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初年,東北女真三大部之一的建州女真接受招撫,自1423年陸續遷入遼東,駐守邊陲,艱苦創業。由于明統治者實施民族壓迫政策和近鄰朝鮮血殺,建州女真遭受重創,沉寂約百年。自十六世紀中葉重新崛起,建州女真大酋王兀堂就是這期間的代表人物,一位脫穎而出的、被部落公舉的、或者說是女真社會因時代呼喚產生的首領。
收集史籍紙頁,為王兀堂留下筆墨的主要有《萬歷武功錄·王兀堂傳》,其間記載王兀堂三件事。從這三件事可以看出王兀堂的個人品格及他由恭順朝廷而走向反叛的思想脈絡。
為了說清王兀堂的三件事,有必要先介紹與他同時代的另外兩位女真首領王臺與王杲。
王臺為東北女真三大部之一的海西女真都督,駐開原以北,部族繁盛而強大,“控弦之夷凡萬余人”。他為人恭謹,以忠順朝廷受統治者贊賞而稱著。《王兀堂傳》說兀堂“亦王臺所部也”,因王臺勢力大而“戲其下”,這不但反映出兀堂受王臺節制,聽命于王臺的二者之間關系 ,也反映出王臺是當時有影響又有感召力的人物。
王杲為建州女真的右衛首領,住蘇子河畔。他驃悍好亂,多次恣掠邊堡,殺死明將數十人。朝廷以斷絕遼東馬市為懲處,但王杲依然桀驁難馴。
遼東馬市斷絕后,女真人失去物資交流市場,生活窘困。適逢孤山(本溪縣境內)修筑城堡,一些女真人去做傭工,在路上搶掠役夫物品,被王臺與王兀堂碰見。王臺與兀堂將被擄掠的三名漢人搶奪過來放了,兀堂又抓捕六名肇事的女真酋首,交給朝廷,由是王兀堂得到獎賞,《王兀堂傳》做了“臺最忠于漢,兀堂亦董德與它酋異”的評語。這就是王兀堂的第一件事《孤山獻俘》,發生在明隆慶六年(1572),恢復遼東馬市之前。上述評語用簡短的十四個字,對三名女真酋首做了比較:王臺忠于以漢族為統治者的中央王朝,是最好的;兀堂董德,董,正也,是說他人品端正、明白事理,有道德風范,雖然他比不上王臺,但卻與王杲(它酋)那樣的酋首不同。《東夷考略·建州》還記“兀堂亦奉約唯謹”,其意是說王兀堂聽從明廷的約束,小心謹慎從事。
王兀堂的第二件事是“跪請開市“。事情發生在明萬歷三年或四年(1576)移建寬甸六堡時。移建寬甸六堡至遼東邊墻之外(遼東邊墻原為明初劃定的內地與少數民族邊界),要侵占女真住牧之地七八百里,必然在女真人中引起強烈反響,對此遼東總兵李成梁心知肚明,但他對此事的成功卻胸有成竹,因為他深知董德而又奉約唯謹的王兀堂是不欲爭也掀不起大浪的。李成梁的預料的確非常準確,王兀堂僅在巡撫都御史張學顏出巡視察工程情況時,帶領數十女真酋首跪于張學顏馬前,述說移堡給他們日食之源帶來的艱難和危害,不得已提出以兒子為質,請求在寬奠、永奠開市,換取米鹽布等生活所需,并保證不到塞下騷擾。明萬歷四年六堡工竣,明廷開馬市,此前一年王杲已被正法,遼東地域形成“自撫順、開原以北,屬海西王臺制之,自清河而南抵鴨綠江屬建州者,兀堂制之”的局面。
王兀堂的第三件事是“揭竿而起”。王兀堂的跪請僅換來開馬市,祖先開辟的大片住牧之地卻失去了,不用說,這個代價太大了。但作為一個少數民族首領,安分守法、服從中央,以維護和守御邊境的安定,是正德,即“董德”,因而王兀堂的郁悶和怨氣只好積存在心里。由于王臺和王兀堂都忠順朝廷,馬市開放后、遼東出現了“頗遵漢法”的寧懿狀態,即一切按照明廷對少數民族要求行事的局面。但風平浪靜之后,并非沒有暴風雨,統治者所制造的民族壓迫政策,終有矛盾公開激化的那一天。
萬歷七年(1579)七月寬奠馬市上,明邊官收買人參,強令減價,女真人不服,明邊官大打出手,重傷幾十人幾致斃命。對此王兀堂依舊采取克制態度,馬市上沒有形成雙方沖突。明廷感到事態嚴重,在懲治肇事者同時,仍把王兀堂的忍讓看做軟弱可欺,曉諭他約束各部族不得鬧事。并以“不則等以大兵搗其巢矣”相威脅。這威脅切實激怒了王兀堂,違法者反倒理直氣壯施淫威,怯懦、甘受凌辱不是女真人的性格,積存在王兀堂心中的怒火終于爆發了。
