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為什么解甲歸田

梁文道

獨立戰爭勝利之后,華盛頓主動辭職,解甲歸田。后來他當選總統,兩屆任期之后,堅拒再選,終于回到讓他魂縈夢系的農莊。這段經歷不只是美國的政治圖騰,讓他們可以不斷確認自己相信的政治價值;它在中國更是被人抬到了一個“異國堯舜”般的神話高度。

清末《繡像小說》曾在《泰西歷史演義》連載里加油添醋地寫過這個故事。這個神話我們直到今天都還沒寫完。

華盛頓的神話在中國流行了那么久,論者往往以其功成身退的事跡暗嘲吾國堯舜不再,結果往往過分夸大了華盛頓的人品,把他變成一個不可以常理度之的“真英雄”,卻忽略他有總統不做,有軍隊統帥不當,偏要回家做農夫的實際理由。

回顧美國的建國史,除了華盛頓之外,告老回家種地的英雄其實還大有人在。比如第二任總統約翰·亞當斯,他在競選連任失敗之后,也是立即以平民身份離開剛剛落成的白宮,回到家鄉莊園一邊寫回憶錄一邊在田里勞作。

這并不是因為那一代人都視功名利祿如糞土,更不是因為他們全都是堯舜般的圣人,而是他們都共同沐浴在一種源自英格蘭卻又帶上了北美清教徒色彩的文化中。早自十七世紀開始,英格蘭富豪就以“鄉紳”為畢生追求的最高人格類型。不管一個人在城里做了多大的買賣,他都會渴望鄉間的田園生活。那里不只有一座寬敞舒適的大宅,他還要加入一種社群生活,贊助教堂的裝修,出任地方上的治安推事,然后受到鄰里的尊敬,甚至成為上議院的議員。早年的美國也繼承了這種理想,再加上清教徒對勞動的推崇,遂醞釀出那種既要當地主還要親身投入勞動的北美版鄉紳文化。約翰·亞當斯直到晚年都還在忙農務,華盛頓則驕傲地向來客展示他設計的改良犁具,托馬斯·杰弗遜更是傾盡全力規劃他夢想中的大學,要為本州子弟牟取福利。早輩鄉紳文化的遺產并未失傳,且看喬治·沃克·布什,他在當總統的時候就喜歡回自己的莊園休假,向媒體表演他伐木的身手;如今退休待在老家,許多記者發現他喜歡每天帶著小狗散步度日。對這些人來說,即使從政是人生高潮,也不必然就是一輩子惟一值得追求的事業。

我們又何必要說美國?中國一樣有著源遠流長的鄉紳傳統。晚年的唐紹儀,以前任民國總理的身份“屈就”老家中山縣縣長之職,傳為佳話;其實在他看來,這只不過像是以前的老員外替鄉親辦點事罷了。我們覺得唐紹儀高風亮節,我們佩服華盛頓那批人的淡泊,是因為今天這個時代,萬般皆下品,惟有做官高。一個有志氣的人除了當官,就不知道還有其他什么理想的職業生涯選擇了;而當過官的人,也不知道那向晚時光該如何打發才好。

【原載2009年第11期《先鋒

國家歷史》】

插圖 / 片刻不離身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