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鴻偉
面對如此浮躁、暴力及價值觀混亂的社會現實,政府應該努力讓所有人都平靜下來,變得更加寬容、互愛,而不是自身就帶頭激動。
沒有人知道還會有多少學校遭遇殘忍的殺戮襲擊,也沒有人知道社會中究竟還隱藏著多少“校園殺手”。4月28日上午9時,福建省南平市校園兇殺案的罪犯鄭民生剛被執行了死刑,媒體的正面報道和官方自信的宣傳并沒有能夠遏止案件的繼續發生:在當天下午的廣東雷州、4月29日的江蘇泰興、4月30日的山東濰坊,繼續有成年男子在校園附近或闖進校園對師生們進行兇殘殺戮。加上此前4月12日的廣西合浦縣小學前兇殺案,短短一個多月里接連發生5起成年男子殘殺校園學生、幼童案,舉國震驚。
“如果5起血案的制造者們要的就是震驚社會的效果,那么他們已經達到了目的。”被稱為“中國網絡知道分子”之一的“饕餮”說,“校園安全問題既然已經上升到國家級層面,一個老話題再次出現:標本兼治還是先治標后治本?當下的國家級緊急措施,是治標之策還是治本之策?”
“誰來保護我們的孩子!”所有家長們此時必是心生恐懼和疑惑。
平時很少在學校四周看見的武警、警察和各種安全保衛人員突然大量出現,許多地方的法官、檢察官被政府聘請為“兼職法制副校長”。貴州省的法官于慶(化名)說:“伴隨改革開放而來的校園安保問題,終在經過30年斷斷續續的熱議后,在2010年全國連續5起驚天校園慘案的血泊之中上升到‘國家高度。平靜的校園也將因此而進行一次鋪天蓋地的大治理。”
誰在殺人
“冤有頭,債有主,前面右轉是政府。”
在這樣充滿悲痛和風險的事件背景下,一些地方有家長在幼兒園門口掛出如此醒目的標語,并經網絡得到廣泛流傳。重慶市的司法官員吳英(化名)認為。這則標語的內容并非空穴來風,事實上其簡單的話語里透露了現實的秘密,大膽地指出了問題的癥結,“兇手的產生只是一個結果,原因卻需要從復雜的政治、社會層面里探詢”。
盡管相關部門一如既往地封鎖消息,但是仍然有情況泄露:數名校園殺人者中,至少有一人是下崗,生活艱難;還有一人是因自己的房子被強拆,得不到滿意的補償。
而貴州法官于慶表示類似校園兇案的發生由來已久,僅以剛剛過去的2009年為例:9月20日,山東莒縣一歹徒在校園用菜刀砍25名小學生;9月11日,蘇州一幼兒園被人揮刀闖入,砍傷28名兒童;8月4日,北大一醫幼兒園,門衛持刀砍向園內師生,造成1死17傷;4月29日,甘肅宕昌縣一小學內,15名學生及2名農民被砍成重傷;2月27日,河北辛集一幼兒園內,一名歹徒瘋狂砍人,致1死1傷……
他表示,通過對一系列的案件兇手情況的分析,可以發現這些人在事件前都是很普通的老百姓,既不掌握什么權勢,也不是地方黑惡勢力成員,即每一個殺人者原本都是社會底層的弱者,所以往往讓受傷害的一方措手不及。
的確,“去幼兒園或者小學殺人”目前已經成為了弱者報復社會的一種惡劣方式——與有全副武裝的武警、警察和各種安保人員值勤的黨、政、軍,甚至人大、政協機關不一樣,學校不但缺乏有效的保護,自身的抵抗更無力,關鍵是能夠造成民間最大的痛苦恐慌,使整個社會里彌漫起仇恨、絕望和殺氣。于是也有社會學者表示:“欺軟怕硬是我們這個民族的劣根性,造成大多數殺戮者只敢向更弱者開刀。”
“社會的恐慌來自于惡劣的案件,而殺戮者的產生更多來源于社會的嚴重不公和政府官員的作惡行為,殺手犯罪的原因主要是貧困仇富或私情復仇造成的心理失衡,而殺害孩子的歹徒顯然屬于前者。”“饕餮”說,“一些遭遇社會不公的弱者經常冤屈難申,更無法得到政府、司法的公正對待,必然會有人心理扭曲。社會環境給他們精神所造成的壓抑、傷害和扭曲,使他們發泄仇恨怒火的已經不需要具體對象,而是尋找最為方便快捷的方式達到目的。”
正如云南省的一名資深檢察官所說:“各級公安對校園治安整治的力度也是逐年加大,但卻收效甚微,因為很多校內及學校周邊發生的惡性案件都屬突發性,其犯罪行為的實施僅在一念之間,警察并沒有多少前期預兆信息。”
前述標語是“最為方便快捷”被當作發泄對象的潛在受害者們的吶喊。孩子們也是有話要說。以前有小學生在寫作文時表示自己以后希望做貪官,因為有錢、舒服;而校園兇殺案后,另外有小學生寫作文說“殺手應該去殺貪官,不關我們的事”。
更有學生父母憤怒地表示:“我們是怎樣愛護孩子的?口號喊得震天響,可是都在想辦法從孩子的身上撈取利潤。聚集在校園周圍的小飯桌,破爛的校車,雨后春筍般的課外輔導班,比印鈔機還來錢快的老師……我們還有關心下一代部門,我真不知道這個部門干什么了?瞧瞧滿眼高樓大廈,豪華氣派的政府機關大樓,而我們孩子的幼兒園、小學、中學校園擁擠不堪,籃球場,足球場,網球場?你見過有幾個學校有?我們的孩子快樂嗎?一旦學校占了好位置,被開發商相中了,校園不是被侵蝕,就是被搬遷。”
“慘案發生在校園,兇手是校園外的。”“饕餮”說,“今天是學校,明天可能是醫院,后天還可能是養老院……弱者生活的地方總是很多,社會的恐慌遠遠不能消除,如果不解決根本問題,而是表面地應付,和掩耳盜鈴有什么區別?”
