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黑的時候,鳳凰城至左家堡子的客車停下,四楞和兒子三炮從車上下來。三炮要去扶他爹,他爹一甩胳膊,笑呵呵地大踏步往前走去。老貓看見了,喊:“四楞大叔,今天復(fù)診,什么病?”三炮在背后急得直搖手,老貓噤了聲。四楞卻笑著大聲說:“醫(yī)生給我判了,兩個月后執(zhí)行死刑。”四楞說完,心里一陣輕松。這句話放在心里,擱在嘴邊半年了,吐出來就覺得心里舒服多了。
三炮提前給他娘秀珍打了電話。秀珍特地熬了綠豆粥,燉得爛爛糊糊,還炒了盤雞蛋,和四楞愛吃的明太魚燉豆腐,做好了站在房門前望。快五十歲的女人,這一天幾乎是在淚水里過的,她感覺天塌了,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四楞進(jìn)院,大黃狗撲上去舔他的臉。四楞一把摟住狗頭:“爺們,四楞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現(xiàn)在還有氣。”抬頭看見秀珍站在那里,眼睛紅紅的。四楞笑了:“你這個傻老娘們,我還沒死,你哭什么?”秀珍一把扯住四楞的手,抓得緊緊的,仿佛抓得不緊,四楞就會從院子里消失:“你可挺住,不少人吃偏方都好了。咱們砸鍋賣鐵也要把你治好,這個家不能沒有你。”四楞一甩手:“胡說八道,老子什么藥也不吃,不就是個死嗎?我倒要看看,是它好使,還是我好使。我不去報到,小鬼還雇車來拉我不成?”
老貓進(jìn)了小賣部,買了一盒長白山煙。老板娘彩娥說:“昨晚打麻將贏了?”老貓點了一枝,坐下,吸了一口,吐出來,看著煙在空氣中散了,說:“老姨,我看見四楞回來了。大夫說他只能活兩個來月。人哪,不抗造,不到五十歲的人,怎么就能得癌呢?我看明白了,該享受就得享受。我從今天開始,和一塊五的煙告別了,抽六塊的。”彩娥的心咯噔一下,但臉上卻沒表現(xiàn)出什么:“小心你媳婦撓你,一點兒不知道仔細(xì)。”老貓說:“她敢管我?惹火了,我他媽的一腳踹了她。”彩娥望望窗外,笑了:“你那兩下子,老姨知道。哎,你媳婦過來了。”老貓一下子把煙藏在袖筒中,站起來向外望。外面是一片綠油油的山谷。老貓笑嘻嘻地說:“老姨,你別蒙我,你說,你過去和四楞大叔兩個是怎么回事?”彩娥小聲罵道:“怎么回事?仇人,不共戴天的仇人。再胡說,小心我撕爛了你的黃嘴丫。”
老貓已經(jīng)跑了。
彩娥站在窗前,望四楞的家。兩家能有五六十米遠(yuǎn),四楞穿著件露肉的背心,正坐在那里剁柴禾。四楞家才蓋了三間新房,鋁合金門窗,地板磚,石膏棚,刮大白,鐵藝大門,新砌的院套,進(jìn)屋要脫鞋。四楞的脾氣還怪,非得把地面擦得照見人影,所以柴禾就不能整捆抱進(jìn)屋,要剁成二尺左右,放在廈子里,用點兒抱點兒。年輕時流里流氣,現(xiàn)在卻這么要強。彩娥心里酸酸的。她想,你四楞早點兒死才好呢,省了我看見你的影子還鬧心。
