力地說:我還是告訴你們吧。

全家人云里霧里，或坐或站地圍在他身邊。最緊張的是老伴兒，她鬧不清剛退休不到三個月的老頭子心里藏著啥，是啥事兒讓他突然就睡不著覺了。開始，還以為是不適應退休生活，可一想，不對呀，退休那天，季天來還高興地喝了半瓶子二鍋頭。可解脫了，可解脫了!一句話說了好幾十遍。

告訴你們吧。季天來頓了一下，好像喉嚨里的氣兒有點接不上。都是那個女人給咒的!就是她把我的覺給整沒了!

媳婦搭在他身邊的手一下子就有些無措了，僵了，像是放錯了地方。

季江眨巴眨巴眼睛……爸你說啥?前天我問你，你不是說，除了我媽，沒，沒……

兒媳婦偷偷扯了扯季江的衣服。

季天來嘆了口氣:不是你們想的那回事!

外面傳來幾聲狗叫。寵物狗的叫聲在太平市經常會聽到，聲音也不大，但季天來卻禁不住打了個冷戰。

十五天的失眠，讓季天來的神經連一聲尋常的狗叫都承受不住了。

我開始睡不著覺的那天，不是上街給你媽買電褥子嗎?天冷了，你媽總說腿涼腳涼，我待著又沒事兒，就去了富江街商場。買完了，坐16路汽車回來，沒走出兩站地……小江，你把水給我端過來。

季天來叫著季江的小名。

喝了兩口水，季天來好像有了點精神，聲音也不那么干澀了。……走出沒兩站，上來三個小伙子，不知啥時候，就把后邊坐著的一個女的給圍住了。我坐車中間，也沒注意，走著走著，就聽那女的喊，干什么!你們要搶劫怎的!車上人都回頭看。當時車上有十來個人，好像、好像有五六個男的，算上我。不擠，都有座位。我也回頭看，見一個小伙子正在扯那女的脖子上的金項鏈兒，另一個用刀頂著女的前胸，還有一個撕扯著，從女的包里掏出她的手機，還有錢包。

季江說，這也太膽大包天了。你們就光看著?

季天來頓了頓，說，有人想站起來去管，可一看見那小伙子手里的刀，就又坐下，不言語了。我也想管的，可是、可是一看全車人沒一個有要管的意思，我、我也就不想管這閑事了。大家都把頭掉回去往前看。女的又喊了幾聲，還跟他們撕扯，一個小伙子照她臉上打了一拳頭。我聽見她媽呀一聲，然后就開始哭。車一到站，那三個小伙子就跑下去了。我又回頭看看，那女的鼻子在淌血。

媳婦回過神來了。問:她有多大呀?

三十多歲，季天來說，不到四十的樣子。一臉血，也看不大清。

兒媳像是松了口氣似的，爸，你就為這睡不著覺啊。

季天來搖搖頭。關鍵是，又坐了兩站，那女的也下車了。走到車門口，她沖車上人說了一句話，就是這句話把我的覺整沒了。

她說了啥?季江問。

她說，季天來好像又看見了當時的情景，嘴唇有點哆嗦，她說:你們都會睡不著覺!就這句。

媳婦如釋重負地拍了一下季天來的肩膀，站起身，我還當是啥大不了的事兒呢，就為這，你半個月睡不著覺?害得全家都不安寧?你也太沒筋骨了!

季天來眼里像是有眼淚含著了。他說:你不懂、你不懂……我是個男人，可是、可是，在那樣的時候，我卻草雞了，

包了，我、我還他媽是男人嗎!啊?

全家人都不說話了。

季天來無力地拍打著床。她說那句話的時候，她的表情是對全車的人都看不起，尤其是車上的男人。是鄙視!是鄙視啊!季天來哽咽了。就為這，我的覺就沒了。一閉眼，就是她在車門口滿臉是血地說那句話。她的話是咒語，我是被她給咒住了，那天車上的人都讓她給咒住了。

季江說，你咋知道別人是不是也像你一樣。說不定，人家都跟沒事似的，該睡睡，該吃吃，該拉拉。是你心思太重了。

季天來瞪著兒子。那他們就是喪天良，沒人性，和你一樣!

