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寶后來想,爹半夜打來的那一個電話,直接導致薛嬌嬌喊出了那狠毒的一聲:“報喪啊?!”
仿佛這一聲仍不解恨,薛嬌嬌又緊追了一句:“死人啦?!”——這兩聲喊叫,真像巫婆的咒語和讖言。
也難怪薛嬌嬌會喊出這么惡毒的兩聲,因為當時,王寶正在和薛嬌嬌溫馨。
他和薛嬌嬌結婚已經有六個年頭了,但還沒有要孩子。兩人都沒有生理方面的問題,主要是薛嬌嬌直到現在還不想要孩子。薛嬌嬌屬于及時行樂的現代派,覺得自己還沒有玩夠,還沒有盡情享受夠無孩子的輕松與自由。王寶知道,其實她的內心深處是覺得“嫁個老公上了當,生個孩子套了絆”,是不想和王寶生出屬于兩個人的下一代的。在王寶這邊呢,那股純粹的性的迷戀與新鮮感已逐漸淡去,就覺得行夫妻房事而沒有結果與目的,了無趣味和意義。更何況,王寶清醒地知道,薛嬌嬌從骨子里壓根就沒看上王寶,她從來就沒看得起過王寶。她老說王寶的身上有一股洗不掉的土腥味,就如她以鄙夷的口吻所說的:“有一股難聞的紫泥氣!”好在她還沒有罵出“鄉巴佬”,算是給他留了點自尊。她在和王寶做愛以前,一定要求王寶洗澡,這對于鄉下出身而自然有些懶散的王寶來說,覺得純屬多余,往往等他洗完澡,就把興趣和沖動也都洗掉了。再加上王寶喜歡爬爬格子,倒不是他有多么重的名利心,這其實是他的一種逃避的方式,他用這種方式沉溺于自己營造的世界里。等他從自己的世界里跳出來,往往已是夜深人靜,入睡時免不了就會驚動已人夢鄉的薛嬌嬌。時間長了哪有不生怨言的?王寶就索性和薛嬌嬌分床而眠了。
鄉下的爹來電話的那個晚上,王寶因為給正在創作的一個短篇小說構思好了很有意趣的結尾,文本殺青后時間尚早,心情也很不錯,就陪著薛嬌嬌在客廳里看一個電視劇。那電視劇近乎一個三級片,有許多露骨煽情的鏡頭。沒看多久,就把薛嬌嬌煽得呼吸急促起來,粘住王寶,要王寶去洗澡。王寶心領神會,也有了那方面的需求,就照做了。
兩人做在一處。剛有了點體會;王寶的手機驟然響了起來,兩人都受到了驚嚇,但都不愿半途而廢。
王寶的手機固執地響著。
王寶以為,等過了接聽時間不接,對方若沒要緊事就不會再打過來了。可手機停了一會兒又叫起來了,叫得響亮而固執。
當時已到半夜,王寶估計,這會兒來電話,肯定有急事。
王寶被自己的推斷嚇了一跳,推開薛嬌嬌去接電話。就在王寶接通電話時,薛嬌嬌氣憤而狠毒地喊了那兩聲,一聲是“報喪啊”,一聲就是“死人啦”!
王寶顧不得薛嬌嬌這兩聲惡毒的咒罵,究竟是針對他喊的還是針對打電話的人喊的。他沒細看來電顯示,接通了電話。
一聲“寶寶嗎”,王寶就聽出是鄉下的爹。盡管王寶現在已是30多歲的人了,但爹和媽一樣,仍然固執地叫著他的乳名。王寶曾多次提醒爹和媽,希望他們改改口,別再叫他的乳名而應喊他的大名,可答應得好好的爹和媽,一張口卻仍是“寶寶”、“寶寶”的,弄得他很沒面子。王寶眼見得好多次的提醒和努力都是徒勞,只好由著爹媽了。
王寶問爹有什么事?爹吭吭哧哧了半天才說,知道寶寶你經常熬夜,這會兒還沒睡呢,就給你打這個電話了。打這個電話也是萬不得已。我思謀了好幾個小時,為難得很,思前想后覺得不給你打這電話不行的,就厚著老臉皮打了,我娃你別生氣呀——寶寶你生氣嗎?
