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
2009年的平安夜,網絡似乎比往年更冷清些。我在微博上偶然看到肖雪慧老師和幾個網友在為媒體的年度人物評選“拉票”——“請為身體維權者投一票,這是一個雖弱但絕不怯懦的群體!”
在該媒體的網上投票站列有十個候選人(群體),包括韓寒、周立波、趙長青、湖北救人大學生、伍皓、王帥等等。其中,對“身體維權者”的描述是這樣的:
“孫中界,砍下手指向‘釣魚執法說不,在維權所達最高處留下標記;張海超,為求真相開胸驗肺揭穿謊言,以滿腔的炙熱映襯出外界的冰冷;唐福珍,為抗拒拆遷最終點燃自己。他們以鮮活的生命為權利而斗爭,在刀鋒和烈火中伸張正義,他們是為生活奔波的小人物,是權利運動的悲情踐行者?!?/p>
讀到這,我不禁悲從中來。實話實說,我當時心情壞透了,尤其當我看到“唐福珍”這個名字。就在此前,那場“屋頂上的礦難”曾經讓我做了整整兩晚的噩夢。
但首先,我非常不認同這樣的投票互動。
由于唐福珍出現在“身體維權者”名單中,在客觀上意味著將明星與死者放在一起來競爭“年度人物”。悲情還未消退,許多拉票者卻把這個搞成了一個嘉年華。我覺得,媒體可以搞個專家委員會選出年度人物,倡導其精神與價值,而大可不必如此興師動眾,讓一幫網友敲鑼打鼓。若是搞民意調查,那就不要冠以媒體的名義,變成什么“××年度人物”。
其二,“身體維權”是否值得鼓勵?
此次“身體維權者”包括孫中界、張海超與唐福珍三人,他們無一不是傷害自己的身體以維權。的確,面對這些“身體維權者”,媒體時常會陷入兩難。胡適先生曾經說過,“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我同樣認為,一個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會建立在一群被慫恿的“烈士”之上。
當然,我這里并不是說唐福珍是被慫恿的“烈士”。我只是強調社會輿論在這方面不要鼓勵大家去做犧牲,以自殘明志,以悲情為旗。我的基本看法是,媒體可以不遺余力鼓勵公民維護自己的權利,但不要高標自殺、自殘的社會意義。
有網友善意地反駁,“這并不妨礙我們給予唐福珍們所應得的尊敬和感謝啊!”尊敬我是認同的,對于任何一個勇于捍衛自己權利的人,都應該尊敬。問題在于,你怎么好意思對唐福珍道謝?唐福珍是想舍生取義以死廢除拆遷條例么?她的家還在么?誰都知道,她不過是想守住家園活下去,我們卻要不斷在她身上賦予意義,證明她“死得其所”,死得“重如泰山”,這不荒謬么?
每個人都應該盡自己的公民責任,誰也不要鼓勵或者贊美他人多做犧牲,鼓勵他人以血肉之軀捍衛自己的權利,即使這在客觀上會推動社會進步。畢竟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手指也不過十根。所以我說,如果需要在拆遷條例死掉與唐福珍活下來之間做選擇,我寧可選擇后者。因為在一個死人身上追求社會進步是可恥的;一切建立在這之上的進步也是可恥的;自己無所作為而高歌他人犧牲是可恥的。
我記住唐福珍,決不是記住她對廢除拆遷條例做了多大貢獻,而是要記住這個時代有著怎樣的恥辱。在唐福珍死前,那些自稱有良知、有知識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唐福珍死后,這個條例終于要被廢除,這不能證明唐福珍“死得其所”,只能證明本來有能力廢除這個條例的人集體失語、失職。
轉天晚上,肖雪慧就拉票一事在微博上給我留言:“是不公正,唐福珍已無法為自己拉票,孫、張也沒有能力拉票。但起初我是很欣賞……能把這個群體提出來,對投票形勢也有誤判。受這幾種傷害的人太多,各社會階層都有,連信訪主任退休后被強拆也無力自保。本來以為這個群體會觸動很多人,投票情況卻遠不是這樣?!?/p>
我承認,2009年沒有比“身體維權”更驚天動地的事情了;我也相信,“正義必須被炒作,否則它將被活埋”;我更相信,甘地當年之所以能有所作為,不在于他反對的英國人多有正義感,而在于后者被甘地喚醒了羞恥心。在此意義上,我希望媒體的這個年度人物評選能喚起整個社會的羞恥心。
【原載2009年12月26日《南方都市報》】
題圖 / 殘酷的利用 / 當尤·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