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小康》記者 羅嶼
葉兆言:無意中走進雷區
文 |《小康》記者 羅嶼
作家中,他一直堅守純文學領地。“書不好賣”,成了他調侃自己的口頭語。然而,一部涉及“小三”的新書卻讓他成了“潮流”中人,如此受關注,葉兆言始料未及

葉兆言著名作家。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畢業,進工廠當過四年鉗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學中文系,1986年獲碩士學位。80年代初期開始文學創作。著有長篇小說《死水》、中篇小說集《艷歌》、《夜泊秦淮》、《棗樹的故事》、《葉兆言文集》等。其作品《追月樓》獲1987~1988年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首屆江蘇文學藝術獎,中篇小說《馬文的戰爭》被改編為同名電視劇。
采訪葉兆言,他說的最多的一個詞就是“尷尬”。
最近,作家葉兆言的確有點尷尬。
年初,作為《馬文的戰爭》的原作者,葉兆言與同名電視劇編劇陳彤之間掀起了一場有關侵權的戰爭。最終,法院判葉兆言勝訴。只是,贏了官司的他一點沒覺興奮。原因是,媒體上一次次出現《葉圣陶孫子打官司》的標題,“把祖父扯進來,左一個孫子右一個孫子”,葉兆言看后,很無言。
“馬文”風波剛過,葉兆言“很不巧”推出一本涉及“婚外情”的小說《蘇珊的微笑》。作為上世紀80年代初就開始文學創作的“多產作家”,葉兆言始終認為自己離“暢銷”很遠。他不止一次說,自己的小說不好賣。說時,既慚愧又無奈。正是這種尷尬處境,葉兆言很擔心有人會說自己借官司提前炒作作品。但顯然,他多慮了。因為“蘇珊”本身制造的話題已完全掩蓋了“馬文”之戰,這也把常年隱于書齋,自覺有些落伍的葉兆言忽然之間推上“風口浪尖”。
葉兆言至今還記得自己邁入“蘇珊”發布會時的情景——他和媒體記者幾乎同時看到腰封上醒目的“小三”字眼。葉兆言略微詫異,然后自言自語:“跟這也有關系?”接下來的記者提問,“鳳凰男”、“小三”、“仕途官場”、“婚姻保衛戰”幾個高密度的流行詞語如雷陣一般,令他難以回避。
從此后,葉兆言不斷接到媒體電話,想和他深入探討“小三”話題。這樣的采訪多起來后,有段時間搞得葉兆言很敏感。有次他和女兒散步,看到某處掛著牌子“小三提高班”。他一下子愣住了,冥想很久總算搞明白,人家指的是“小學三年級學習提高班”。
“我們舊時傳統中,一個成功男人納妾很正常。延續至今,有人便有某種偏見,把擁有女人的數量看作評判男人是否成功的標準?!?/p>
“生活就是這么殘酷,把一個和你毫不相干的事情,放大成這個樣子?!币徊酷j釀20余年的小說,最后成了新時代下“小三”論戰的藥引子,這讓葉兆言再次感到尷尬。“人們討論的是‘小三’對與不對,這其實和我的作品沒有關系。話題時代,所有人為爭論而爭論,一個寫作者真正想表達什么,變得并不重要?!?/p>
但葉兆言也說,有人討論總比沒人理睬強。“作家有時面對更大的問題,是連說的人都沒有。這很糟糕,但卻是文學的現狀?!?/p>