王寶怎么能說自己生爹的氣呢?就說,不生氣不生氣,爹你說,有啥事?
爹神神道道地壓低聲音問:你婆姨在跟前嗎?
王寶只得從臥室里退出來關上門,到客廳里,仍覺得不妥當,就踅進衛生間,這才說,她不在跟前,爹你說,到底有啥事?
爹再三確認了薛嬌嬌真的不在王寶跟前,這才顛三倒四地說明了給王寶打電話的原委。
爹要王寶務必在明天——現在已經交過半夜了,實際上也就是今天,回一趟鄉下。
“就算當爹的求你娃了!”爹怕王寶不答應,幾乎是帶著哭腔再三地求告。
王寶想盡快結束和爹的通話,只得答應。
“好好好,好好好,太好了,我娃知道疼爹了!”爹一聽王寶答應了,驚喜得連續說了許多個“好”字。王寶也搞不清答應爹回一趟鄉下,跟疼不疼爹有什么關系。爹語調興奮地說:“好,那就好,我和秀秀到時候去鎮車站接你。”
掛掉電話,王寶卻有些為難。他雖然答應了爹要回一趟鄉下,到單位請假倒沒啥問題,可要征得薛嬌嬌的同意,就有些為難了。
王寶在客廳里默默站了一會兒,想了想,覺得自己只要多獻些殷勤,多做點努力,把薛嬌嬌服侍舒心了,她或許會痛痛快快允諾他回一趟鄉下。王寶還想,萬一她不答應,就只有唱一出霸王硬上弓的戲,來一個先斬后奏,等鄉下回來再向她請罪了。
王寶在朝臥室走去的時候,狠勁地努力,充分地醞釀,可直到走近床前,他也沒能讓自己重新堅挺昂揚起來。
王寶有些不自信地俯在薛嬌嬌的身上,討好地將唇湊上去。而薛嬌嬌卻躲避著他,將手探到他的下身一摸,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情狀,就立馬蜷起雙腿,使了個“兔子蹬鷹”的招式,手腳并用,將王寶送到了床下。
王寶被摔得差點背過氣去。
王寶的劇疼源于兩處:除了在跌落地板時尾椎骨被狠狠地顛了,另一處是,薛嬌嬌在蹬他時將一只腳蹬在了他的襠里。
王寶有一段短暫的昏迷。
王寶不知道他在地上躺了多長時間,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出了多少冷汗,只覺得他所躺的地方濕漉漉的一片。他像躺在沼澤地里。
當他覺得自己有力氣能夠挪動的時候,他爬向臥室門口。在爬出臥室門的那一刻,王寶聽到了薛嬌嬌輕微的打鼾聲。
客廳的地板上有些冰涼。王寶強忍著疼痛爬到沙發上躺下來。到早五更的時候,他的疼痛減輕了許多。他似乎覺得他還迷糊過去了一會兒。到天亮通常起床的固定時間,王寶已經覺得疼痛不是太厲害了,只不過行動的幅度不可過大。王寶挪下沙發,站起來,穿好衣服,上了趟衛生間,洗涮罷,就到了上班的時間了。他打電話向單位請了假,帶了點錢,提了他早些時候買下但沒穿過的一套西服和偷偷給秀秀買下、藏在他的書柜子里的一件大衣,到街上很隨便地吃了些早點,搭了輛往返于城鄉間的中巴車,向鄉下走去。
鄉間的道路不太平順,一路的顛簸使王寶的尾椎骨處疼得難以忍受,他幾乎是半站著將60多里路堅持下來的。
王寶遠遠地看見爹和秀秀果然在鎮街上等著他,兩人都是伸長著脖子朝王寶來的方向巴望的情狀。
一見爹和秀秀,王寶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因為心里難受,抑或是別的原因,眼淚就禁不住流下來了。
爹和秀秀幾乎是同時搶過來,一人一邊捉住王寶的手,同時問候王寶的。
爹問候說:“娃,你可來了!”
秀秀問候說:“哥,你可來了!”