季江冷笑笑。和我有啥關系呀，我這是勸你。說不定，那天要是讓我碰上了，我就沖上去了。

兒媳說，別說大話啦，誰到了那時候，都保不準也像咱爸一樣。

季天來擺擺手，不，不能這樣說。不能給自己的良心找借口。我就是不對，我就是對不住那個女的。我愧的慌，所以我睡不著覺。我覺沒了，我該!

媳婦問，那咋辦?這世上又沒有后悔藥賣，做錯了，下次改不就得了。

季天來晃晃悠悠要從床上下到地上。不行，我要去找到那個女的，我要當面向她道歉。我要給她跪下。要不然，還不如讓我死了算了!

媳婦說，這么大個太平市，你上哪兒找她去呀。

季江也勸，算了，爸，別去了。說不定，她是外地的，人家早離開太平市了。今天你把話說出來了，也就算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她了。

不行!我非去不可!她不像外地人。我就上16路車上等她去。我不下車，來回坐，就不信碰不著她!

一家人勸了半天，季天來就是不肯，好像還越勸越來勁兒。沒辦法，媳婦安排說:行吧，季江，你就陪你爸坐幾趟16路，總比天天睡不著吃藥強。沒準兒，動彈動彈就好了。這半個月，把我也快折騰死了。

16路車站離家不遠，拐過街角就是。季江攙扶著爸爸季天來，一步一挪地往前走。他覺得爸爸虛弱得如果不扯著他的衣襟兒，一陣風就把他吹走了。才半個月，爸爸就老了十幾歲，兩鬢的白發明顯增多，面色如灰。他很是可憐爸爸，可憐他的過于認真，甚至迂腐。

從下午兩點多上了16路，一直坐到晚上九點鐘收車。坐多少個來回，季江是忘了，爸爸一直都在搖頭，自言自語:不是她。不是她。

這天晚上，季天來還真好像睡著了那么一小會兒，有十多分鐘。一個機靈醒過來，他記起剛才做個夢，夢見他在16路車上碰見了那個女人。女人還是滿臉血跡，卻不認識他。他跪在她腳下跟她懺悔，解釋，求她原諒，可她卻一臉茫然、漠然和鄙視，神情像是碰見了一個瘋子或流氓的糾纏。車一到站，還沒停穩，那女人就慌不擇路地逃下去了。他在后邊帶著哭腔喊:你別走、你別走!聽我說，把覺還我，把覺還給我……

就這樣把自己喊醒了。媳婦欠欠身，頭也沒回，嘆口氣，又睡了。

第二天，上午十點鐘上的16路，直到晚上九點鐘收車，中午飯都是在車上吃的自帶面包。在車上，季天來還是不住地搖頭，自言自語:不是她。不是她。

往回走時，季江一只手攙扶著季天來，另一只手給自己捶腰。他想，再不想法子，就是爸爸不瘋，自己也瘋了，不瘋也累死了。

晚上，一家人勸說季天來，別去了，又冷又累，想想別的辦法。比如登報尋找啊，往電線桿上貼紙條啊什么的，這樣下去，不是刻舟求劍嗎!可季天來一輩子沒這么拗過:不行。誰說啥也不行，一定要去。或者找到那個女人，或者再碰上類似那樣的事兒，自己挺身而出一次!不然，誰說啥也不好使。你們不去我也要去!媳婦搖頭嘆息:瘋了瘋了，不瘋也是快了。

第三天，季江攙扶季天來從家里去16路車站時，沒像前兩天那樣顯得無奈而又煩躁，反而表現出可疑的耐心。季天來問他帶夠了吃的沒有，他笑著說，帶夠了。又問，帶水了沒有?季江還是笑著說，帶了，一大保溫杯，足夠一天喝的了，還是茶水，是媽特意泡的，你喜歡的綠茶。

還是早上十點多鐘。季江把爸安排在后邊數第二排的座位上坐下，還特意讓爸坐外邊，自己坐里邊。季天來說，出事那天我不是坐后邊，是坐中間，昨天前天不都是坐中間嗎?

