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回爬上這道江堤大壩時,他的心情總要爽朗一番的。
就像酷熱的三伏天里喝了一杯冷飲,清涼、甜潤、舒適。
那些充斥腦海里的方程、單詞、微積分……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非常懷念讀小學,還有讀初中那段時光。那時學校在鎮上,鎮上離家又不遠,每天早晚上學、放學都能在這道大壩上走一回。
一路上與柱子、柳崽、老丫、毛子等小伙伴撕來扯去,嬉笑怒罵。常常從壩頂上滾到壩跟下,弄得滿身泥土,滿頭草屑,滿臉汗水;你刮丟了紐扣,他扯斷了腰帶,手拎著褲腰走回家——一路有哭有笑,有歡歌也有哀嚎……
現在不行了,升入高中了,高中在縣城,離家幾十里,得住讀。有時幾個星期或一個月才能回一次家,走一次這道大壩。每次又都走得風風火火,急急匆匆的。
江堤寬寬的,高高的,陡陡的。
堤下長滿了茂茂密密、望也望不到盡頭的柳林。
秋風已掠盡枝頭上的葉片。林立著的枝丫,在斜陽下搖蕩著橙黃或褐紅。柳葉繼續被秋風逼迫著,紛紛揚揚,鋪滿堤坡,漫上堤壩。
他走在上面,自行車碾壓出一片窸窣的響聲。
他沒見過比這江堤更高更大的丘陵、峰巒。村里人也沒見過比這江堤更高更大的丘陵、峰巒之類,便稱其為大壩。
大壩不成一條直線,彎彎曲曲,像歌曲中描述的瀏陽河,彎了一道彎,又一道彎。
據爺爺說,當年小日本想長期占領“滿洲”,就抓伕修建了這道大壩。修壩時,有錢的大戶人家給工頭腰包塞了“綿羊票子”,大壩就繞開這人家的土地。塞不起錢的小戶人家自認倒霉,只好眼巴巴瞅著大壩從自己家的田上爬過,像一條巨大的蟒蛇,吞噬了那人家原本還說得過去的日子。
爺爺還說,修大壩那活計辣著呢。一天吃不飽,穿不暖,卻要出大力。多數人累傷了,嘔血,紅艷艷的,一攤又一攤。許多人跌倒,再也爬不起來……
爺爺每講一回這段往事,都渾身顫抖,上牙“嘚嘚”地嗑著下牙。
他未見過那慘景。爺爺何種程度的不寒而栗,也引不起他一絲的哀傷或憎恨……
有時,他甚至昏昏地想,要不是當年修筑了這道大壩,這么多年,江水漫灌,或淹死了爸爸,或葬送了媽媽,或沖散了爸爸媽媽的姻緣,或在他投胎的瞬間,爸爸媽媽正疲于奔命……自然也就沒了他。
他會走路起,就在這大壩上翻爬滾打,由小走到大,由小學走進初中,由初中走到高中。每走上這道大壩,他渾身上下就會增添一種奇特的力量,腳步格外輕松、有力。
嗞——唧啾啾。一種特別的聲音隱隱約約,像從遙遠的天際傳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急忙停止了金屬與金屬的摩擦。凝神屏氣聽了一陣,那聲音又聽不到了。他相信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甚至懷疑這些年整天都解著解也解不完的方程式,除了分析、思考,就是分析、思考,自己的神經可能出現了問題。
他又跨上自行車上路,引起一陣吱呀怪叫,旋飛幾片枯黃的落葉。
嗞——唧啾啾。那聲音又傳入耳鼓。這次,分外清晰,使他無法再懷疑自己的聽覺和感覺。
他剛跳下車子,只見三只火紅色的鳥兒,自遠方飛來,掠過江堤,像是突然之間發現了這片茂密無垠的柳林,便在空中畫了一道優美的弧線,折落在大壩下面。
落前,那羽翼一閃一閃,似秋風中旋轉的楓葉。
三只鳥兒落下后,又是一陣悠揚的啁鳴。接著,在枝頭上搖頭晃腦,啄來啄去,磨礪了嘴巴,開始精心梳理起那火焰般艷麗的羽毛。
嗞——唧啾啾。這聲音多么熟悉,多么親切,多么悅耳呀!這火焰般的鳥兒曾經是他兒時美好而神秘的向往。
這些年里,他卻疏遠了這聲音,淡漠了這聲音,甚至忘卻了這美麗如霞的鳥兒。