雖無意于“小三”,但《蘇珊的微笑》確實和愛情婚姻有關:某傳媒集團老總楊道遠在妻子張慰芳家族的幫助下步步高升,他的妻子在8年前背叛他時遭遇車禍高位截癱,楊道遠沒有離婚,卻和漂亮的女研究生蘇珊成了情人,但他又懷疑蘇珊與自己好友有染。在一系列感情糾葛后,蘇珊遠走他鄉,并選擇在電視中講述完她的愛情故事后自殺。
書中女主角蘇珊的創作靈感,源自葉兆言看過的一期電視節目。一個女孩,微笑著談論自己曾經輕生,微笑著承諾再也不做那種傻事。然而幾天后,報上刊出消息,女孩自殺死了?!拔覠o法想象一個始終微笑侃侃而談的人,輕松自如地死了。就像海子,我們讀了他的詩,卻想不明白,‘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人,最后會躺在鐵軌上,讓火車軋過去。世俗的解釋在這時都是無力和蒼白的,有太多的空白讓我們去想象。”
于是,葉兆言構想了一個“嫉妒殺人”的情境。書中仕途得意的楊道遠,被他定義為一個卑賤的小人物,一個靠個人奮斗、種種機遇努力往上爬的小人物,一個有女人緣的美男。當他春風得意之時,他遇到了少女蘇珊。對楊道遠而言,率性而為的蘇珊如同老天送的禮物。因為,他在妻子面前展現成功時,看到的永遠都是自己曾經的不得志;但在蘇珊身上,所有屈辱的歷史、貧賤的出身,都變成一個男人堅強打拼的映襯。
一個少女單純的本性,無意間放大了男人的成功,這讓楊道遠越發體會到“愛”的美好。然而與愛同生的,是一個男人的嫉妒?!鞍词浪讟藴?,楊道遠是個成功者,得到了權力、地位、愛情,但他仍然不自信,他會非常強烈地懷疑他得到的一切?!?/p>
楊道遠的心魔越來越大,最后變成一種病態的占有。葉兆言將其類比為現代版《奧賽羅》?!霸谏勘葋喌臅r代,奧賽羅因嫉妒野蠻地把女人掐死。而在我的小說里,男人是在精神上折磨女人。人性中的邪惡和善良、美麗一樣,是永恒的?!?/p>
沒有把“小三”蘇珊塑造成被批判的對象,也許是葉兆言被很多人指責“墮落了”的原因。“蘇珊很現代,她不僅對愛情和性無所謂,最根本的是對未來無所謂。所以她才會有懷疑、有矛盾。這種懷疑與矛盾,包含著人生巨大的虛無?!痹谌~兆言看來,寫作并不是要做道德審判,而是告訴你現代人真實的困境。
不過葉兆言也說,“蘇珊”引發的“小三”之爭,絕不僅僅是放在今天才會成立的命題?!拔覀兣f時傳統中,一個成功男人納妾很正常。延續至今,有人便有某種偏見,把擁有女人的數量看作評判男人是否成功的標準?!?/p>
“我這本書的遭遇無意間成了一面鏡子,照出人們對這個話題的極大興趣?!毖垡婈P于“小三”的論戰如火如荼,葉兆言只能無奈一笑,“既是論戰就要分成兩派。有譴責,必有認同?否則怎么爭得風生水起。”
和葉兆言交談時你會發現,他很少講自己的“崢嶸歲月”,反倒不避那些“走麥城”、“不如意”的經歷。
作為著名教育家、作家葉圣陶之孫,作家葉至誠之子,在外人看來,葉兆言在文壇找個立足之地,自是占得先機。然而,葉兆言卻被從小教育“干什么都可以,但不要從事寫作”。葉兆言出生那一年,葉至誠因為和高曉聲、陸文夫等作家創辦文學雜志《探索者》成了右派,生活非常狼狽。

書如鏡子 葉兆言的新書無意間成了一面鏡子,照出人們對“小三”話題的極大興趣。關于“小三”的論戰,有譴責,必有認同?否則怎么爭得風生水起。
然而當了幾年鉗工的葉兆言還是考上了南京大學中文系。最初的寫作,葉兆言覺得“很容易”,可以“一天中同時有兩篇小說在刊物上發表”。不過很快,退稿運找上了他。1980年到1985年,葉兆言斷斷續續地寫,卻一個字發表不了?!巴烁逋说梦夷樒ざ己窳?,我把它比喻成放鴿子,寄出去,退回來,再寄,如此反反復復?!?/p>