季江說，坐后邊看得清楚，省得你老是回頭，累。

季天來又說，前兩天都是我坐里邊，你坐外邊，今天咋換成我坐外邊你坐里邊了?

季江笑笑說，我是怕今天真遇上了，你起身出去不方便。

季天來笑不像笑地說，想的好，這樣才對嘛，這樣才像話嘛。

車沿著每天的路線，一站一站地走，有時人多，有時人少，有時就只有他們這對神情異樣的父子倆。售票員好像認出了他們，覺得眼熟，收錢時問了一句:還是到終點?順便送上一個熟人似的微笑。

將近一點半鐘的時候，是他們在16路車上轉第三個來回。這個時間人最少，只有他們兩個人。吃完了面包，季天來又喝了幾口保溫杯里的茶水。車一動，季天來說，小江，我想上廁所。

季江說，剛才在總站你不說。

那時沒有，現在想上。季天來說。

季江往外看了看，說:那咱就在下站下車，這趟就不坐到頭了。

季天來說:那要是咱下了，她上來咋辦?

季江把保溫杯蓋擰緊。那就錯過了，也沒辦法。

季天來想了想，那就不上了，先憋著吧。

季江擔心地問:爸你能行嗎?

行、行。季天來堅決地說。

還差一站就到季天來和季江從家里出來上車那一站，蓮花站了。車門打開后，上來三個人，兩男一女。女的很年輕，戴著一副夸張的墨鏡，一身朝氣，一上來就坐在季天來前面的座位上了。兩個男的都三十出頭，和季江的年紀相仿。他們前后看看，就坐在季江和季天來身后的座位上了，都不說話。

季天來還在小聲嘀咕，不是她。不是她。

幾分鐘后，車就要到蓮花站了。售票員剛報完站，后邊的兩個男人就站起來，往前，走到季天來前面的一身朝氣的女孩子身邊。一個說，你的墨鏡挺好看，借給我戴戴。另一個說，看你挺牛啊，能不能交個朋友?

女孩表現出明顯的不高興，甚至厭煩，隔著黑黑的墨鏡，看了看他們，不屑地說:瞧你們這德性，也不拿鏡子照照。

先前說話的男人伸出手，一把就搶下了她的墨鏡，給自己戴上。女孩剛要站起身反抗，另一個男人伸出手，一用力，把她又按回到座位上。

女孩氣憤地喊道:你們這是耍流氓!搶劫!

季天來猶似夢中，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發生了啥事情。他身子虛弱，但卻豪情萬丈地站起來，伸出手，指著兩個男人，聲音顫顫地說，你們、你們……

搶墨鏡的男人說:嗨嗨，關你啥事!關你啥事!

另一個男人也說:我們又不是要跟你交朋友，你坐下!別閃了腰好不好?少管!

季天來覺得這三天真是沒有白等啊。蒼天有眼哪。一瞬間，一生的血都回到血管里了，力氣也大了。他說:我就是要管!你們這些王八蛋，光天化日之下就搶人家的東西，調戲婦女!就是你們把我的覺整沒了，要不是你們，我能半個月沒合眼嗎?!

搶墨鏡的男人說，老人家你嘴巴干凈點啊，你半個月沒睡覺關我們屁事?

