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河口舊事

地方志記載:老河口原為一倚山傍海的小漁村，戶不及百、人不足千。明萬歷年間，老河口開埠為商品集散之地兼水陸碼頭，歷三百余年遷變，漸成交通孔道，漸次繁華、物阜民豐。

地爭

吳老爺與其說被綁上山，不如說被請上山更為恰當。除了雙眼被黑布蒙上外，吳老爺既沒繩捆索綁，也沒受到喝斥和打罵，土匪們對他可以說是禮遇有加。

吳老爺名天翥，鎮子上赫赫有名的“吳記糧行”的當家大掌柜。“吳記糧行”的買賣做得風風火火，近至鳳城、岫巖、安東，遠至省城奉天，均設有糧行分號。吳老爺就是在去省城料理糧行生意的路上，走到寬、鳳兩縣交界處的摩云山下時，被山上的土匪綁了“肉票”。一夜無眠，吳老爺在腦海里將所有與自己有過過節的冤家對頭梳理了一遍，一張浮腫的胖臉定格在了他的眼前:那老爺!

小匪送來了早飯。饑腸轆轆的吳老爺習慣地將筷子向盤子里的魚頭搛去。老爺!一同被綁上山的賬房趙先生惶急地叫了一聲。老于世故的吳老爺當然明白，先吃魚頭的“肉票”，顯系平日里大魚大肉已經吃膩了，說明出身非富即貴，土匪會據此開出高額的贖金價碼。可先吃魚身的話，土匪也會因為其出身貧寒之家，榨不出什么油水來，說不定飯后便會做了土匪的刀下之鬼。吳老爺淡定一笑，筷子仍然堅定地搛上了魚頭。

吳老爺和那老爺正為一塊風水寶地爭得不可開交。

一年前，吳老爺從南方老家請來的堪輿大師，不負重望，為吳老爺勘到了一塊風水寶地。山主人丁水主財。對風水略通一二的吳老爺盡管肉眼凡胎，一見之下，也不禁頷首稱奇。但見座座山峰上承天露、下沐地運，綿連環伺似萬臣列班、萬笏朝天;一條清溪白練一般自天外舞來，溪聲淙淙如琴瑟齊鳴、溪水瑩澈如繁星涌動;東來紫氣，蒸騰、氤氳之際，時現風雷之聲、時露龍虎之象，確是一塊天人合一、蔭蔽子孫的風水寶地。更絕的是，吳老爺親眼所見，堪輿先生親手放在金井穴眼上的雞蛋，七天后便神奇地孵出了雞雛，令人驚嘆。

吳老爺覓得一塊風水寶地的消息不脛而走。那老爺聞風而動，派人登門遞過話來，要吳老爺將風水寶地轉賣于他，被吳老爺一口回絕了。

說起這那老爺，稱得上是鎮上的頭面人物。出身八旗世家，皇親貴胄之后。當年，那老爺從老那老爺手上接過的祖產，足有大半個鎮子之多，堪稱家財萬貫、富甲一方。那家世代有人在朝做官，但隨著大清王國的沒落，那家的官也越做越低，如今只有那老爺的兒子在縣里做了個守備小官。而且，那老爺的一桿煙槍吞云吐霧間，富甲一方的祖產也越縮越少，僅剩那府所在的半條街了。即便如此，那老爺的威勢仍不容小覷。

幾個回合下來，志在必得的那老爺不知何故，偃旗息鼓、鳴金收兵了。但吳老爺仍不敢掉以輕心。惴惴不安的賬房趙先生勸吳老爺忍痛割愛，把那塊風水寶地讓給那老爺。那老爺財大勢大，不會善罷甘休。更何況，眼下還是大清的天下，和那老爺硬碰硬的來，恐怕沒有上風好占呵!大清?吳老爺輕蔑一笑:大清如今剩的那點臉面，女人襠里的騎馬布就能遮上了!吳老爺也非尋常之輩，年輕時便加入過反清的秘密團體“天地會”，事發，遠避至此。既然連堂堂的大清都不在話下，一個小小的那老爺，吳老爺就更不買賬了。

轉眼，吳老爺被綁上山已經月余，遲遲未見有人來贖。吳老爺心下暗慮:難道是土匪索要的贖金價碼太高了么?可吳老爺相信，兒子吳恒就是傾家蕩產，也會把自己從土匪的手里贖回去的。萬一，真如自己所猜，是陰魂不散的對頭那老爺在背后搗鬼、辣手作祟的話，恐怕……吳老爺不敢再想下去了。賬房趙先生也想到了這一點，憂心忡忡地問:老爺，你說咱們還能下了山嗎?吳老爺嘆息一聲: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既來之、則安之吧!

清明節的前一天，蒙蒙細雨中，吳老爺還像上山時眼蒙黑布一樣，被帶下山來。扯掉黑布后，兒子吳恒眼含熱淚迎上前來:爹，孩兒不孝，讓您在山上受苦了!