王寶邁過臉,從爹的手里抽出一只手擦掉眼淚,轉過臉盯著秀秀看,就看得秀秀臉紅了。秀秀臉一紅,王寶也有些害臊,臉也紅了——王寶感覺到自己的臉肯定紅了。不知怎么的,王寶一見秀秀臉就紅,由不得地臉紅。可秀秀見了王寶,從來臉不紅的,今天卻臉紅了,紅得燦爛而美麗。王寶知道秀秀今天有些害羞了。
秀秀害羞的原因是,她今天終于答應要相女婿了。
但秀秀答應相女婿有個前提條件,就是必須要讓王寶哥幫她相一相,王寶哥能相中,她也就能相中,王寶哥若相不中,她也就相不中。所以,爹才在半夜打電話給王寶,再三再四地懇求王寶一定要回一趟鄉下,幫秀秀相一相,也算幫幫爹,了一下爹的心病。
王寶猜不透,秀秀請他幫她相女婿,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再一次地折磨他王寶,還是另有原因?
秀秀是王寶的干妹。王寶爹和秀秀爹秀秀媽,據說從小學到初中都是很要好的同學。三人初中畢業后,秀秀媽和王寶爹都回家勞動了,而秀秀爹卻被招進九條嶺煤礦當了工人。秀秀媽是當地的大美人,后來就嫁給了當煤礦工人的秀秀爹。由于有同學的情分和友誼做基礎,兩家就結成了干親家。王寶和秀秀還都在娘肚子里懷著的時候,兩家就指腹為婚了,約定若生下來同是男孩或同是女孩則罷,只要是一男一女,就結成兒女親家。王寶比秀秀早出生45天。在秀秀過百天時,按照當地的習俗,王寶家擺了宴席,邀請了親戚鄉鄰和秀秀一家,算是正式訂下了王寶和秀秀的婚約。秀秀一周歲剛過,她爹卻在一次礦難中被埋在了井底,連個尸身也沒有挖回來。秀秀的爹死后,誰都認為,秀秀的媽肯定守不住寡,要前走一步再嫁人的,何況因艷羨秀秀媽的美貌而前來求親的人,幾乎把秀秀家的門檻都快要踏斷了,秀秀媽被纏得沒有主意。
可秀秀媽愣是沒再嫁人。
王寶自記事起,就曾聽到鄉鄰們在議論他爹和秀秀媽的長長短短。他爹也確乎隔三間五地愛往秀秀家跑。他媽呢,幾乎和爹吵了一輩子架,吵架的原因和主題,只有一個,那就是為秀秀的媽。
王寶后來成家而知曉了男女之事后,曾長時間地思考爹和秀秀媽的關系,但都沒得出明確的結論_這恐怕將成一個永遠揭不開的謎了。
而王寶和秀秀呢,真可以說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兩人同時上的學,一路小學、初中、高中地讀下去,成績都是上優。
兩家關系交惡的起因是秀秀和王寶兩人都考上了大學。
哪家的父母在對待孩子的事上不是自私的?秀秀的媽和王寶的爹媽,當然都想讓自己的孩子去上大學。可兩家的家境,不可能同時供兩個大學生。秀秀的媽私下認為,反正到時候秀秀是你王寶家的人,你們供秀秀上大學,也是給你家供呢。而王寶的爹媽呢,卻覺得大學就該讓男娃去上,一個女娃家上什么大學呢?
兩家爭執不下,最后,秀秀站出來說話了:“讓哥去吧!”