三炮早上四點多鐘就上蠶場了。吃完早飯,秀珍要上山去抓蠶。四楞也跟著走。老貓在溝趟子里晃。老貓說:“大叔,上山吶?”四楞斜瞅了一眼老貓:“你小子怎么像踩在棉花上,身子打晃。是不是昨晚上沒干好事,累著了?”老貓裝模作樣地說:“大叔,就我這個熊樣,渾身扯不出二兩肉,我媳婦還不饒過我,白天晚上干,體格多好也得廢呀。”四楞笑了:“你這身板,放平了搓衣服正好。”
兩家蠶場是鄰居。四楞在前,秀珍在后。四楞走平道沒感覺,往山上爬上幾步,就感到胸悶、頭暈、腿軟。但他是一個要強的人,他用手抹了一下頭上的虛汗,硬往上爬,一使勁,四楞倒在山坡上。秀珍看見了,一邊流眼淚,一邊去扶:“讓你在家,讓你在家,你偏要來。”四楞望望能有三四百米高的山坡,他覺得那么高那么陡,簡直高不可攀。他大聲地罵著:“只要我一天不死,我就得蹦噠。算什么呀,腦袋掉了,碗大個疤。一會兒回去喝二兩酒,我還要爬。”四楞從山坡上站起來,甩掉秀珍的手說:“我回去了。”秀珍擔(dān)心地說:“我送你回家。”四楞一屁股坐在厚厚的落葉上,手腳并用,向下滑去,邊滑邊喊:“坐滑梯嘍,坐滑梯嘍。”
老貓一直在遠(yuǎn)處看著,他看見四楞倒下,又看見四楞勉強站起來。他心里一沉。
四楞像一條沒拴鏈子的狗,在堡子里四處轉(zhuǎn)悠,想找閑人聊聊。閑人沒遇見,卻鬼使神差地進(jìn)了小賣店。
“死人來了。” 四楞推門,大聲說:
彩娥頭也沒回,搭言道:“死人還不進(jìn)土,上人家干什么。”
四楞笑了:“開門見財嘛。”
彩娥撲哧笑了,回頭說:“那有凳,坐吧。”
四楞點著一枝煙,把頭扭向窗外:“哪天三缺一,叫我。我是死人一個,干不了活,就能搬動麻將了。”
彩娥望著那張蒼白的臉和明顯瘦下去的身子骨,心里有些酸,嘴上卻說:“快落炕了吧?早點死了,省得折騰人。”
四楞說:“你給我一瓶汽水吧,算我要的。”
彩娥有些奇怪:“憑什么給你?要喝自己拿錢買。”
四楞說:“汽水里你下上耗子藥,就算報仇了。要不,這輩子你沒機會了。”
彩娥沒搭言,出門喊老貓媳婦禮拜天:“打麻將呀。”禮拜天扔了蠶筐進(jìn)來:“四楞大叔怎么有空?”
四楞說:“我能干什么?坐著等死唄。”
一陣摩托響,魏有財騎著錢江125從溝外沖過來。
彩娥喊:“魏有財,三缺一。”
魏有財用腳支住摩托:“都誰呀?我這忙得腳打后腦勺兒,哪有時間玩。”
彩娥說:“禮拜天,四楞。”
四楞望著魏有財,他覺得魏有財聽到他的名字,一腳油門不一定哧溜出去多遠(yuǎn)。魏有財卻下了車:“那就玩一會吧。”
四個人坐好。麻將機稀里嘩啦亂響,拱出四副牌。
魏有財頭也不抬,慢聲說:“兄弟,你死了,我去抬扛。”
四楞打出一張牌:“謝謝了。還是女兒多好啊,你這個老頑固五個女兒,個個都找了好婆家,你美得鼻涕泡都亂淌。”
禮拜天插言道:“可不是,有財大叔算堡子里的頭等戶,一年到頭,女婿給的錢都花不完。車是新買的吧?”
魏有財瞅了一眼四楞:“得謝謝四楞兄弟,他領(lǐng)著計生干部把我家罰得就剩幾口人是喘氣的了。咱命不好沒生下個帶把的。”
彩娥笑了:“你生個帶把的,現(xiàn)在不得累死你?娶個兒媳婦得多少錢?”
魏有財盯著四楞:“四楞,你說你們當(dāng)年像土匪一樣,上我家抬那些破箱破柜,趕牛、趕豬的,就不怕報應(yīng)?”
