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岸
別忘了他們有底色
文|江岸
紅樓人生
人人都有底色。對于再偏愛的人都不會忽略他的底色,這是作家寫實主義的良心,也是我們,不能也不該忽略的背景
我常常慶幸,我們沒有活在那樣一個時代:就算是《紅樓夢》,都承擔著若干政治重負:賈寶玉、林黛玉是反封建的貴族代表,晴雯、鴛鴦是奴隸群里的此類先鋒。他們孤獨地和四大家族的龐大封建勢力做著絕望的、無謂的掙扎斗爭。
掙脫了彼時的條框,其實今天的我們,仍舊會以另外的枷鎖來要求書里的我們的意中人,比如名叫“完美”的,名叫“良善”的那些枷鎖。新版電視劇《紅樓夢》索性將寶黛釵們化作了一個美夢,華麗卻空洞的夢,不再是真實的人生,不再有熱騰騰的人間煙火氣——沒有熱鬧過,沒有真正進入過我們心靈的繁華散盡、物是人非,又怎么會讓我們惋惜留戀,痛徹心扉?
至善至情的賈寶玉,大鬧學堂時,也有一點就著的火爆勁兒,和唯恐天下不亂的囂張頑劣樣兒。他也能和薛蟠等人與妓女云兒有說有笑,觥籌交錯,唱酬得十分得體;賈蕓想攀附賈府勢力,認他做干爹時,他嘲謔的答應也輕浮而不以為然;王夫人逼死無辜的金釧,攆走病重的晴雯時,他“連屁也不敢不能放一個”(王蒙語);他踢襲人、攆晴雯時也一樣暴躁冷漠……
這就是寶玉的底色。他出生時,繁華溫柔富貴,加上各種繁文縟節已擺在眼前。他有他的人生規則。只是,與賈璉、賈蓉、賈蘭等人有大致相似的貴族子弟的底子之外,寶玉畢竟是寶玉,在大廈將傾、繁華散盡、離亂衰老的悲涼未來終將到來之前,他以他的方式體驗著、抵抗著,愛著、憂傷著。
紅迷們常常不能原諒黛玉、妙玉對深具鄉野大智慧的劉姥姥的那些嘲弄和刻薄,兩人因此而有了污點。黛玉不招人喜歡的,又何嘗不是這一點——生在農歷2月12花神節的黛玉倒像是獅子座,常常要以語不驚人死不休來成為眾人的焦點,因為極聰明又很自我,還沒有因苦難和歲月積累起的包容和體諒,她漸漸成為眾人眼中讓人又愛又恨的尖刻女孩。
這也是黛玉的底色。作為貴族人家的獨生女,黛玉曾擁有過的愛和重視,甚至會超越了兄弟姐妹成群的寶玉。這樣環境下長大的黛玉,又如何能學會看人臉色?想想豌豆公主吧,不管在怎樣的境遇下,她都能不管不顧,不看別人臉色地仍舊對物質生活挑剔敏感,而眾人還是欣賞地贊嘆:這才是真正的公主!
只是后來黛玉經歷了與親人的生離死別,經歷過寄人籬下,她“很自我”的這條性格路線,又漸漸向著脆弱、敏感、憂傷延伸而去。
人人都有底色。偵探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讓她筆下的人物斷案時,就常常根據的是人性的底色。《牌中牌》里,大偵探波洛買了幾雙昂貴精美的絲襪,讓“女伴”(彼時英國的一種職業,聲名不佳)安妮·梅瑞狄斯幫他挑選幾雙送人,等她挑完,轉過身的波洛就發現,桌上的絲襪少了兩雙。波洛意味深長地笑了——此番測試,他不過是要再次證明:安妮小姐就是那個隱蔽的慣犯。
這種測試實際上很殘忍,暗含的恰是那句我們或許不以為然的老話:一日為賊,終身為賊。但世間萬事都是有始有終有代價的,曾經錯過的代價之一,就是會留下日后供他人打量你的人生底色,無論你是否情愿。
不忘記描摹他的底色,無論那是否有助于他想要將其塑造成的樣子——這是作家寫實主義的良心,也是我們,不能也不該忽略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