聽到這一句,秀秀媽聲嘶力竭地罵秀秀:“你傻啊?丫頭你傻啊!有你丫頭后悔的時候啊!”秀秀媽罵出這么幾句后就暈過去了。
盡管秀秀同意讓王寶去上大學,可秀秀媽仍不放心,請來村委和當地幾位德高望重的人做證,要王寶寫下保證書,保證他大學出來后要和秀秀結婚。秀秀紅了臉怨媽不該這樣的,可媽執意不罷休,說,人不像牲口,可以戴籠頭拴住的,人沒籠頭拿紙拴呢!王寶就只得寫了這樣—個保證。
臨走的頭一個晚上,王寶和秀秀第一次接吻了。王寶給秀秀說,你別擔心,等我四年,四年后我畢業了就和你結婚。
秀秀就等了王寶四年。
在王寶上學的這四年當中,王寶的學費和生活費,由兩家承擔,甚至秀秀家承擔的還要多些,因為王寶有五個姐姐和兩個妹妹,經濟狀況比秀秀家要差得多呢。
可王寶畢業后,又面臨就業壓力,就讓秀秀再等三到五年,等他工作穩定下來后再辦婚事。
秀秀就又等。
等到第四年,王寶就認識了人事局局長的千金薛嬌嬌。薛嬌嬌的爸確實為王寶工作的事幫了大忙,王寶也自然知道薛嬌嬌的爸爸對他以后仕途的作用。
至此后,王寶就再沒有回過家,他實在是愧對秀秀和她媽,也羞見老實忠厚、平時信奉男人說話如拔牙的爹。爹為此沒少受秀秀媽的數落和搶白。也就在那時起,王寶爹的背就開始駝了,頭發也開始變白了,也就到秀秀家去得更勤了。原來爹到秀秀家去,還有所顧忌,有所躲閃,帶點偷偷摸摸的意味,去了也是轉一圈或是問幾句話就走。可自那以后,爹到秀秀家去時就變得明目張膽了,還有些故意張揚的意味,正如村子里的人在背后搗閑話罵的那樣“不顧老鼻臉”了,而且一進秀秀家的門,就逮著什么活干什么活,腳不停手不閑,仿佛到了自己家一樣隨便和自然。
秀秀媽當然不會放過如此忘恩負義的王寶,曾找過他好多次,王寶都成功地躲避開了。而秀秀呢,卻從來沒有質問過王寶。倒是王寶給秀秀帶過一封信,信的內容無非是替自己開脫罪責和辯白,說那時少不更事,信口雌黃,還亂寫什么保證呢!——感情的事,誰能說得準?誰敢做保證啊?為感情做保證,本身就是一種幼稚而自欺欺人的可笑行為!何況,那時我們都年輕,年輕時哪懂什么感情和愛情啊?不是有部小說叫《年輕時我們不懂愛情》嗎?還拍成了電影的——所以對那個所謂的“保證”,本就不該當回事的,不該過分看重它的作用和意義的,秀秀也就實在不該拿個雞毛當令箭而等他王寶的!天涯何處無芳草啊?秀秀早就應該找一個相互恩愛的小伙兒成家的!王寶真心地希望秀秀盡快找到一個自馬王子成家,并衷心祝愿秀秀愛情美滿,婚姻幸福,生活快樂,早生貴子!
信寫到這兒,本該打住而不必再說別的什么了,可王寶卻畫蛇添足地接著說,他現在也不太幸福,一點感覺不到婚姻給他帶來的愉悅。他和薛嬌嬌的感情和婚姻基礎;本就不牢固,看來散伙是遲早的事。等將來他和薛嬌嬌如果真的散伙了,他一定要去找秀秀的啊!
既聰慧又老實的秀秀,從上述內容中似乎讀出了王寶給她的某種暗示,何況上述話里本就有一個非常醒目的“等”字,秀秀就又繼續等下去。
秀秀就一直等到了現在。
現在,眼見得等王寶已經無望了,再加上秀秀的媽也自覺見老,精力大不如從前,不定哪天就會告老閉眼了,所以在她臨死之前,務必要了掉她的心愿——把秀秀的婚事辦了。秀秀仍然要拒絕的,但秀秀媽以不吃飯相要挾,秀秀就只得答應媽。