維穩悖論
“社會安全最重要的是人身安全,最讓人牽掛揪心的是孩子安全。”5月3日,在全國綜治維穩工作電視電話會議上,維護學校、幼兒園安全成為各級黨政系統的一項重大政治任務。
同一天,重慶市公安局沙坪壩區分局校園安全保衛支隊成立并授牌,其余各區縣也將陸續組建校園安保支(大)隊,確保全市518萬余名中小學生、幼兒的人身安全。重慶市公安局副局長唐建華表示政府已決定本次投入資金12億元,此后將列人每年的財政預算。
重慶還明確規定,凡校園及周邊正在發生直接侵害、傷害學生和幼兒的惡性案件,民警趕到現場處置,還不能制止其暴力行兇的,可以依法當場擊斃。
沙坪壩區公安分局附近的許多小學隨即也打出了“熱烈歡迎校園保衛支隊警察進駐”的醒目標語,一名學校保衛人員說:“標語不但表示歡迎警察進駐學校的態度,更是要提醒想再來傷害孩子的兇手。”
他表示,重慶市公安局不但在全國第一家成立了專門的“校園安全保衛支隊”,不久前還率先成立了“重慶交巡警”,使大街小巷隨處可以見到全副武裝的警察,而不再像以前那樣坐在辦公室里等報警半天才出來,“警察的主動出擊讓老百姓的安全感增加了許多”。
不僅僅是重慶。目前,從中央到地方都掀起了一場新的厲兵秣馬:配足學校的警用裝備,嚴格門禁制度,警車巡邏,專職校園保安大批進駐學校,如此等等。
另外,貴州省近期將以社區(村居)為單位拉網式排查本轄區容易肇事肇禍的精神病人、長期纏訪鬧訪人員、對社會嚴重不滿的人員;重慶市也將重點排查病情不穩的精神病患者、對社會存在不滿情緒揚言報復的人員、因遭受重大打擊而性格怪異舉止反常的人員。
而于慶認為,就目前各地大量加派安保人員的情況又可以看出,社會資源分配不公是根本,“新一輪不公平又出現了,為響應上級要求而政治作秀的成分很嚴重”,“城市的學校就比農村的學校搞得好,但是城市里的民辦學校就沒有公立、貴族學校搞得好,前者有武警、警察、警犬甚至裝甲車,后者基本上還是一些普通的保衛人員和教師”。
政府留給社會民眾的印象似乎已經被定格:礦難發生了,就開始全國大檢查;公交車著火了,也開始全國大檢查……現在校園兇殺案發生了,工作方法也不過如此。但“目前只能先把‘標治好再說治‘本的事,因為這個‘標有太多漏洞了。”“饕餮”說。比如精神病患者肇事,中國患精神病的人數現已達到1600余萬,其中有160余萬人對社會治安構成危害。但四川省民政廳的一名官員說,中國精神分裂癥的治療率僅為30%,原因是缺專業醫院、缺專業醫生,特別是缺錢。政府對于精神病治療方面的撥款少得可憐。
當然,已經有人找出美國、日本和歐洲等許多發達國家或地區同樣存在大量校園兇殺案件的情況來試圖說明:其一,此舉并非中國獨有;其二,很多人是因為自身性格、心理原因肇事,與政府工作、社會影響的關系不大。
吳英認為:“這樣的辯護顯然有點強詞奪理,歐美的校園案件更多發生在師生之間,屬于‘校園內部矛盾,這樣的情況在中國有如‘云南大學馬加爵殘殺同學案;但中國的校園兇殺案件是外界人員主動攻擊學生,即學校和孩子被社會矛盾、成人矛盾波及,兩者不能相提并論。”
比如,下崗和強拆,源頭都在政府那里,許多地方官員為了應對相關民眾的反抗,想法設法進行壓制,使得被傷害的民眾投訴無門,不但切身利益得不到保障,反而可能招致更大的傷害。原本作為“挑事方”的官員們卻因為制度的安排卻同時充當著維護社會穩定的重任。
