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思荔
那晚的海浪很安靜
□霍思荔
身后有片靜靜的海,美得像一面藍色的鏡子,她卻看不到。

禧薇中考落榜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每份考卷,她都只做了一半。她還記得那位收試卷的老師,看她的眼神充滿了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責備,像個錐子,刺得她心疼。
她曾經做夢都想坐在大學校園美麗的梧桐樹下看書,從小學開始成績也一直保持優異。但姑姑的哮喘越來越嚴重,如果中考過線,她必定會想盡辦法讓禧薇去讀高中、考大學,那怎么辦?
禧薇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就是姑姑,她沒有父母,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只是聽別人說,她是姑姑收養的棄嬰。姑姑待禧薇一直很好,可現在,她已如同一截被榨完汁水的甘蔗,過早地蒼老衰弱了下去。
為了維持兩人生計,禧薇在臨近海邊最近的街道擺了一個燒烤攤子,客人不多,三五個。偶有片刻,從濃煙中抬起被熏得淚流的臉,禧薇在心里告訴自己:就這樣吧,還能怎么樣?
自從她擺攤以后,隔壁阿東家的生意就清淡了不少。阿東比禧薇大兩歲,經常來幫忙,幾乎成了禧薇的燒烤師傅。他的手藝在整條街都是出名的,烤出的雞翅、蝦和魷魚色澤晶亮,味道鮮美,吃起來唇齒留香。阿東的母親漸漸不能忍耐,扯著嗓子罵自己的兒子,但有耳朵的人都聽得出,她是在罵禧薇。
她不喜歡禧薇,更不愿意兒子跟她混在一起。阿東的父親是漁民,他們一家的生活都是從風口浪尖上掙出來的,所以她希望兒子能多跟有福氣的人玩在一起。所謂福氣,對于海邊漁民家的女孩來說,就是黝黑的皮膚泛著健康的光澤,一張圓活的臉,還有有力的胳膊,能織補漁網,能一筐一筐地把魚從船里搬上岸,當然還得有做魚的好廚藝。
這些禧薇都沒有,她蒼白,瘦弱,臉上總是缺乏表情,更重要的,她是棄嬰,是撿來的孩子。
這天傍晚,來了兩撥旅行團的人,燒烤攤的生意格外好,阿東在禧薇的攤子前忙得不亦樂乎。阿東的母親過來扯著嗓子撒潑,禧薇對她尖利的罵聲充耳不聞,面色沉靜如水,拿著小本子低頭問穿白色休閑服的男子吃點什么。男子指著不遠處阿東母親噴火的眼睛,禧薇聳聳肩,再笑笑。她只能用笑來掩飾很多復雜的情緒。
晚上收了攤,當著阿東的面,她打開放錢的小匣子,把一張張鈔票理好,分成4份,然后抽出其中的一份,遞給他。
她的語氣不容辯駁:阿東,這是你應得的。本來我在你家旁邊開燒烤攤,就已經很抱歉了,怎么能讓你白干活?如果沒有你,我的生意肯定做不下去的,你要是不要,我明天就不賣燒烤了。
阿東先是像被火燒了屁股,一下子從凳子上站起來,要奪路而逃。思考了許久,他滿臉通紅地接過了那幾張花花綠綠的鈔票,表情糾結,像攥著一個燙手的火球。接著,兩人同時在心底發出了嘆息,阿東是無奈,而禧薇是松氣。
她在那一刻,看到阿東明亮的眼睛,暗暗鄙視自己的殘忍與虛偽。阿東對她的關心,她是知道的,她也真的需要他的幫助。但她又不想欠他的,至少表面上要做出不欠的姿態。所以她選擇用錢冠冕堂皇地把他的關心,遠遠地拒之門外。
深秋時節,天氣涼了,來吃燒烤的人漸漸地少了起來。禧薇發現上次來過的那個穿白色休閑服的男子,又一連來了好幾天,坐在那張藍色的小桌邊,點一盤炒蛤蜊,兩個雞翅,就著一瓶啤酒,吃得悠然自在。
他又點了一個烤魷魚,阿東恰好不在,禧薇只好親自上陣。她正低頭撥弄炭火,卻聽到身后“咔嚓咔嚓”的聲音,回頭,是他正對著禧薇拍照。
他對禧薇笑笑,你的表情很美,很生動。然后,他把相機遞給禧薇看。果然,鏡頭里的自己,嘴角含笑,眼睛里跳躍著光芒。他接著說:我們公司要簽約一個新人,愿意來試試嗎?接過男人遞來的名片,默念著上面“藝人總監林晨”這幾個字,禧薇意識到,他跟這個漁村的人們是不同的,他代表著另外一個世界,一個禧薇不了解的世界。
第二天晚上,禧薇明顯有些心神不定,明明客人不多,她卻拿錯了兩次菜,算錯一次賬。她避開阿東詢問的眼神,頻繁地往角落那張藍色小桌上看,桌子旁邊依然空無一人。
風漸漸大起來,阿東開始準備收攤。禧薇站起身,慢騰騰地收拾桌子。就在她幾乎要絕望時,林晨來了。禧薇只覺得自己像根蠟燭,原本快熄滅的火,突然又重新熱烈地燃燒了起來。
阿東卻搶先迎了上去,邊解圍裙邊說:抱歉,我們已經收攤了,明天再來吧。
林晨一愣,眼睛卻看向禧薇。禧薇走上前去:不晚,老規矩?炒蛤蜊,烤雞翅?聲音與神態是她自己都意識不到的輕快。
阿東沉默著站在一邊,突然一揚手,就要把一整杯水倒進炭火里。禧薇發了火,一把推開他,阿東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他坐在骯臟冰冷的地上,仰頭靜靜地看著禧薇,最后黯然地垂下眼睛,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晚上禧薇就離開了漁村。她也覺得自己有點冒險,但又轉念一想,還有什么情況比終日生活在充滿海腥味的漁村,對著周圍奇異的眼神更糟糕的嗎?
