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繼斌
連石頭也會老。40年前的沙頁巖墓碑,寒暑一刀一刀割下去的,打眼看去,已經近乎一座座無字碑了。1992年出獄后,周家瑜每年清明都要來墓地的荒草和雜樹中坐一會兒。這里埋著他的戰友。這些年,他親眼看到石制墓碑上的、撲克牌大小的姓名慢慢風化殆盡。而他自己,這個“文革”時期的重慶武斗組織“8·15”派的“政委”,也已經老了。
2009年12月,在相關研究者及親歷者歷時十余年的奔走呼吁之后,全國僅存的一個“文革”武斗死難者墓群被評為重慶市級文物保護單位。它已經在重慶市沙坪壩公園西南角潛伏了40年。
65歲的周家瑜,是當年武斗“8·15”派的政委。1976年,因“指揮、參與、槍殺、打死被俘的無辜群眾”,周家瑜入獄16年。
現存的墓園地面建筑,可以佐證周家瑜他們當年信仰的赤誠。多數合葬墓的主體設計是模仿天安門人民英雄紀念碑,再略加變通改良。墓碑主體題字多為模仿毛體狂草:“死難烈士萬歲。”“頭可斷,血可流,毛澤東思想不能丟;可挨打,可挨斗,誓死不低革命頭。”
鄭志勝是周家瑜當年的“戰友”,在“8·15”派中,人稱“尸長”——他專門處理武斗死難者尸體。
梁自巧年齡雖小,卻是20中紅衛兵團中的活躍分子,時常來找鄭志勝他們,領了傳單去大街上散發。7月間,她去給守清水池的大哥哥們送飯時,在建設廠三八宿舍附近罹難。
最初產生的尸體,并沒有及時下葬,他們作為對方的“罪證”,要保留下來。注射完甲醛,讓俘虜們給尸體裹上從沙坪壩百貨公司購來的一匹白布,然后穿好軍裝,戴了毛主席像章和紅衛兵袖章,把頭發洗凈后晾干,梳得很整齊,用一塊木板安放在防空洞里,放了十多天等親人來看了才入殮。然后由學校運去沙坪壩公園掩埋。
起初整個墳地并無規劃,俘虜們東挖一個坑,西埋一個人,倉皇之間,也并沒有墓碑,就立一個木牌子,上書死者的姓名、所屬單位以及死亡時間。
1967年9月1日雙方簽署停戰協議后,“8·15派”開始有組織地重新規劃墓群,但脆弱的停火協議很快破裂,死亡生產線再次啟動,于是大規模的土木工程,從1968年開始,是年造墓38座。石條、混凝土、磚塊這些建筑材料,幾乎都是強行從市區征用的。
直到1968年中央通知撤銷兩派的總部,并收繳武器,大規模的武斗才停止,但兩派的基層組織保留了下來,繼續運轉,所以,死亡生產線一直運作到1969年1月才結束——原因是城市的知識青年都下鄉了。
在這塊不大的墓園里,鄭志勝們一共埋葬了400多具尸體,絕大多數都和梁自巧一樣年輕,一樣洋溢著“革命的熱情”。
周家瑜執著地認為:這些死去的烈士,和抗日戰爭以及解放戰爭中的烈士一樣,是為自己的信仰獻身的。”他是武斗存活者中“堅持自己信仰”的代表人物。
長期以來,中國乳制品的進口市場集中度較大。進口來源地主要是擁有得天獨厚自然資源條件優勢的大洋洲、歐洲和北美洲[10],主要的進口國家是新西蘭、美國、德國、法國等,如圖2所示①數據是根據商務部歷年數據整理所得。。這幾個市場的進口量占整體進口量接近80%,且進口量相對穩定。
當年重慶大學的大學生周家瑜、鄭志勝兩人卷入血腥武斗并成為一派的領導人,有很大的偶然性。