孩提時代,這種鳥兒他是常見的。這鳥兒的鳴啾他自然也常聽到。
這種鳥兒的學名,他至今也不知道。村里人稱謂它們“火鳥”。說它們如一團燃燒著的火焰。
他卻叫它們“傻鳥兒”。
他記得,火鳥兒有著與其他鳥類所不同的生活習性。多數候鳥都是春日里來秋日里去。火鳥兒卻偏偏于秋季而來,在北方料峭的嚴冬里生活。當大地回春,暖風蕩漾之季,它們卻默默離去,無聲無息。
每年一入秋,場院地頭,河邊壕沿,特別是這道大江壩下望也望不到盡頭的柳林中,便聚集了數也數不清的火鳥兒。遠遠望去,仿佛一道火紅色的云霞。
它們跳著,蹦著,抖動著美麗的翅膀。或清早或傍晚,覓食后,落在枝頭上磨礪一番嘴巴,便開始歌唱。
那聲音清脆,細潤,悠揚。雖沒有畫眉的嬌麗,鸚鵡的婉轉,可傳入收了場的莊戶人耳中,總是熨心熨肺,舒舒癢癢,別有一種韻味的。
每逢火鳥兒特別多,鳴叫聲特別喧囂的秋季,爺爺和許多老輩兒人就會把眉眼樂成一彎新月,說明年準是個好年景。
村里人喜歡火鳥兒,到了摯愛的程度。年年逢秋,都向春荒哥索要二三只,飼養在自家屋中,每日里按時投以谷物、飲水。
火鳥兒被囚在屋里,也不焦不躁,時飛時落,或蹦或跳,餓了吃食,渴了飲水。就是一天到晚不再鳴叫。
有時把糞便、毛屑撒在人們的臉上,甚至飯盆飯碗中,人們也不煩不躁。好像這就是一種樂趣哩。
至春日到來時,人們就敞開窗戶,放飛它們。
它們卻很是留戀一番的。每天早起打開窗戶,飛出;傍晚關窗前又飛回屋中。
農戶無奈,只好趁它們飛出后,關緊門窗,一連三天五日不開。
捕捉火鳥兒很是容易的。
可能它們根本沒相信人類會傷害它們;也可能它們根本就不懂得,人類除了吃畜類、魚類、禽類、蟲類……還會吃鳥類的。
如果想吃火鳥兒肉,只要任意在柳叢上,秸稈垛,雪地上……支起幾盤鳥夾子就可以打住它們。
據說,火鳥兒肉出奇的鮮嫩,吃一口一生都忘不掉的。
可大多數人絕不食用,都把它視為一種吉祥的鳥兒。
只有春荒哥吃。大吃而特吃。
也只有春荒哥能捉到活的火鳥兒。
春荒哥尋些粗細均勻的高粱稈兒,扎一個捕鳥兒用的“滾樓”。滾樓分三層,形狀似一座獨立的樓房,故得此名。
滾樓最頂一層短于下兩層三分之二左右。里面囚一只火鳥兒。人們習慣稱它為“油子”,其里含引導、誘惑之意。而春荒哥卻叫它“勾魂鳥”。
滾樓的二層兩側各設一個翻板,上面掛了些谷物。
每天清早,春荒哥都要把滾樓掛在自家院內的一根高桿之上,“勾魂鳥”便會委屈地哀鳴幾聲。
就有成群結隊的火鳥兒飛來,圍著身陷囹圄的伙伴同情,悲切,而又無可奈何地轉上幾圈,啁啾一陣之后,翻板上食物的巨大誘惑力便迫使它們降落其上。有的啄到一粒谷物,沒來得及吞咽;有的根本沒能觸及到谷物,便都傻乎乎地做了籠中之雀,繼而做了口中之食。
一天下來,春荒哥的滾樓能捉到許許多多火鳥兒。
他吃得極上癮,極貪婪,極絕。
幾十只上百只活著的鳥兒,用一個編織袋裝了,扎緊口,投入鍋內,灶下加柴;鳥兒在有限的空間里垂死掙扎,滿身羽毛被燙落得絲毫不剩。然后,就煎,就炒,就剁了粉碎,清蒸、爆炒、油炸、包餃子……
他扔掉自行車,張開兩臂,像要擁抱什么似的,忘情地奔那幾只火鳥兒跑。跑下大壩時,腳踏在落葉上滑倒,骨骨碌碌滾下壩坡。
火鳥兒被他驚起,在夕陽下鳴叫著,圍著柳叢時起時落。
他不顧疼痛,掙扎著,不住腳地攆著。
火鳥兒落在哪個枝頭,他就拼命奔那枝頭跑……他終于看清了,有兩只火鳥兒額頭上各長一撮紅纓,那是二只雄鳥兒。那只額上沒纓的是只雌鳥兒。
他不明白,禽鳥之類為什么總是雄性美麗,如孔雀、鴛鴦、公雞、丹頂鶴……
而人類卻是女性動人,如花似玉,婀娜多姿,閉月羞花,沉魚落雁。
他很想問它們幾句話,像問闊別多年的老友:
你們這些年都跑哪里去了?還有你們的伙伴,那些能遮天蓋地,能給柳林染上一層彩霞的伙伴呢?它們現在在哪里?你們為什么只是三只,而不是兩對,四只……