王兀堂派使者通報李成梁:“如馬法不欲我眾人入塞,當開朝京金路及大賞則可,不然者,請以新月之一二日擊寬奠、叆陽城堡。”馬法,是漢語祖、祖輩、老翁的意思,在當時轉為女真人對明廷高級官吏的稱呼,王兀堂雖然要反叛了,仍然有程序地先通使,對李成梁尊稱馬法,表現出他內心深處對明邊官的敬重,對中央王朝的賓禮恭順,他是不愿反叛,留下制造動亂罪名的,因而他提出開朝京金路及大賞的要求。這個要求也反映出他對中央王朝心存幻想、抱有希望,假如李成梁能夠答應,王兀堂是不會鋌而走險的。
王兀堂的要求并非沒有道理,因為作為清河以南直抵鴨綠江的一方邊外大酋,明廷竟然沒有受封官職(官職是世襲的,兀堂祖上無官職)。做一員明中央王朝授命的少數民族官員該有多么榮耀,有了官職就能得到敕書,有了敕書才能去北京朝貢,同時敕書也是領取朝廷給予撫賞、回賜的憑證。不但如此,去程可帶土特產在京交易,回程可購買物品,“借貢興販以規利”。朝貢之道北京,猶如金路,是每個女真大酋奢望又渴求的。然而對于沒有官職的王兀堂,明廷旨在使用他,像馬市上出現的邊官擄掠女真人事件,為了平息風波明廷卻曉諭他,讓他約束各部落,但并不給他應有的名分和待遇。名不正則言不順,明廷對他太不公平了,太讓人心寒,難道老實人就可欺?“殊易我!”(很是輕視我),這是他發自內心的吶喊。
李成梁非等閑之輩,他“英毅驍健,有大將才”,1565年以四十不惑之年襲祖輩之職并祖輩累積之功而任遼東險山參將,因剿殺少數民族有功,一路飆升,1570年已出任遼東總兵。此時正當建州女真崛興,他與王臺、王杲、王兀堂同時游刃在遼東舞臺上。應該說李成梁骨子里就有仇恨女真人的基因,原因是他的高祖從朝鮮而來(內附而被授以官職),而朝鮮對女真的血殺和女真對朝鮮的世仇卻由來已久,李成梁以九十高齡而卒,一生總理遼東防務前后三十年,展開了與女真人難分難解、錯綜復雜的角逐歷史,無數女真人被他征剿,死在其刀下。
毋庸置疑,李成梁對王兀堂的謙卑是很熟悉的,但對王兀堂傾心中央王朝的內向性卻不可能理解,其實就是這種強烈的內向性維護著中華民族的統一。他對于王兀堂的合理要求竟然以為言辭倨侮大不敬,當然這只是他的借口,真正意圖則在于趁此機會剿殺已經強大起來的建州女真力量,就這樣,王兀堂的合理要求被回絕,武裝反叛不可避免地發生了。萬歷八年(1580)王兀堂統率女真軍多次向明巋然大觀的軍事城堡進攻,均未獲勝。
如上所述王兀堂出現在史籍上,約自隆慶六年“孤山獻俘”至萬歷八年戰敗“遁伏”總計十年左右。史書作者在《王兀堂傳》結尾處發出 “數年之間”、“乍賢乍不賢”、“狐埋之而狐掘之,是以無成功”的感嘆,也是議論。其意是說,王兀堂侍奉朝廷本來是恭順的,卻又武力反叛,就像狐貍把得來的食物埋了起來(留給自己享用),卻又親手把它挖掘出來(被別人搶去),結果一事無成。站在統治者立場對“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這一客觀事實是無法理解的。
此時與王兀堂同時稱雄的王杲已于五年前被正法,勢強的海西都督王臺于兩年后故去。至此,女真似乎凋零了,隱去了,巨星隕落了,但沒有。明萬歷十一年(1583),時當努爾哈赤二十五歲,從起兵征討尼堪外蘭開始,采用恩威并用,順者以德服、逆者以兵臨的方略,開始統一女真各部的大業。經過遁伏的王兀堂等,并沒有消沉,一蹶不振,而是秣馬厲兵,修陳固列,重新聚集力量,1588年,在王兀堂之孫何和禮帶領下,以精壯之五萬兵馬,接受努爾哈赤的女真整合,投奔在八旗旗幟下,成為努爾哈赤統一大業的有生力量。因而可以說,王兀堂是努爾哈赤走上歷史舞臺的奠基石,是建州女真鑄造后金輝煌的先驅。今天我們書寫歷史,就是給王兀堂應有的地位和評價,告訴今人和后人,建州女真曾有這樣一位不可忘卻的人物,也給建州女真史添上一抹燦爛的彩虹。
〔責任編輯張素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