王寶這才發現,爹套了一輛驢車兒來接王寶。王寶先到鎮街上的商鋪里備了兩份禮物,買了兩條煙,和秀秀坐在驢車里,由爹趕著朝家走去。王寶本想讓爹坐在驢車里,由他趕著,可爹執意不肯,況且王寶襠里和尾椎骨處仍然隱隱作疼,王寶就只好由著爹了。
爹把那拉車的驢子攆得幾乎是在小跑了,即使這樣爹似乎仍然嫌慢。爹差不多要多走三分之一的路,因為爹比那拉車的驢子還要跑得快,往往是他跑在驢的前麗了,一扭頭發現驢子還沒跟上來,就又返回來在驢屁股上敲一鞭,連著喊幾聲“得秋”,就又徑直往前跑了,跑一截就又返回來,如此反復。
王寶知道,是爹因了他的這一次回家,非常地高興。
王寶望著駝背貓腰往前跑著的爹,望見爹那稀疏而銀白的枯發,就忍不住地又要流淚了。
秀秀見了,似乎想要說什么話的,可張了張嘴,卻又什么也沒說。路上有了一個垤窩兒,將驢車兒一顛,就把秀秀顛得撲進王寶的懷里了,王寶也就趁勢捉住了秀秀的手。在兩個人的手相握的一剎那,王寶聽到秀秀輕輕地呻吟了一聲。兩人的身子依偎著再沒有分開。爹將驢車兒也趕得沒原來那么快了。
鎮街離家七八里路,很快就到了。三個人打算先到王寶家,讓王寶看看媽,再到秀秀家。
村里人見好多年不曾回家的王寶終于回家了,很是稀奇,都站在村口觀望,倒有一種夾道迎接的排場。可王寶覺得羞臊難擋,就和秀秀早早下了驢車兒。爹顯得異常地興奮,變戲法似地從裹腰夾衣里掏出了兩袋糖果,示意秀秀給村人發,他則撕開王寶買的紙煙,和王寶一人拿一盒,兩人一前一后,不論老人小孩,還是姑娘小伙,一個不漏地挨個發過去。一些小孩和婦女,本來不抽煙,也不打算接煙的,可爹非常誠懇地硬要遞過去,一副不接煙就不饒的架勢,就只得嘻嘻哈哈地邊笑邊接住了。這樣,每人手里就有了兩支煙。
王寶發到一位堂哥面前,隱約記得他是叫王貴的。王貴將爹發給他的那支煙架到耳后,把手背起來,問王寶:“你是誰呀?你就是那個寶蛤螂嗎?聽說你當了大官了,招了駙馬了,做了陳世美了,永遠再不回來了,今日個啥風把你刮來了呀?”
王寶漲紅了臉,訕笑著說:“老哥抽煙!”
王貴卻并不接煙,說:“駙馬爺要給我這土頭百姓遞個煙呢嗎?你說你這煙我接還是不接呢?”秀秀見王貴說的這話難聽,就跑過來在王貴背到身后的手上扒拉一下,輕叫了一聲“哥”。那堂哥這才將背著的手放下來說:“哦,咱這秀秀妹子求情了,我就給秀秀一個面子,接了你的這根煙吧。——不過,我還得問清楚,你這煙是自己買的還是別人給你送的?要是送禮的煙,我可說啥也不抽的,我怕遭罪呢。”
王寶的爹忙走過來堆上笑臉說:“大侄子,抽吧,你寶寶兄弟在鎮街上剛買的。”
“那我就抽一支。”王貴這才接住王寶的煙說,“煙我抽,但有幾句話今日個我還非得說了!”那王貴深吸了一口煙說,“我說你這寶蛤螂兄弟,你怎么把書念到驢槽里去了?男子漢說話如拔牙,潑出去的水說下的話,能再收回來嗎?你一個男人家怎么能說話不算數呢?當初你不說讓咱秀秀妹子等你,咱秀秀這樣花不棱噔的好姑娘,難說就嫁不上個攢勁小伙兒了?秀秀娘倆為供你上大學,費勁巴力省吃儉用受的苦還少嗎?你該把指頭襦進糞門里思謀思謀,你還算有良心嗎?秀秀這天仙女一樣好的姑娘,你再到哪兒尋去呢?就是你不要秀秀妹子了,你也該早吐話,別讓秀秀等啊,你怎么吃著碗里的霸著鍋里的長著人模樣不干人事呢?!”