姑姑對禧薇的決定從來就是無條件地同意,只是讓她去給阿東道個別。于是,禧薇在阿東家屋后靜靜地站了一會兒,轉身離開。
林晨說:我要把你塑造成一個真正的明星。他首先教禧薇穿高跟鞋,當她僵硬地穿著高跟鞋,走出一腳血泡時,林晨一邊給她敷藥,一邊讓她聽音樂,告訴她這是肖邦,那是莫扎特。禧薇拼命地練英文,學習西餐禮儀,記住各種世界頂級品牌的來歷,新款的價格,搭配衣服要領……沒等她準備好這些,林晨又提出更多的要求。
訓練了大半年,林晨終于決定將禧薇推向臺前,帶她去為一個前輩的電影首映捧場。記者們對禧薇的出現感到很新鮮,各種關于家庭和學業情況的問題接踵而至。禧薇剛想開口,林晨卻在桌下踢踢她,然后微笑地對記者說:父母都是美籍華人,她從小就在美國讀書的,因為熱愛表演才選擇回國發展。說完,轉過臉問她:對嗎?禧薇只得僵硬地點點頭,喉嚨干澀,手腳冰冷。
那一刻禧薇才知道,即使自己現在華服霓裳、舉止大方,也并非是穿上水晶鞋的灰姑娘,只是別人名利的道具而已。
謊言一旦開頭便無法收尾,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知道有個18歲的少女留學歸來,正逐漸成為炙手可熱的優質偶像。鮮花和掌聲紛紛涌來,這個充斥著光鮮亮麗和爾虞我詐的圈子徹底向她敞開了懷抱。禧薇卻感到一種吞噬人的孤單漸漸襲來,開始日甚一日地恐慌和不安,午夜夢回,常常聽到海浪拍擊在耳邊,有時纏綿有時激越。
然而,就在她離開的第二年,姑姑去世了,沒有讓村里的人通知她。直到禧薇偶然遇見從漁村里出來的年輕人,才知道,這個世界上與她至親的人,已經走了。
禧薇再回到漁村時,那里一片狼藉,臺風“芭瑪”的登陸,使得整個海島災情嚴重。她四處打聽阿東的消息,最后知道他受了重傷,在醫院接受手術。
他們告訴他,禧薇回來了。阿東點點頭:我知道她會回來。
在醫院的走廊里,禧薇迎面碰上一個女孩,正從阿東的病房里出來。她看禧薇的眼神,充滿了柔軟而干凈的敵意,禧薇想起,她走出漁村的那天晚上,阿東看林晨的眼神,也是這樣的。
阿東拒絕見禧薇,很決絕的。他的手術很成功,但臉上從此多了一道猙獰的疤痕,他要在禧薇面前保留最后的尊嚴,希望禧薇成全。
其實,是他成全了禧薇,是他給她的懦弱找到了逃避的借口。阿東是在拼命搶救禧薇的東西時受的傷。他們都說他瘋了,他堅定地往回跑,說禧薇會回來的,會回來的。
那是一艘貝殼粘成的船,是姑姑臨死前托付給阿東的,禧薇父親留下的遺物。禧薇的父母原本生活在遠處的另一個漁村里,禧薇出生的那天晚上,她的父親領著村里的一幫男人在海上捕魚,結果遭遇了暴風雨。父親安排村民一個一個地上了救援船,然而,在最后一名村民被成功救援后,父親站著的小船被吞噬了。幾小時后,禧薇的母親因難產去世。臨死前,把嬰兒交給了姐姐,并且告訴她,別讓禧薇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不想孩子一出生就背負著不祥的陰影。之后姑姑便抱著禧薇背井離鄉,來到了現在這個村子,從那以后,身世在禧薇心里也就成了一個謎。禧薇突然記起,阿東曾經很肯定地告訴她,你父親是英雄,他救了很多人。但那時她沒相信。就像她從來不相信,這個海浪日日拍打的小漁村能夠給她帶來寧靜和快樂。
禧薇又是悄悄離開的。走時,她想再聽聽海浪的聲音,然而靜靜的海面,沒有一點聲響,像一面遙遠的藍色鏡子。
在不遠處的樹陰下,有個身影一動不動地站著,目光一直追隨著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很久,很久。
責編/劉小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