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寧
我在臺上,常常看到臺下學生氣象萬千的容顏。
有像草原上狍子一樣好奇心重的女孩,瞪了大大的眼睛,看我在講臺上的一舉一動。她大約像我猜測她一樣,猜測我回到家是否也有如此激情,或者有一個什么樣的愛人,在家里究竟誰下廚房,我又喜歡吃什么樣的飯菜。她的這些游離于課堂的想象,讓這一堂課,上得飽滿而且生動。我的關于文學的講述,在她熱衷于八卦的心里,不過是幾朵長得漂亮的云朵,點綴在更為廣闊的天空上,來與去,都無足輕重。
而她的旁邊,有時會坐著一個男孩,留著很藝術性的長發,額頭上的那一綹,一定是落下來,頹廢地遮住了半張臉。但他很不適宜地有一副明媚陽光的面容,所以他假裝的藝術氣質,便一下子打了折扣。而且,在某種程度上,還暴露了他內心的自卑,或者對于藝術并不怎么能夠把握的膽怯。他偶爾會回答我的問題,總是磕磕絆絆,尋不到重點。我只好代他圓場,不再拿更多的問題讓他難堪。他常常會臉紅,一低頭,裝作思索一下我的點評,然后迅速調整好表情,繼續抬頭若無其事地吸引女孩矚目的視線。
偶爾有外來的學生,慕名或者只是對課程本身懷了興趣,所以便找了不被人注意到的角落。但我能夠感覺到他們炯炯有神的雙眸,還有一顆熱烈持久的心。他們的筆,總是隨了我的講述,而在紙上跳著雀躍的舞蹈,那種美妙的聲音,像是蠶在啃噬著桑葉,抑或是戀人間綿綿不休的親吻,可以激起每一個臺上老師的熱情。我喜歡注視著他們的眼睛,不管他們給予我的,是胸有成竹的冷靜與克制,還是一臉的仰慕與欣喜。我會覺得花費如許多的時間,來備的這堂課,即便是為了這外來的聽課者,也是值得的。
每節課都會有心不在焉的學生,看他人坐在那里,卻是已經心騖八極,神游四海。我看他的眼睛,盯著屏幕,時而黯然神傷,時而靈動飛躍,便知道他大約是陷在了一段愛情里。但也有可能,是昨晚打電腦游戲,太過投入,早起趕來上課,依然在游戲廝殺的狀態中,且不肯跳出身來。我對這樣迷糊的學生,常常抱有寬容,因為想到大學時的自己也是這樣,迷戀于課上走神的時光。不是老師的課不能吸引到自己,而是更癡迷于外人不能懂得的那片小天地。而且假若老師的聲音比較悅耳,那便是給這樣的游離,做了上好的背景音樂,猶如香菜之于米粥。
這方講臺上的天地,盡管只有我一個人,在45分鐘的時間里,唱一臺獨角戲,但是卻有形形色色的觀眾,陪我一起度過。我們互相審視,彼此猜測。說不上息息相通,卻能夠在這不大的空間里,看到一小段對方起伏跌宕的人生。
他們在課間的休息時間里,所問的問題,大多與課堂上無關。或者,只是一個引子,七折八拐,又到了另外一條他們經常散步的小徑上去。女孩們會嘰嘰喳喳地問我'讀書時有沒有喜歡的男孩,或者我出生的小鎮上春天會不會開滿桃花,我穿的那條裙子是在哪里買到的。男孩們則言語謹慎而且成熟,他們更關注我所成長的外省的天地,是否與他們的城市相似,或者我使用的電腦軟件,是哪一款的,有沒有過時或者存有缺陷。我們的交流,常常比課上活躍而且隨意,我依然在講臺上,他們也還是站在臺下,可是彼此間的距離,卻因為一聲下課,而瞬間變得親近,盡管,這樣的親近,也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試探。
所以我覺得最美妙的時光,當是在課下休息的十分鐘里。相比于課上的神采飛揚,我在這短短的時光里,慵懶而且隨性,并可以因為這樣的放松,而看到臺下更真實的人生片段。男孩會喧嘩,絲毫不介意我的存在。女孩子們會拿出小小的鏡子,抹一下唇膏,補一點妝容。如果教室里女孩子多一些,她們就有些“放肆”,甚至會偷偷地調節一下內衣的肩帶……
我喜歡走下講臺,站在窗邊,假裝發短信,或者看風景,而后傾聽他們在教室里的私語,抑或窺視他們在玻璃上晃動的身影。窗外是安靜的校園,而窗內則一片讓人微醺的生機。我在一角看著那些青蔥動人的容顏,覺得人生是如此美好,不忍辜負。不管,他們對我,是喜還是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