王寶聽到這兒,早已氣得忍無可忍了,心想,即使我王寶做得不對,也輪不到你王貴在這兒喋喋不休,你算哪根蔥哪頭蒜?王寶本想將攥了又攥的拳頭朝王貴的臉上搗過去,可秀秀早搶過來擋在兩人的中間,強拉著王寶的手走了。
王寶聽到身后發出嘎嘎連天的笑聲。
笑聲結束后,有人說:“王貴,你罵得好,罵得那大學生沒嘴扒拉的了,給我們解氣了。”
還有人說:“王貴你說得重了,那大學生快要吃不住勁了。”
王寶聽到這兒,開始后悔這次鄉下之行了。
王寶逃也似地朝自己家走去,遠遠地看見媽在莊門外等著,朝村口展望,一見王寶三人走來了,不是前來迎接,卻往后退著。王寶跑過去扶住媽,見媽眼含淚水,嘴唇哆嗦著,卻沒說出話來。一見媽的這個樣子,王寶的鼻子一酸,膝蓋處一軟,本想跪下去的,媽急忙上前來將他拽住了,這一拽,媽就身子搖晃起來。媽有心臟病,王寶和秀秀都知道,就趕緊上前攙住了媽。媽定了定神,緩過勁來了,王寶這才舒了口氣。
爹將驢車兒在莊門外拴好,招呼幾個人進了屋。媽早已泡好了紅棗茶。爹要王寶喝口茶,就到秀秀家去,時候已不早了,客人也該快到了。
在朝秀秀家去的路上,王寶有些猶豫,一是覺得自己實在沒臉見秀秀的媽,二是懊悔自己計劃不周,忘了給干媽買套衣服作見面禮的。爹仿佛早就知道了王寶的心思,邊趕著驢車兒邊說:“別不好意思,你干媽那人亮豁著呢,她不會責怪你的。”
一聽爹的這話,王寶羞愧不已,紅了臉將頭低下去了。秀秀攥住他的手,狠勁捏了一下,他才覺得有點勇氣了。
秀秀家在鄰村,離王寶家不遠,不一會就到了。秀秀家的院子里收拾得清清爽爽的,灑了水,一副如過年般的喜慶氣氛。聽到秀秀說“王寶哥到了”,立馬從廚房里擁出了好多人,為首的是秀秀媽,后面跟著的竟是王寶的幾個姐姐和妹子。王寶又是尷尬又是高興,尷尬的是真的羞見秀秀媽,不知該說什么好,高興的是竟在秀秀家見到了好幾年沒見的姐妹們。
秀秀媽卻絲毫未表現出王寶所擔心的那種責怪和冷淡的神情,而是由衷地笑著,親熱而慈祥地跟王寶打招呼:“我干兒來了!”
王寶也就稍覺好受些了,上前扶住秀秀媽,羞愧地哽咽著叫了一聲“干媽”。
喊出這一聲,王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想哭,想跪倒在干媽面前,可仍是讓秀秀扶住沒能跪下去。
干媽說:“好,好,來了就好,秀秀你讓你哥快進屋吧。”王寶就由一幫人簇擁著朝秀秀家的正屋里走去。也只有在這時,王寶才能抽出空用眼神跟姐妹們打招呼。姐妹們的臉上都是抑制不住的高興和親熱勁。
到正屋里剛坐定,早有人端來了油馃子,沏好了茶。王寶已經好多年沒吃過老家的油馃子了,一聞到它的香味,就忍不住地要流口水。王寶邊吃著油錁子,邊和干媽和姐妹們寒暄。
不一會,聽到有人在院子里喊:“客人來了!”王寶知道是將要相看的秀秀的女婿子到了,一陣人就都起身,出門迎向院子里的四位客人。來客正在從摩托車上往下取東西。
將客人迎進正屋,擺放好帶來的禮物后,客人中一個白凈俊朗的小伙向王寶等人介紹了和他同來的另外三個人,一個是他舅舅,一個是他叔叔,還有一個女的是他姐姐。
之后,秀秀給來客介紹了前來賀喜或者說來相看新女婿的親戚鄰舍。最后,秀秀特意向那個來客中的俊朗小伙介紹王寶說,這是我哥,并向王寶介紹說,就是他,他叫陳飛。那小伙上前一步握住王寶的手說,秀秀向我提說你多次了,其實我們應該是同學,上高中時我比你低一級,你是我哥,也是我師兄,幸會幸會!說罷就和王寶熱情地握手。