他追呀,追呀。
鳥兒在他追逐中飛翔著。
夕陽在他追逐中沉降著。
火鳥兒易捉。那滾樓卻極難扎。
工藝難度不亞于一級木工的手藝。還要有一定的雕刻本領。
上百根柔韌、質地還要帶些堅硬的高粱稈兒,經過巧妙組合后,不僅外型壯觀,如自天成,而且堅固耐用。
有時,偶然滾到一兩只專吃鳥雀的兇猛的鷹鷂,那物拼命沖撞,可最終還是乖乖喂了春荒哥。
春荒哥成了全村人心目中的能工巧匠,更成了他和小伙伴心目中的英雄。以至后來瑞花姐嫁給春荒哥時,沒向他要一分錢的嫁禮。
春荒哥捉了鳥兒,全村人自管揀肥大、美麗的抓回家飼養,他從不吝惜。可若求春荒哥扎一座滾樓,從來辦不到的。
他想起那回向春荒哥偷藝的事,又暗自羞紅了臉頰。這么多年,一回想起這件事兒,他在大為得意的同時也總有些不好意思。
一次,他把精心挑選的一大抱高粱稈兒,送到春荒哥面前。只說一句:“多咱有閑空兒,給我扎一座滾樓。”沒容春荒哥回答,他便轉身跑出屋門。
這一夜,他幾乎沒敢合眼。
這是他人生歷程中的第一次失眠。
他唯恐錯過了天亮的時機,便一次次爬起來,趴在窗上向外看。
當東方剛剛泛出白光時,他就偷偷走出屋,悄悄隱在春荒哥的院墻外。
天蒙蒙亮了,春荒哥披著襖,趿著鞋,從容著把滾樓掛上高桿。
清晨里,火鳥兒覓食最急最旺,是一天中捉鳥的黃金時刻。
春荒哥掛好滾樓后,沖著墻根足足澆了二分鐘水,收起寶物,心安理得地回屋睡回籠覺了。
他抱著準備好的磚頭瓦礫跳進院墻,對著滾樓瘋狂投擲。
頃刻之間,一件精美的工藝品變得七零八落。
連那只剛剛鳴了一兩聲的“勾魂鳥”也被砸得魂飛魄散,粉身碎骨了。
春荒哥一個回籠覺醒來,已是半晌。他懶洋洋去院中取鳥。火鳥肉是有多種吃法的,最好吃的要數火鳥肉餡的水餃了……
春荒哥收獲的卻是一個晴天霹靂。美餐化為烏有,愿望成了泡影。
春荒哥直盯著滾樓的殘骸看了老半天,彎腰拎了那只“勾魂鳥”的僵尸,罵了幾句“好你個王八犢子”,沮喪地轉身回屋。
他躡手躡腳溜到窗前,隱著身子,歪著腦袋,學著木匠單眼吊線的功夫往里看。
他知道,春荒哥一定得用他昨天送去的高粱稈兒扎滾樓。因為不是所有的高粱稈兒都能用做扎滾樓的原料。需要粗細勻稱,質地柔中帶堅,還得沒有虬節,沒有蟲蛀的最后梢一節才行。有時,上百根的高粱稈兒也只能選出二三十根可用之材。
屋里。春荒哥果然已將他抱去的高粱稈兒鋪展在土炕上,動手下料了。
他凝神斂氣,眼皮一眨不眨,牢牢地盯住春荒哥的一舉一動,實實地把每一道工序都記在心坎上。
春荒哥饞那美餐,火燒火燎地急。就施展了扎滾樓的全套本領……第二天一大早,又一座嶄新的滾樓便懸掛在院中。
三天后,他也在自家院中豎起高高一桿,掛上了自己晝夜奮戰的作品。那滾樓掛得要比春荒哥高出一大截,很打眼,滿村人都看得見。
很快就有一只火鳥兒落入翻板。
他捉了,就吆柱子、柳崽、老丫、毛子……一群伙伴來看。
他神氣十足,款款地舉著那只火鳥兒,在小朋友眼前晃了晃,說:
“扎滾樓,沒啥難的,滾火鳥兒,更容易。瞧見沒,這鳥兒,最傻。不信,留個記號讓它飛走。不出三天,保準還能滾住它。”
說著,他從老丫的羊角辮上揪下來一截綠頭繩,在那鳥兒的脖頸上結個圈兒,然后慢慢張開手掌。任那鳥兒“撲棱”一下直飛天空,鳴叫著,飛過大壩。
“明天,你們誰稀罕火鳥兒,到我這兒來取,每人挑兩只最肥胖的。”他慷慨著。
他一下子成了小伙伴心目中的偶像。
那一年,他八歲。
第二年春天,他就沿著大壩走進了學堂。
可惜,那只傻鳥,再也沒有滾入他的滾樓。
他許諾給每個伙伴兩只火鳥兒的諾言自然也沒能兌現。原來,他扎的滾樓,翻板不靈巧不合適。多數鳥兒落在上面翻不下去。偶爾翻下一兩只,還能從原路爬出來,飛走。
他每天都白白搭上許多谷物。
他這才明白做滾樓是有高難的技巧和技術的。
漸漸長大時,他時常憶起,就忍不住笑。
究竟是鳥傻?還是人傻?
