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建 華
抗日戰爭時期陜甘寧邊區的識字運動*
王 建 華
為創建模范的抗日根據地,陜甘寧邊區政府積極開展識字運動。小先生制、救亡室突顯了中共急于實現這一目標的迫切心情;但忽視質量的形式主義,使得大部分識字組都是空架子。為走出困境,邊區政府多次進行路徑轉換,從集中辦學到分散自主,從強制動員到群眾需要與自愿,從漢字到新文字再到漢字的回歸。識字運動路徑的轉換反映了中共改造鄉村社會的艱難過程,彰顯了群眾路線在這一過程中的方法論意義。
陜甘寧邊區;識字運動;路徑轉換;群眾路線
Abstract:In order to create model anti-Japanese base areas the Shaanxi-Gansu-Ningxia Border Region government launched a vigorous campaign of learning to read.The“little teacher”system and national salvation rooms highlighted the eagerness of the CPC to realize this goal.But formalism ran wild and quality was neglected,many learning-to-read groups being just a skeleton.In order to get out of the dire straits the Border Region government changed the approaches once and again:from running schools in a concentrated way to localities running schools on their own and in a dispersed way,from coercive to voluntary learning,and a regression from Chinese characters to new Chinese characters and then returning to Chinese characters.The switches of approaches during the campaign pointed to the difficulties encountered by the CPC in their efforts to transform the rural society and also to the mass line itwas following.
識字運動是陜甘寧邊區社會教育的主要內容,一直是學界關注的熱點。學者們多從識字運動對提高群眾文化水平或社會動員能力等方面論述其積極意義,研究視角多是單向度的,即過分強調黨在改造鄉村社會中的主體地位,忽視了主客體間的相互影響。在識字運動過程中,政黨與鄉村社會間實際是一個雙向互動的過程,分析這一過程,可以揭示黨改造鄉村社會的內在邏輯,深化對黨的方針政策的形成與創新機制,以及黨自身成長規律的理解。有鑒于此,本文從梳理識字運動的路徑轉換入手,探尋黨改造鄉村社會的成功與挫折,走出困境的路徑選擇及其所蘊涵的方法論意義。
早在1931年,《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憲法大綱》就提出,蘇維埃政權應“施行完全免費的普及教育”①《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7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775頁。。抗戰爆發后,為創建模范的抗日根據地,陜甘寧邊區政府提出,要把“廣大群眾從文盲中解放出來,普遍地進行普及教育,使每個特區人民都有受教育的機會”①甘肅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陜甘寧革命根據地史料選輯》第4輯,甘肅人民出版社,1985年, 第15頁。。邊區施政綱領進一步提出了“發展民眾教育,消滅文盲”的任務②李光、王致中等編《陜甘寧革命根據地史料選輯》第1輯,甘肅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6頁。。識字運動隨之成為中國共產黨改造鄉村社會的重要內容。
邊區識字運動的基本單位是識字組。它以家庭為單位,或把“生活和工作接近的人,尤其是同吃飯、同睡覺的人”編在一起,每三至五天由組長發一次紙條給各組員,規定每天識多少字。同時,每個村莊設一個識字促進會,小組太多的村莊加設分會,由小組長聯席會推舉三至七人組成識字促進委員會,每個委員管理若干小組。促進會的任務是:供給小組識字教材,訓練不識字的或識字少的小組長,檢查小組成績等。③《陜甘寧革命根據地史料選輯》第4輯,第18、39頁。在革命戰爭環境下,識字是一項政治任務,為超額完成任務,各級政府均利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推動識字運動,體現時代特點的有“小先生制”和“救亡室”等。