招呼來客落座后,由親戚鄰舍們拾饃沏茶照應著,秀秀則扯著王寶的胳膊,到莊門外急切地問王寶:
“哥,你看這人怎么樣?行不行?你說行就行,你說不行就算了。”
王寶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怎么問起我來了?是你相女婿,又不是我在相女婿。”
秀秀嬌嗔地白了一眼王寶,羞澀地喊了一聲“哥”。
不想,爹也跟著兩人出了莊門,在更遠些的地方向王寶招手,示意他過去。王寶丟下秀秀走到爹跟前,以探尋的眼神望著爹。爹說:“和你走走。”
王寶就和爹在田埂上邊走邊聊。
爹跟王寶說,我看陳飛這小伙子不錯,人也實減,家庭條件也不賴,還會做木工活,常在城里給人家裝璜房子呢。他也是個苦命的孩子,爹媽下世早,和他姐姐一塊過。他爹下世時給他姐姐安頓,讓他姐姐通過換親給他換個媳婦,也說定了一家愿意換親。那家的姑娘倒沒得說,可那家的小伙子有點問題,不機靈,好像有羊羔瘋病,陳飛覺得對不起他姐,就不愿換親了。說了好幾家,陳飛都覺得不舍適。到后來,終于有合適的了,先把他姐嫁過去,可那家的姑娘卻不愿意,跑了。三弄五扒拉的,他就耽擱下來了。陳飛比秀秀小兩歲,和秀秀也算般配。再者說了,你干媽今年過完年就開始胡說八道,她老說活不過今年了,說她老做夢,夢到你干爹了,你干爹在陰曹地府喊她呢,可放心不下你秀秀妹子,催著讓秀秀盡快嫁人哩,要不然,她就死不瞑目呢,所以我們才張羅了這檔子事。我知道秀秀那孩子的心思還在你身上,你能有秀秀那么癡情的女娃兒念想著,你也該知足了。可你又娶不了秀秀,這樣死拉活扯的也不是個事,再也不能耽擱秀秀這孩子了。我看陳飛這孩子也很不錯的,他愿意倒插門到秀秀家。秀秀問你時,你就答應了吧,就說你看上陳飛了,讓秀秀舒心些盡快成家吧,也把我和你媽、還有你干媽的心思都了了。
王寶聽到這,鼻子又要酸了,強忍著淚一個勁地點頭答應了爹。
秀秀仍在莊門外等著王寶,嬌羞地用眼神探尋王寶的意見。王寶朝秀秀豎著大拇指說:“好小伙好小伙,秀秀你終于遇到你的白馬王子了,我都有些吃醋了,恭喜你呀秀秀!”
秀秀臊得紅了臉,低下頭用腳在地上亂劃拉去了。
王寶說自己吃醋了,有開玩笑的成分,但也不排除說的是心里話。男人都這樣,吃著碗里的瞅著鍋里的,到手的女人的感情往往不太珍惜,可一旦這女子要嫁別人,心里卻又空落落地難受。
三人重又走進莊門,招呼親戚們擺好宴席用的桌子和凳子。爹自覺地當了主東家,在秀秀家正堂屋里的三屜桌上擺了饅頭等一應供品,上香化表奠酒,讓秀秀和陳飛“遞了換手”——也就是互相交換了禮品,算是兩人就此訂婚了。陳飛等人帶來的聘禮也擺在三屜桌上,向親戚鄰舍和來客展示。
之后,秀秀和陳飛向雙方的來賓敬酒。
正在這當兒,聽見莊門外鞭炮炸響。眾人都出門去看,見王貴領著七八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們,后面還跟著四五十個老少鄉鄰,手里大多提了賀禮,嚷嚷說,聽說秀秀相女婿訂婚哩,都高興,就不請自來,要給秀秀祝賀呢!村子里最攢勁的姑娘要訂婚了,能不高興嗎?能不來賀喜嗎?讓我們也相看相看新姑爺,到底是誰有這么大的福分,到底是什么樣的一個小伙子,能讓我們的秀秀相中啊?