“‘文革’剛開始的時候,我一點都不關心政治,他們到處貼大字報,又把中山路改成‘反修路’,反右派,我都不理睬。”周家瑜說,但1966年7月19日中午,他看到重慶大學的老校長鄭思群被重慶市委派來的“四清”工作組綁走,那么大年紀的老人光著腳在烈日下走在水泥地上。周家瑜便決定“造反動市委的反”——此前鄭校長每年都給周家瑜發獎學金,周家瑜視之如父。
鄭志勝加入“8·15”派的原因,和周家瑜一模一樣。鄭校長曾送給光腳上學的鄭志勝一雙鞋子。“我是因為一雙鞋子參加武斗的。”許多年后,鄭志勝感慨道。

“很多人都是被裹挾進來,然后稀里糊涂就犧牲掉的。”周家瑜說,他認識的一個低年級同學,因為喜歡把子彈殼做成鑰匙鏈,掛在屁股后面叮叮當當地響,為了撿彈殼,被打死了。
“當時渝中半島變成了垃圾堆;糧食、蔬菜的供應都斷了,我的父親是‘8·15’派的干部,但是家里也沒有吃的。”57歲的席慶生回憶道,“母親帶著我和弟弟準備去到重鋼李子林投奔親戚,走到毛線溝屠宰場對面時,一個‘8·15’的人剛擦完槍試槍,把我母親打死了。”
但在那個火紅的年代,沒有人懷疑過戰斗的意義,或者思考過局勢的復雜。王佑群——2000年后墓地最重要的看守者和研究者之一,當時還是一個小姑娘:“看到鄰居的大姐姐們穿著軍裝,系著武裝帶,我一下想起毛主席所說的‘颯爽英姿’,很羨慕,盼望著長大后成為她們中的一員。”
中山大學教授、學者劉小楓當年也還是少年。在他的回憶里,連兒童也組成了“戰斗隊”相互廝殺:
“我家門前的小巷已經封鎖了,三四個女高中生戒守在這里。時值7月,天氣悶熱,繃緊的武裝帶使她們青春的胸脯更顯豐實,草綠色的鋼盔下有一張張白皙、嬌嫩的臉,眼睛大而亮麗。重慶姑娘很美……她們手中的五六式沖鋒槍令我生羨。”
但很快,這些美麗的年輕人便成了尸體,送到了防空洞里。
更多的親歷者開始反思那一場劫難。鄭志勝說:“1967年的8月,重慶武斗最激烈的日子,是我最苦最累的日子,也是我失足跌進深淵的日子。別人的血、汗和淚,我的血、汗和淚交融在一起,流進了深淵。我在噩夢中掉了進去,苦苦掙扎。”
2010年1月15日,記者跟隨在公園工作了一輩子的王佑群進入墓園。墓園西高東低,布局雜亂,一條通道落滿枯葉,以此為中軸,兩側的墳丘雜亂而破落。
沙坪壩公園的武斗罹難者墓群,并不是重慶最大的,也不是唯一的。武斗結束后,幾乎每個工廠、學校都有自己的“烈士墓”,但這些墓地絕大多數在“文革”后便被鏟除。
到1970年,沙坪壩公園里的武斗罹難者墓群,已經是重慶市唯一的一座較大規模的墓群了。1979年5月,顧城跟父親顧工到重慶采風,他意外走進這片年代并不久遠,卻似早已被世人遺忘的荒墳。他留下了最早對紅衛兵進行反思的詩作《紅衛兵墓》:
淚,變成了冷漠的灰,荒草掩蓋了墳碑。
死者帶著可笑的自豪,依舊在地下長睡。
40年的時間里,墓園也不止一次面臨滅頂之災。伴隨墓園的衰敗破碎,當年那段歷史也在時間流逝與人們的集體遺忘之中逐漸模糊。當年經歷過武斗的當地知識分子,成了史料收集研究僅有的中堅力量。
“每一座墓碑后面都有一個慘絕人寰的故事。”而對于這些墓碑后的故事,現有的研究卻難如人意。
研究者們希望至少將墓園中埋葬的所有死難者生平經歷整理成集,但這個工作至今只完成不到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