吳老爺定了定心神，猛然想起了什么，迫不及待地開口問道:恒兒，那快風水寶地賣給……那老爺了吧?吳恒被問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爹，沒有賣給那老爺呵!吳老爺不相信似的又追問了一句:恒兒，我在山上的時候，那老爺當真沒有去買那塊地么?吳恒搖了搖頭:爹，沒有。吳老爺茫然了。難道自己誤會了那老爺，“綁票”跟那老爺毫無關系，不然那老爺怎不趁虛而入，把寶地買到手呢?

吳老爺沐浴、更衣完畢，把吳恒叫到上房，目射精光，威嚴地說道:恒兒，你如實說來，家中到底發生了什么大事?吳恒不敢對視吳老爺的一雙銳目，“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爹，恕孩兒無能，咱們家……敗了!

就在吳老爺被綁上山的月余時日里，風云突起，日俄兩個帝國為了爭奪東北的霸權，公然在大清的國土上兵戎相見、大打出手。浩劫之下，吳家的糧行首當其沖，沙俄侵略軍或是強買強賣，或是將糧行劫掠一空、充作軍需，糧行損失慘重。為了籌措土匪索要的五千大洋的高額贖金，贖父心切的吳恒自作主張，把鎮上的糧行和幾處分號全部賣掉了。

完了，我大半生的心血呵!吳老爺哀鳴一聲，只覺得胸內氣血翻涌，一張嘴，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吳老爺這邊一病不起，那府那邊也出了塌天大事:那老爺做守備的兒子那振邦在自發率軍抗擊沙俄侵略軍的戰斗中，不幸陣亡。消息傳至吳府，病榻上的吳老爺若有所思了半天，吟出一句:孝子忠臣，是天地正氣所鐘，鬼神亦為之呵護。

吳老爺讓地了。為國捐軀的那振邦安眠在了吳老爺為自己百年后精心準備的風水寶地上……

公元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一天，被那個“吳家的財寶都被吳老爺帶進墳墓，吳家才敗落了”的傳說盅惑，心懷鬼胎的吳家后人，借修葺祖墳之機，打開了先祖吳天翥的棺木:里面除了一具枯骨，還有一大堆已經泛黃的“羌帖”(俄幣盧布)……

奇盜

飛盜彭巽綁赴刑場斬首的時候，已經在鎮上的那間日本人山崎開的“平井大藥房”里規規矩矩地當了半年多的伙計。

那天夜里，行竊失手的飛盜彭巽身中毒鏢，如一只折翅的鳥跌落進了“平井大藥房”的后院。

追來的幾個提刀拎槍、護院模樣的人，連拍帶砸，院門開了，露出了一張笑瞇瞇的臉:請問你們是來買藥的么?我們是來捉賊的。幾個人根本沒把這個面目和藹、身材矮胖的日本掌柜放在眼里，不由分說就往里闖。這是我的私宅，你們的不可以這樣!山崎掌柜伸手阻擋，但他怎么攔得住如狼似虎的幾個人呢。

雖說來到鎮上的時間不長，可鎮上的人幾乎都知曉了山崎掌柜。這個四十多歲的日本男人，不僅說著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臉上還總是笑瞇瞇的，見人說話前，總要不嫌麻煩的先彎一下腰。盡管如此，光顧藥房的人還是寥寥無幾，生意十分清淡。

幾個人搜查到一間屋前時，腳穿木屐的山崎掌柜急跑過來，雙臂一張:對不起，小女正在里面洗澡，你們的不能進去。洗澡?那我們更得進去看看了!萬一飛賊藏在里面，你女兒可就糟了。幾個人的眼里閃著亮光，把山崎扒拉到一邊，伸手拉開了紫檀木門。

頓時，幾個人如中定身法術，怔在門口:紅燭搖曳的屋里，屋地正中擺放著一只碩大的橡木澡桶，熱氣裊娜。小鹿樣驚站起來的一個異國女孩，木桶及腰。但見肌膚飄雪、玉乳豆蔻，一縷黑漆漆過的秀發飛瀑直下、逸在胸前，如孤云出岫，令人浮想連翩;似空谷幽蘭，令人心馳神往。狀若驚慌的臉上，亦羞亦怯、春色蕩漾，直把幾個舞刀弄槍慣了的粗魯男人看得目瞪口呆。還是山崎掌柜重重地咳嗽了兩聲，幾個人才如夢初醒，慌忙退了出去。

看著幾個男人消失的背影，玉體半裸的東洋女孩的嘴角漾出了一縷令人難以捉摸的狂狷的冷笑，然后輕垂眼瞼，汪水凝露的眼睛和一雙正往上看的男人的眼睛撞到了一起……

三個月后，“平井大藥房”里多了一名中國伙計。山崎掌柜也有了更多的時間花在走村串戶、給人治病上了。

彭巽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會放棄穿墻入室、舉手可獲的偷盜生涯，留在一個素昧平生的日本人開的藥房里當了一名清湯寡水的伙計。彭巽是個孤兒。是由一位老道在捻軍戰敗后的死人堆里將他撿回來并撫養長大的，情同父子。老道升天后，彭巽離開了那座破敗不堪的道觀，憑著老道傳授的一身武功，當上了一名來無影、去無蹤的飛盜。彭巽知道了舍身掩護自己逃過一劫的山崎的女兒有個美麗的名字——櫻子，櫻子那光滑、雪白的胴體和一對草長鶯飛、生機盎然的玉乳，常常走進他的夢里……