四楞摸著腦門說:“這不找上了嗎?我現(xiàn)在是個死人,你趁我還能聽著,多說點兒吧。”
彩娥罵了一句:“就你那狗嘴,一輩子沒吐出個象牙來。”
魏有財對著幾個人說:“我就愿意陪死人玩。彩娥,只要有死人在,你一定喊我。”
彩娥火了,一張牌重重砸在桌上:“滿嘴噴糞。”
四楞一連打了五天麻將。輸贏一頭二百的。這天是東湯鎮(zhèn)集市。禮拜天要去趕集。四楞便閑在店里。在堡子里,禮拜天趕集是一件法定的事。禮拜天要涂紅抹脂,穿新衣服,穿皮鞋,而且一定要把集市逛散了,才坐趕集拉客的車回來。甭管活多忙,狂風(fēng)暴雨,雷打不動。
四楞斜倚在店里的小炕上,抽煙,打盹兒。彩娥就像沒看見他這么個人,賣貨,看電視,喂豬做飯。
四楞看著風(fēng)韻猶存的彩娥,心里暗罵著:這個老拐。
二十多年前,四楞是康家村最好的傻柱子,彩娥是最好的老拐。公社年年高蹺匯演,康家村的高蹺隊年年奪冠。為啥?因為有四楞、有彩娥。四楞的高蹺稍矮,只有別人高蹺的二分之一高。四楞穿上翻毛皮衣,扎上帶尾巴的狗皮,戴著彩帽,腰間一圈鈴鐺,手里拿著帶彩絨球的鞭子,臉上涂了紅白黑的油彩,一下子有如神仙附體,那得瑟的就像頭活驢。他手里拎幾掛小鋼炮,點著,鞭子一甩,在水泄不通的人群里橫沖直撞,為高蹺隊伍殺開一條血路。彩娥長得俊,又會浪,畫的濃妝像個仙女,偏又敢拋媚眼,打情罵俏,引得十里八村的小伙子追著攆著起哄。
幾只高蹺隊伍從四面八方匯到公社的大院里,互相亂沖亂撞,都想把對方的隊伍攪亂,這時傻柱子和老拐的作用就顯現(xiàn)出來。傻柱子盡管東一頭西一頭,卻用鞭子指揮自己的隊伍,同時還要沖擊對方的隊伍。老拐在一旁,邊扭邊照看隊伍,誰掉隊了,就補一下位置,用手拉著追隊伍,或者大聲地招呼著大家。
賣呆的不怕鞭炮,不怕傻柱子的沖撞,只攆著扭得好、長得俊的人看。他們不時地為好的隊伍叫好,又對著不好的隊伍喝倒彩。十幾分鐘下來,缺少組織的隊伍就被沖得七零八落,隊員東一個西一個。而這時,上千人圍觀的,只剩下蹺王——康家高蹺隊了。賣呆兒的會在傻柱子的吆喝下自動地閃開幾十平方米的空場,該冠軍隊伍亮絕活了。
四楞就是這個隊伍的靈魂。隊伍在鑼鼓聲里變換著隊形,他則使出渾身解數(shù),倒立行走,兩腳朝天還能一伸一伸的;劈腿,一下跳起來——仍在蹺上;再空翻。然后彩娥出場,兩個人在場子中央,扭著舞著,一退一進(jìn),一仰一俯。兩人眉眼之間是挑釁,也是挑逗。互相配合之間,那種默契是下口令都達(dá)不到的。四楞看著汗水從彩娥的瓜子臉上掉下來,把妝沖的一道道的,小臉粉中帶紅,胸前兩坨肉上下跳動,一種沖動占據(jù)了他狂野的心,他攥成拳頭的手生疼。
彩娥的丈夫吳明在堡子里開著木材加工廠,一天到晚開著個桑塔那不著家。偶爾回來,兩口子也是各睡各的。彩娥心寬,她懶得管。男人一有能耐,就沒人能拴住他的心了。看電視,說一個女人為了管住丈夫,把丈夫打殘疾了。彩娥也想過。不過她下不了手。她常想,吳明要是自己臥床不起才好呢,她能端屎倒尿侍候他一輩子。現(xiàn)在,她經(jīng)營著這間小店,不圖掙錢,只尋思有人來坐坐,有個營生。
她看著四楞在炕上冒煙,發(fā)呆,之后竟睡著了。