“對象已經錯了。”云南省的一名資深檢察官說,“從現實的許多情況來分析,讓社會形成不穩定因素的根源,官員們不稱職的禍害遠遠大于一般的違法犯罪人員,目前采取的‘重治民輕治官的維穩方式,最終導致越維穩越不穩。”
“饕餮”提醒說,目前除了積極支持、配合政府對于校園安全的工作,也要警惕一些官員、警察會不會借機對各種上訪者、伸冤者,甚至無辜者進行打擊報復,歷史上許多“運動”的初衷和現實效果差別巨大,往往就是這樣的問題沒有得到警惕和制止。
媒體的是非
5月2日,江蘇省無錫市警方抓獲了一名給當地學校寫恐嚇信敲詐10萬元的犯罪嫌疑人,嫌犯劉某承認是受前段時間福建南平發生過的校園血案啟發,才有了如此舉動。
校園兇殺事件連續出現后,有許多新聞網站刪除了相關消息,解釋是源自媒體的社會責任感。贊同者認為,社會底層情緒郁積者眾,媒體的過度渲染容易對他們形成示范效應,導致更多無辜的孩子處于危險之中。
研究犯罪學的專家早前已經表示,有些罪行似乎會蔓延,或者被稱作“模仿性犯罪”。美國巴爾的摩大學的刑事學家杰弗里·羅斯就認為,對于某種挫折感或者是想要算什么賬的人而言,一旦知道別的地方發生了什么事,會讓他們變得更大膽。
這讓一些媒體和記者覺得尷尬,因為此前它們一直認為自己的工作是為了讓社會公眾擁有知情權,引發社會關注并起到警示作用,同時促進司法和政府的工作。顯然,如果媒體不希望有助于人們去從事這一類型的犯罪行為,就要在報道中謹慎小心,以減少被風險所激勵的模仿者。重慶市的一名刑事警察認為:“尤其一些犯罪的準備、細節和成效,媒體不應該明示,更不能提供‘技術指導。”
“一些地方政府官員的表現很令人詫異,他們有時候非常自信,有時候又非常膽怯。自信體現在他們為了地方政績和自身私欲可以不擇手段,對民眾的生命、財產無所顧忌;膽怯體現在遇事只要上級一聲吼,他們就日夜忙得不亦樂乎——凡事都上升到有期限的政治高度了。”“饕餮”說,“一言以蔽之,官員們只害怕上級的權力,并不把民眾的力量當回事情。”
事實上,最不希望媒體報道或者激烈指責的,基本是相關的地方官員而不是相關的民眾。一方面,官員們會使用各種手段來阻止媒體報道;另一方面,受害家屬則會千方百計向媒體通報消息。
不過,即使政府成功地掩蓋了所有消息,媒體沒有任何報道,但是如果矛盾的根源沒有得到剔除,預謀犯罪的殺戮者依然會產生,僅僅是采取的手段不一樣——殺不到學生,他們仍然會用其他手段來進行報復行動。
“只有產生兇手的土壤不存在,才不會有兇手的產生;只有兇手不存在,學校和孩子們的安全才能有真正的保障。把責任推給媒體,顯然是不客觀或者別有用心的方式。”于慶表示,“現在全社會都有了這樣的共識:只制裁殺人兇犯,不懲治官員腐敗,不可能遏制校園血案:只加強社會控制,也不可能減少學生受到傷害。”
沒有一個社會制度完美無缺,可以保證每一個個體所受到的待遇都是絕對公正的。于慶表示,關于校園安全的話題,從社會開始轉型以來就沒有停止過,也停止不了;而關于校園慘案的新聞也從來沒有斷絕過,盡管人人都希望這樣的新聞永遠不要有。盡管各地試水破解校園血案困局的招數層出不窮,但只要不觸及制度層面,一切都只不過是在做刷漆工而已。
就在記者的采訪已近尾聲的時候,陜西省又傳來消息:陜西省南鄭縣一幼兒園5月12日上午8時左右發生一起砍傷兒童事件,當場造成7名兒童死亡,20多人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