王寶爹等人趕忙把前來賀喜的鄉鄰們請進屋,招呼擺好席宴桌椅,準備開席。廚房里有王寶的姐妹等前來幫忙的親戚們和廚師,早已準備好了宴席,等來賓坐定后就開宴上菜。
秀秀家的院子里氤氳著歡樂喜慶的氣氛。
秀秀和陳飛再次給來賓敬酒。在給王寶敬酒時,王貴前來慫恿,要秀秀他們兩人務必給王寶敬24杯酒。王寶一方面有些怕王貴,另一方面,他的心情也真的不錯,高興,再加上在這種場合,王寶只有多喝酒,才能顯示出他的義氣,才能說明王寶真心為秀秀高興,所以,王寶就喝得很暢快。之后,王貴等人強烈要求王寶挨個兒劃拳通莊,王寶就興奮得有些把持不住了,開始通莊。
王貴等人見王寶很隨和,逐一和他們劃拳了,就對王寶也變得親熱起來,開始開些適當的玩笑,氣氛就變得融洽而熱烈起來。
這時,王寶爹吆了驢車,要去拉水。村子里拉上了自來水,每隔三天抽一次水,各家各戶本來都要存夠至少三天的用水,秀秀家自然也不例外。可這幾天秀秀要訂婚,要洗菜洗肉,再加今早王寶爹一高興,在院子里和莊門外也灑了好多水,來的親戚多,喝的水也多,存下的水就不夠用了。
見王寶爹要去拉水,王寶的姐妹們和秀秀都急了,一些親戚們包括陳飛,也都攔擋王寶爹,不讓他去,說他們去拉。王寶爹說,你們好好玩去,劃拳去。不就一桶水嗎,我一會兒就拉來了。說罷,不顧所有人的攔擋,執意拿了打水桶,吆了拉水的驢車,徑直走了。
王寶本想替爹去拉水的,可被王貴等人著實圍了個嚴實,壓根兒脫不開身。終于找了個借口,說要去小便的,這才由秀秀扶著,來到莊門外。王寶見爹已吆著驢車兒駛往水井的方向,離村口很遠了。王寶望著爹駝背的后影,眼睛有些發潮,就想去攆爹,可他發現,已經有人在追著爹了。
那人是秀秀媽。
王寶覺得疑惑,又有點不好意思,就邁過臉用探詢的目光去望秀秀。秀秀臉一紅,輕聲說:“讓他們去吧。”
王寶怔怔地望著秀秀媽踉踉蹌蹌地追著爹,到快追上時,爹興許是聽到了背后有人追趕的腳步聲,就停下來朝后望,見是秀秀媽,就小跑著迎過來。迎到了秀秀媽,爹似乎是抓住了秀秀媽的手,又似乎說了一句什么話,將秀秀媽披散下來的頭巾從背后拉到胸前,在脖子里圍好,拉著秀秀媽,緊走幾步追上了驢車兒,讓驢車兒停下來,扶著秀秀媽坐到了驢車兒上,這才在驢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吆著驢車兒駛遠了。
王寶和秀秀都望得呆了。
可兩個人都不敢望對方,各想各的心事。
直到驢車兒轉過一個墻角,看不見了,兩人這才對望了一眼,但這一眼,也把兩人嚇了一跳,慌亂而驚悸地躲開目光,兀自紅著臉低下了頭。
王寶覺得有些尷尬,就掙脫了秀秀的攙扶,去廁所小便。撒完尿,王寶讓秀秀扶著重又回到酒場中,覺得已不勝酒力了,本想要偷偷溜走的,可秀秀問了一句:“哥你還能喝嗎?不能喝就別再喝了。”這反而逗上來了他的牛勁兒,再說他自己也覺得此時退出酒場,實在不相宜的,再加他本就有些失落感,很想一醉方休的,就又和王貴、陳飛等人喝在一處了。
又不知劃了多少拳,喝了多少酒,王寶喝得爛醉如泥。這一醉,王寶在秀秀家昏睡了一天。是秀秀首先發現了王寶的不對,趕緊將電話打到了120急救中心,把王寶送到了縣城的醫院里,進行緊急搶救。
王寶是兩天后才被搶救過來的。醒來第一眼。他看到的是秀秀焦急而憔悴的臉。他有些恍恍惚惚的。當他的意識完全恢復過來時,他依次朝圍在病床邊的人望過去,除了秀秀,還有他爹、陳飛以及他的一個姐姐。他重又望定秀秀,見秀秀因他蘇醒過來而驚喜地笑了。秀秀笑出了淚。
一見秀秀掉淚了,王寶再也忍不住,望了一眼陳飛,跟著秀秀淚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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