女孩子高聲說，把墨鏡還我，要不我要報警了!女孩子這樣喊著，眼睛卻看著季天來。

季江看季天來眼睛血紅了，嘴唇發白了，渾身抖個不停，就勸說，爸，你別管了，你管不了。讓我來吧。

季天來像是被扎了一錐子的公牛，讓兒子的話激得連話也說不出了。他也不說了。為了他的覺，他拼出全身的力氣，一拳打在那個搶墨鏡男人的臉上。沒人反擊。他又是一拳出去，本來是沖另一個男人的臉去的，男人一閃頭，臉躲過去了，拳頭落在男人的肩膀上。兩個人都跌坐在椅子上。

季天來太過用力，也跌坐在椅子上，然后，他令人意外地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說，把覺還我。把覺還我……

車到站了。女孩和兩個男人一齊下車。

季江看著低頭悲傷哭泣的爸，不知該怎樣安慰。心想，讓他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售票員贊賞而又十分困惑地望著哭泣的季天來。

車又到站了，上來兩個人。看見號啕大哭的季天來，不知發生了什么，遠遠地坐到前面去。

車到蓮花站時，因為季天來一直在哭，季江就沒讓爸下車，多坐出去好幾站。季天來哭完了，季江問:爸，還坐不坐?

季天來啞著嗓子說，不坐了。回!

等他們折回來，到家時，已經下午三點了。家里很安靜。媳婦沒在家，兒媳沒下班。大概沒想到他們今天這么早就回來。季江說:爸，你歇會兒吧。

季天來擺擺手，不歇不歇。我要睡。

季江的手機響了。他看看號碼，沒接。

季天來問:誰呀?

季江無所謂地說:號碼不熟，不接。

季天來說:你要是在家，就把手機關上，別一會兒我睡著了又把我吵醒。

季江說:好好，爸，你快睡吧，好不容易想睡了。

季天來有些得意:是我自己把覺找回來了。找回來了。咋樣?你爸還行吧?兩拳打出去，他們都沒敢還手。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邪不壓正!

季江連連說，對對對，爸，先別說了，好容易想睡了，快躺下，有話咱明天再說。

季天來如釋重負。別叫我。我要是不醒就別叫我。唉，半個多月呀!這些王八羔子!我總算找回來了。

季天來舒舒服服地躺下了。季江把爸身上的被子掖好，聽他在閉上眼睛之后還小聲說著:找回來了。找回來了。

季江趕緊到樓下，取出手機回剛才的電話。接通后，連聲道歉:對不起兄弟，我晚上請客，晚上請客。

電話那邊說，你爸這兩拳還真夠我們受的!你不說他半個月沒睡嗎?還那么大勁兒，差點兒把我牙打飛了。

季江說，我也沒想到哇。不過，你們演的都不錯，老爺子好像沒看出來。

電話那邊說，多虧車上沒別人，碰上警察就說不清了。

還好還好，要是演砸了，老爺子就一輩子都睡不著了。季江說，謝謝二位兄弟，這是救命啊!晚上咱們去望江樓，我訂個房。

季江媽提著一兜菜回來，看見兒子站在樓下打電話，問:你咋回來了?你爸呢?

季江關上手機，說，我爸睡了。他把覺找回來了。

季江媽不解——找回來了?他睡了?

季江說，媽，你進屋時小聲點兒，別吵醒他。我晚上不回來吃。累了三天，我得出去犒勞犒勞自己。

季江媽上樓時，眼里滾動著淚花，一連聲地說著，可找回來了。可找回來了。還差十幾個臺階到家門口，就開始躡手躡腳地走路了。

作者簡介:李松樟，1959年出生。1984年畢業于黑龍江省藝術學校編劇大專班。中國散文詩學會會員，深圳市作家協會會員，深圳市中外散文詩學會副會長。出版有散文詩集《冷石》《寓言的核心》《憤怒的蝴蝶》及《珍藏偉大的面孔》等。作品被收入《中國詩歌年鑒》《10年散文詩選》《60年散文詩選》《中國當代詩人傳略》《中國百家散文詩》《中國年度最佳散文詩》(2000、2002——2009各卷)《中國散文詩90年》等30余種選集。小說作品發表于《天涯》等雜志。《憤怒的蝴蝶》于2001年出版臺灣版，于2008年被南斯拉夫漢學家譯成塞爾維亞文。另有部分作品被譯成俄文、日文、英文。現居深圳。

責任編輯 姜勝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