“吱——吱吱——”他開始用口哨呼喚那三團火焰般的鳥兒了。
多年不用了,他幾乎遺忘了這份功夫。現在拿兩指捏住下唇,吹出的哨音連自己都有些生疏了。但還是管用的。
這是他的絕技。只要他見了火鳥兒的影子,不出一百米的距離,就能用口哨聲把它們留住。讓它們沿著自己規定的方向奔走。這種功夫當地人稱之“遛鳥”。
三只火鳥兒自樹梢上落到壩基上,離他不遠的距離。在他特殊的召喚聲中,如茶余飯后的散步老人,扭扭擺擺往前挪動著身子。被他追趕時的慌恐絲毫沒有了。
他坐在壩基上,擦了擦額頭上同鳥兒賽跑生出的汗水。他細細地觀察著那三只火鳥兒,那目光像欣賞著屬于自己的三顆紅寶石。
火鳥兒蹦蹦跳跳,片刻便走得離他較遠了。
他又呼哨一聲。它們神奇地折回頭,朝著他的方向走來。待到距他三五米處,停了步子,蹲了身子,搖頭晃腦朝他看。那黑豆狀的眼睛不停地眨動著,目光中仍像從前那樣,對他這個人類的一員充滿善意,只是多了一絲警覺。但沒有飛走的跡象。偶爾,有一只向上躥個高兒,又有一只抖動幾下翅膀……
他坐著沒有動,默默地與鳥兒們交流著目光。他用目光對它們說:進入高中以后,他時常想起它們,常常把黑板上的幾何圖形看成是一個或是幾個滾樓;有時也會把書本上的漢字看成是一只只落在雪地上的鳥兒。
偶爾,一只鳥兒被困在滾樓里面,拼盡全力往外沖撞,撞破了頭,折斷了嘴,弄得滿身鮮血。他急得一身汗水,睜開眼睛,啊,原來是一場夢!
此時,最令他遺憾的是自己沒有一架照相機,如果有,那該多好啊!
他悄悄把兩只手掌彎成鏡頭狀,罩在眼前。
一幅優美的畫面便定格在心靈的底片上:殘陽,大壩,柳林,落葉,枯草,三只火紅火紅的鳥兒。
他腹中開始咕咕作響了。
他想到了鳥兒們的晚餐,就四處顧盼。他看到壩下一片被收獲后的谷地,立著白刷刷的根茬。
他站起身來。
鳥兒們同時往下縮了縮身,欲飛狀。但沒有飛,仍好奇而警覺地望著他。
他雙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了嘴角,一聲悠揚的呼哨。三團火焰如三名得到將令的士兵,移步向前,奔向那方谷地;步子蠻快,如驚恐后的田鼠。
他隨著它們的腳步,一同走進那片谷地。
他沒有找到可供鳥兒們充饑的谷物。便彎下身,用手猛力扒一個田鼠洞。頃刻,便扒出一堆黃燦燦的谷粒。洞中的潮潤,已膨脹了那谷物,顯得更加飽滿。
他將谷粒撒勻,便向后退了十余步。
又一聲悠揚急驟的口哨響過,三團火鳥聚到谷物旁;蹲著身,縮著脖,小腦袋歪過來斜過去,仍死死瞅著他,像是根本沒有發現眼下那堆燦爛的食物一樣。
他雙手交叉抱在胸前,靜靜地等待著鳥兒們去啄食。
鳥兒們卻依舊緊盯著他,不啄不食。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或是明白了什么,甩開腳步奔大壩跑去。
一片寬曠,無拘無束的空間終于屬于鳥兒們了。
作者簡介:于戍貴:1963年生。現在黑龍江省肇東市務農。1993年開始在《北方文學》、《小說林》、《百花園》、《廣州文藝》、《北極光》等省內外報刊發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若干篇。
責任編輯 何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