她終于可以仔細(xì)看那張熟悉的臉了。眉骨上那道傷疤還在,風(fēng)吹日曬,臉黑紅黑紅的,又有許多褶子。胡子好多天沒刮了,該會很扎人吧?衣服有些破舊,卻洗得干干凈凈,一雙解放鞋洗得發(fā)白了,補了兩塊補丁,一點泥星都沒有。秀珍是個勤快的女人。這個人要死了。這個一直在她心里活蹦亂跳的人,要離開她了。她的眼淚不知不覺間流了出來。
這個世界上,誰能夠知道她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呢?二十幾年了,她從沒說過一個字,她不想說。她愿意把秘密帶進(jìn)墳?zāi)梗涯莻€人的名字在牙齒間咬著,在心上烙著,在眼睛里含著。別說愛,也別說恨,人哪,有點揪心的事兒放在那,偶爾想想,那種針扎一樣的痛,是幸福的。四楞,你這個大傻子,有意你就找人提親唄。當(dāng)著大伙的面跟我耍流氓,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我在那傻等,等你說一句話,等你托人說一句話也行,可是,等來等去,卻是你匆忙結(jié)婚的消息。
四楞做夢了。他又夢到踩高蹺了。有十年沒踩了,他也沒想,沒夢到過。今天躺在彩娥的炕上,卻夢到了高蹺。他坐起來,彩娥扭過身去看電視。他臉有些熱,說:“走了,宿費一塊兒算。”
四楞回到家,他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依靠,急三火四地忙起來。他把自己珍藏多年的行頭拿出來,皮子叫蟲子咬了,鞭子燒了。只有鈴鐺一搖還響。他把東西拿到水泥臺上晾,又急忙上山去砍樹,回來就開始做高蹺。
三炮和秀珍看見窗前水泥地上鋪著老古董,三炮問:“爸,你這是干什么?又不過年,擺弄這些東西干什么?”秀珍扯了一下兒子:“你爸愛干什么干什么,別管他。”
秀珍進(jìn)屋點火燒水,洗菜做飯,洗臉洗衣。一輩子,四楞不會下廚房。三炮圈牛喂料,給豬墊圈,趕雞鴨進(jìn)架,掃院子。四楞埋頭吭哧吭哧地用刀砍,用斧子剁,用刨子推,用沙布打,仔細(xì)地做著他的高蹺。
晚上進(jìn)了被窩,秀珍突然小聲說:“彩娥這些年也不容易,吳明在外邊什么屎都拉。”四楞不緊不慢地說:“各過各的日子,不該咱的事兒。”秀珍把手放在四楞胸上:“我知道,你這輩子都沒忘了她。”四楞有些火:“你別疑神疑鬼的,我馬上就進(jìn)土了,哪有心思想那些花花事兒。”秀珍側(cè)過身:“彩娥也沒忘了你。”四楞奇怪地說:“胡說八道,沒忘了我?笑話。她心里要是有我,她能拿鍬砍我?差一點就給我砍瞎了。”秀珍解釋說:“你摸人家屁股,人家不砍你?你真是賊膽子。”四楞不耐煩了:“睡覺,睡覺。”秀珍嘆口氣:“我是說,你沒事兒常去小店坐坐。女人的心思,你們男人永遠(yuǎn)不會懂。”
蹺做好了。四楞帶上帽子,穿上皮衣,戴上鈴鐺。他扶著院墻站起來。人老了,腿腳不好,只好很正經(jīng)地走蹺。誰知這一正經(jīng),竟不會走了。四楞覺得好笑,年輕時從來沒有正經(jīng)踩過蹺,他把踩蹺當(dāng)成一種游戲,一種渲泄的樂子,卻得心應(yīng)手。現(xiàn)在想正了八經(jīng)踩,卻不會走了。人,還是不正經(jīng)自在。