葉兆言屢受退稿折磨時,恰好剛當上父親,又在讀研,日子過得相當清貧。囊中羞澀,于是寫文章,用的筆名都和錢沾親帶故,用得最多的是劉克。葉兆言說,本來想用德國貨幣單位馬克,但怕用稿單位受不了便把馬改成牛,再借用一個諧音字劉。類似的筆名還有梅元(美元)、蕭菲(小費)。
若換做別人,在退稿運的糾纏下,早就轉行另尋出路。但葉兆言卻偏偏要一條路走到底。1985年,他終于發表了小說《懸掛的綠蘋果》,就此告別寫作史上最糟糕的歲月。
葉兆言對于寫作的執拗,網上流傳這樣一個故事:一次,有好友拜訪,葉兆言卻很酷地說,你先出去逛逛,我還有一個章節沒寫完。友人只好出去逛街,回來時,葉兆言剛好完工,很熱情地招待了人家。
作為葉兆言的朋友,專欄作家劉原將這個網上段子評價為“老葉脾氣極好,但卻不是毫無個性的人”。劉原在自己的文章中,也曾專門記述了好友的幾個“個性事件”:有回,“天涯網”給葉兆言做訪談,有個網民攻擊其小說,葉兆言不亢不卑地回應——“很抱歉我的小說給你帶來了不適”;還有網友問葉兆言,“你是著名作家,有沒有女粉絲送來艷遇?”葉兆言答,“我每天除了寫作就是買菜做飯,是典型的坐家,沒有艷遇?!眲⒃浀?,后來在南京的飯桌上說起這個段子,作家蘇童還調侃葉兆言,說他應該這樣回答:“月華同志(葉兆言的太太),不要以為在網上換了個馬甲我就不認識你?!?/p>
葉兆言在蘇童等一眾朋友中素來人緣很好,無論誰出新作,他都會找來讀讀。按他說法,“那是最本能的反應,算是對朋友表示致敬?!睅啄昵?,葉兆言在一家雜志上開過“兆言專賣店”,將與他相熟的好友一一“出賣”。余華、蘇童、格非……,無一“幸免”。
葉兆言第一次見余華,是和蘇童一起,三人約好在上海火車站碰頭。蘇童此前和余華見過一面,但印象不深,只覺得“個子不太高”,而葉兆言壓根沒見過。
人海茫茫的上?;疖囌?,“個子不太高”的人太多了,結果葉兆言和蘇童一旦看到“形跡可疑”之人,就喊一聲“余華!”喊了一次又一次,前后總共一個小時,被喊的人沒一個有反應,兩人也覺得這種做法實在“太蠢”,只好放棄。
葉兆言在“賣”友時,態度的寬和敦厚,被作家陳村評價為“自愛兼愛,宅心仁厚”。而劉原則說,這與葉家的家風有關——端正,勤奮,樸素,溫和,低調。葉兆言說他對祖父印象最深刻的,是祖父永遠都是一個伏案寫作的背影。多年以后,葉兆言寫《1937年的愛情》,到檔案館借來的資料足有一人高。作家林白感慨:葉兆言的治史功夫,文學界是公認的。
其實,葉兆言不僅會真心贊許自己的一眾老友。生于50年代的他還表示,很欣賞作家韓寒。韓寒曾說,作協的作家都是被包養的。身為作協中人的葉兆言笑說,古今中外太多的例子都說明,作家其實很難擺脫被“包養”的命運——作協、大學、各種富人或財團等?!白骷叶加袃刃奶撊醯囊幻妫⒉簧萃^上高貴的生活,但渴望獲得生活的保障,能夠有更多的時間和精力進行創作。因此,你不能得到了好處,還不讓人家說。”在葉兆言看來,作家的這種尷尬處境,剛好說明作家并不神圣,“被包養是原罪。有些命運難以擺脫,但必須有底線,那就是寫作的自由與神圣不可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