鎮上電報局的電報生索伯珩，出身八旗世家，整日里只知花天酒地、聲色犬馬。憑借縣令姑夫方敬統的權勢，這個不學無術的八旗子弟，才輕而易舉地謀上了電報生的差事。當“平井大藥房”的山崎掌柜盛情相邀時，索伯珩欣然赴約，不僅被山崎掌柜待為上賓，更有山崎掌柜嬌似風前新柳、妍如月下清荷的女兒櫻子殷勤陪侍，勸酒、搛菜、撫箏、起舞，鶯啼聲聲入耳、體香陣陣襲鼻，索伯珩幾疑自己身入仙境了。酒宴結束，嬌美可人的櫻子攙扶著爛泥般酥軟的索伯珩進了浴室，親手服侍他浸泡在了熱氣騰騰的木澡桶里后，沖著索伯珩嫣然一笑，便一件一件的脫起了身上的衣裙……

農歷甲午年。

正月，幾聲震得地動山搖的罕見驚雷炸過后，大街小巷的童稚傳唱著一首讖謠:

甲午年，

不種田，

羊水東來青水干。

索伯珩往“平井大藥房”跑得更頻繁了。中日戰端大開，朝鮮戰局告急，電報局每天都要接發出幾十封軍情電報。索伯珩只消把那些收發過的電報紙偷偷帶出來，交給山崎掌柜看完后再帶回去，或是私下給山崎掌柜往日本國內發電報，大把大把的銀子就到了手，還有美人投懷送抱，真是何樂而不為呢!

彭巽挎著一籃供品，匆匆走出了“平井大藥房”。以往都是櫻子上城外山上的廟里去燒香進供，可現在兵荒馬亂的，櫻子一個女兒家不宜拋頭露面，山崎掌柜便讓彭巽代勞了。彭巽心里暗笑:你一個日本人，拜的哪門子神呢?走在大街上，盡管臨近中秋佳節，但絲毫不見喜慶的氣氛。由于清軍戰事失利，日軍已經渡過了鴨綠江，即將兵臨城下，鎮子上已是風聲鶴唳、人心惶惶了。

彭巽走了不長時間，山崎掌柜忽然沒來由的心慌意亂起來。他倒了一杯佐賀產的清酒，正在獨自呷著的工夫，櫻子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先生，彭巽被抓了!什么?山崎霍地一下從榻榻米上站了起來，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山崎名義上是個本分的商人，其實是日本龐大的特務組織“黑龍會”的一員，身負重要使命而來，從事情報收集和地圖繪制工作。山崎讓不知情的彭巽送到廟上聯絡點的供品里，便藏有一張標有清軍兵力駐防情況的機密情報。如果不是擔心在這中日兩國交戰的特殊時刻，自己和櫻子兩人過于引人注意、出行不利的話，山崎說什么也不會讓彭巽去送的。而櫻子也并不是他的女兒，只是他為了掩護身份，從妓院里贖出來的一個妓女而已。山崎如熱鍋上的螞蟻般走了幾步，吩咐櫻子:快，馬上去把索伯珩找來。

送走索伯珩后，看著櫻子仍然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山崎皺皺眉頭，將杯中的清酒一飲而盡，然后取出一把武士刀來，命櫻子彈箏，自己邊舞邊歌:

大和男兒騁駿馬，

天皇恩德遍天下……

縣衙。縣令方敬統在年輕貌美的小妾的房間里，過足大煙癮后，放下煙槍，舒服地抻了個懶腰。聽手下稟報說抓到了一個日本奸細，方敬統不敢怠慢，剛要下令升堂審訊，妻侄索伯珩神色慌張地走了進來。一番話后，方敬統聽得目瞪口呆。

八月十五，雖說是喜慶節日，縣衙仍然破天荒的出了“紅差”，將罪大惡極的江洋大盜彭巽押赴刑場斬了首，頭顱掛在東城門上示眾。

五天后，日軍兵至，方敬統不戰而逃。山崎站在東城門口迎接日軍進城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什么，抬頭向上望去，就在這時，已經懸掛了五天的彭巽的人頭忽然直向山崎落了下來。山崎仿佛被小鬼暗中捉住了手腳似的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決眥裂睚般的人頭落在了臉上，并狠狠咬了一口，驚恐萬狀的山崎又是搖頭、又用手扯，也沒把人頭從臉上弄下來，哀嚎一聲，仰面倒地，氣絕身亡。人頭從山崎的臉上“骨碌碌”滾到了一邊……

公元二OO八年，蝸居鎮上的某未名作家齊氏在地方志上眉批:此乃奇俠!

〔責任編輯 蘇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