練了幾天,他又可以不正經(jīng)地踩蹺了。但是他明顯感覺到腿上無力,那些高難度動作是做不上來了。但是站在蹺上,他心里就亮堂多了。院子有些小,他走幾圈竟到了堡子里。
最先看到他的是彩娥。彩娥在店里看見四楞支愣著胳膊踩著蹺從院子里出來,在路上走,心一下子就到了嗓子眼兒。她急忙跑出屋,走過去。
彩娥先伸手扶住了四楞,然后說:“就你這體格這歲數(shù),還敢踩這東西,小心摔死你。”四楞有些喘:“摔死好,摔死你還能聽個響。”
彩娥有些不解:“大夏天的,你捂這么多不怕出痱子?堡子里連個人影都沒有,你給誰看?作了一輩子,你還沒作夠哇?” 四楞頭上出了汗:“這輩子,我就對這個有點念想。你見過活人踩高蹺,今天讓你看看死人踩高蹺。”
魏有財騎著摩托車停下:“老遠(yuǎn)我還以為看見鬼了呢。四楞,你玩這個也不是時候呀?” 四楞氣喘吁吁地說:“再不玩兒,我就玩不著了。”
魏有財看看彩娥:“吳老板回來了,我看車?yán)镞€有個女的。”彩娥笑了:“我男人那叫有能耐。”
老貓已經(jīng)累得要趴下了。他把爬得滿山的蠶抓到筐里,扛著筐爬一個山坡,把蠶放到臥繭場里。一天早晚不見日頭,披星戴月能抓七八筐蠶。禮拜天天天有事兒,陪四楞打麻將,禮拜天趕集,老貓都沒意見。這幾天禮拜天卻和吳明較上勁了。天天坐著轎子出去。昨晚喜孜孜地把一條項鏈拿給老貓看,說是吳明給買的。老貓心涼了。但是他又能怎么樣呢?
正午的太陽像個通紅的大鐵鍋,正罩在頭頂。老貓頭一暈,覺得許多星星出來了,他抓住一棵柞樹慢慢倒在山坡上。
對面坡上的三炮看見老貓倒了,以為滑倒的。可是好一會沒站起來,這才跑過來。老貓中暑了。三炮忙給禮拜天打手機。十分鐘不到,吳明開著車沖進(jìn)山谷,禮拜天新的連衣裙,項鏈都很扎眼。幾個人把老貓?zhí)нM(jìn)車,轎子像個屎克郎,一蹦噠一蹦噠向山谷外開去。
轎車呼地沖過來,從四楞和彩娥身邊沖過去。彩娥兩手扶著四楞:“今兒個瘋了,開得這么快。”吳明摁了一下喇叭,沒停。
傍晚,老貓坐吳明的車回來。買了藥,水果,蔬菜。老貓?zhí)稍诳簧希瑴喩頍o力。
禮拜天送吳明出門。禮拜天說:“老姨父,謝謝你跟著忙了一天。”吳明說:“明天上丹東送貨,你就不用去了。”
禮拜天說:“嗯,老貓這樣,我得照看他幾天。”
老貓再沒聽。他的眼淚已經(jīng)流出來了,像被大山壓住的山泉,止不住。
彩娥搬出了鼓。四楞不解,說:“你這是干什么?”彩娥說:“你啞沒悄聲地扭,沒味道。這回我給你敲鼓,你扭。”四楞不好意思了:“那多不好,影響人家干活。”彩娥不管那些,敲起鼓來。
從前,是鼓聲指揮著踩蹺的人。現(xiàn)在,是踩蹺人的腳步指揮著鼓。四楞的腳步慢了,缺少節(jié)奏感,一步大一步小,像個醉漢。那鼓聲就有些悶,缺少靈勁。在早秋干燥的空氣里,沉悶的鼓聲響了,遲緩,像個蒼老的人的咳嗽,在空曠的堡子里,一聲一聲,沉甸甸的。
四楞聽到鼓聲,似乎一下子像手機電池充了電,又有了力氣和血性,扭得有味道了。
彩娥恍惚回到從前,回到那些讓她熱血沸騰的日子。
北風(fēng)下來了,天氣微涼。葉子顏色先有了層次,田里的莊稼站得更直了,山上掛滿了鈴鐺似的繭。
四楞活得像個孩子,一天到晚心里只掛著踩高蹺玩。彩娥就像那個慣著孩子的母親,只要四楞出了大門,她就抱出鼓。人們看著四楞身上的肉像空氣一樣飄散在空氣中,只剩下一張皮包著骨頭。但四楞仍是那么樂觀。四楞心里清楚,離好日子不遠(yuǎn)了。
四楞中午睡了三個小時覺。起來就開始化妝。他細(xì)細(xì)地在臉上抹著擦著,黑的是鍋底灰,紅的是口紅,白的是粉。描了眉,畫了口紅,打了腮紅。穿戴好,他走出了院子。
彩娥已經(jīng)把鼓擺好了。鼓邊坐著魏有財。
四楞愣了一下。魏有財笑了:“禮拜天和彩娥要陪你扭,我客串打鼓行嗎?”然后就敲起鼓來。
四楞聽到鼓聲,就變成另外一個人,盡管腿腳不靈活,但眼神一下子就變了。那里有機靈,有活潑,有希望。彩娥換上了紅衣服,畫了濃妝,拿個大煙袋,扭搭扭搭出來了。禮拜天只著淡妝,卻沒踩高蹺。
禮拜天說:“大叔,我在地上扭,行吧。” 四楞說:“你上崗梁上扭才俊呢。”
彩娥又有意地去撩四楞,眉目含情,扭腰晃頭的。四楞也來了感覺,兩人像跳桑巴舞,面對面扭起來。
不一會兒,又有幾個人加入進(jìn)來。他們腰里圍著褥單,斜披著窗簾,加入到隊伍里。有人喊:“四楞大叔,今天我們陪你樂呵。”
老貓扛著筐經(jīng)過,放下筐,看著。禮拜天過去扯他,兩口子對扭起來。
吳明開車回來了,看了一會兒,搶過鼓槌。當(dāng)年,他是高蹺隊伍中最棒的鼓手。是彩娥撒向所有人的多情的目光征服了他,是彩娥劈向四楞的那一鐵鍬讓他鐵了心娶了彩娥。
人越聚越多,年老的拿出珍藏的蹺,年輕的則在地上扭。孩子們也大呼小叫著加入進(jìn)來,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扭動起來。
四楞很興奮。他沒想到這么多人來陪他。鼓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急,人們扭動的幅度越來越大,臉上淌著汗水,洋溢著笑容。各色的褥單,床單,窗簾像一個個大的蝴蝶,在盡情飛著,舞著。人們忘記了疲勞,忘記了身份,忘記了不愉快,他們在舞之蹈之中感受著激情,感受著夢想。人們將四楞和彩娥圍在中間,看著他倆,配合著轉(zhuǎn)動隊形。秀珍也加入進(jìn)來。
吳明累得出汗了,他看見彩娥在四楞面前做出種種誘人的姿態(tài),他看見四楞眼睛中的光芒。他的心里很高興,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忙著掙錢,忘記了高蹺,忘記了鼓聲,現(xiàn)在他仿佛一下子找到了自我。他成熟老練的鼓點撞擊著自己的心。他看見了禮拜天和老貓在對扭,禮拜天的臉上洋溢著青春快樂,全沒有在自己面前的憂郁和愁容。吳明心里被什么刺痛了,但這種痛卻喚醒了他心靈深處最柔軟的情緒。
四楞扭著,跳著,笑著。他多么輕,多么幸運。他覺得他跳出了這一生最美的舞。四楞看見秀珍的眼淚,看見三炮伸出的雙手,看見一群人一齊向他擁來,自己仿佛是一朵鮮艷的花,招來了這么多蝴蝶。人們的雙手像翅膀一樣托起了他,他躺在翅膀上,慢慢向天上飛去。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