(一)小先生制
所謂小先生制,是針對農村教師匱乏、社教任務艱巨的困境,由先識字的小學生充當老師,識得多的去教識得少的,識得快的去教識得慢的,即隨學隨教的一種方式。小先生的最大意義在于回家的時候,教不識字的家人與鄰居,勸他們加入識字組。1938年邊區教育廳要求各小學特別是高級(等)模范小學訓練小先生,發揚小朋友的積極性,由教育廳發給小先生證章,并給予獎勵④《邊區教育廳計劃在三個月內消滅一萬個文盲》,《新中華報》1938年5月15日。。因此,小先生這個名稱也是一種榮耀,“鄉村中的大大小小沒有不喜歡他、看重他的”⑤楚云:《陜行紀實》,讀書生活出版社,1938年,第51頁。。
作為識字運動中的積極分子,小先生在推動鄉村社會教育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以延安市高級小學校為例,該校有一百多個小先生,每人負責教兩三個群眾。為促進群眾學習的積極性,他們一方面開展“教五十個漢字競賽”;另一方面還經常向群眾宣傳學文化的重要性。每逢節假日,組織宣傳隊,向群眾做演講,教農民唱歌或演簡單的戲劇,做游戲、跳舞等。⑥李加斌:《抗日戰爭時期延安少年兒童工作》,《延安文史資料》第2輯(1985年8月),第124~125頁。通過小先生的宣傳鼓動,既活躍了群眾的文化生活,也有力地配合了抗戰動員工作。小學生張福倉以《我的工作》為題的作文,提出自己的“工作”是:“第一,給我們的爸爸、媽媽、哥哥、姊姊、弟弟、妹妹說日本鬼子的可惡,日本鬼子的野心,日本為什么要打中國?第二,宣傳讀書的好處,不讀書的不好處,叫家里一切的男女老少都要讀書識字。第三,宣傳衛生的重要,不但要自己家里的人講衛生,還要宣傳別人講衛生”⑦楊實編《陜北的群眾動員》,揚子江出版社,1938 年,第57頁。。由此可見,小先生的作用已經超越了識字的范疇,成為黨的方針政策的特殊宣傳者與執行者。
(二)救亡室
為適應抗戰救亡的需要,1937年抗大第三大隊九隊把列寧室改名救亡室,毛澤東曾為此親筆題詞祝賀⑧《羅瑞卿傳》,當代中國出版社,1996年,第105頁。。此后,邊區工會、農會、學校以及政府各級機關的列寧室多改名為救亡室。作為一種文化生活的組織,每個救亡室也就是每個團體的圖書室和娛樂室,通常是選一間比較寬敞漂亮的房子做場地,里面張貼著孫中山或列寧等偉人的掛像,陳列著各種圖書和娛樂品,在這里可以開展識字、唱歌、彈琴、下棋等活動。救亡室的日常工作由各團體中推選出來的委員負責,人數視救亡室規模大小而定,一般包括文化、教育、娛樂、體育、墻報等委員。⑨楚云:《陜行紀實》,第70頁。
農村中類似救亡室的組織還有民革室、俱樂部等組織(本文均簡稱救亡室)。救亡室是最接近群眾的組織形式之一,因而也是推行識字運動的最好機關。針對鄉村中救亡室的作用尚未引起干部的足夠重視,救亡室還不很普遍,已經建立起來的,“有的因為辦理不善,還有許多弱點和缺點”,未能發揮應有作用的問題,《共產黨人》刊文指出,應廣泛建立救亡室,做到每一個偏僻的鄉村都有這一組織,“在過去已經有了而辦理不善的地方,應盡量改正其缺點”①李大章:《怎樣開展群眾的社會教育》,《共產黨人》第4期。。1940年3月,《中央關于開展抗日民主地區的國民教育的指示》明確規定:“在各村、各鄉小學校內或小學校外,建立民革室、救亡室、俱樂部一類的文化教育活動的中心。”②《中央關于開展抗日民主地區的國民教育的指示》,《共產黨人》第6期。
與小先生制和救亡室相呼應,邊區識字運動以“突擊年”、“運動月”的形式全面展開。1937年4月12日,西北青年救國代表大會提出從5月1日到12月底為“普及教育突擊年”。據此后的工作總結,8個月中,共有6萬會員涌進文化戰線③《陜甘寧革命根據地史料選輯》第4輯,第38頁。。邊區黨委還決定自9月1日到20日為“識字運動月”,要求全邊區最低限度需組織與發展識字組員3萬人。為完成這一任務,邊區黨委提出從各級黨政機關物色教員,另以小學教員、小先生為補充④中央檔案館、陜西省檔案館編《中共陜甘寧邊區黨委文件匯集(1937年—1939年)》甲1,1994年, 第25~26頁。。之后,各地又開展了“冬學運動”,即利用冬季閑暇時間在鄉村掃盲。
為完成掃盲任務,各級組織還通過競賽的方式提高識字速度。在個人之間,小組與小組、鄉與鄉、區與區之間均開展了形式多樣的識字競賽。在競賽過程中,成績最好的被稱為識字英雄。識字英雄可以得到許多獎品,使得其他組員個個都羨慕識字英雄,個個都努力學習、趕超識字英雄;鄉村每個角落由此充滿了識字運動的濃厚氣氛。許多青年、兒童在務農或放羊的時候也不忘識字,“常常用小木炭當筆桿在石頭上學習寫字”。勞動間隙,三四個人湊到一起,好像開討論會似的“彼此互相問答”。⑤楚云:《陜行紀實》,第52頁。
陜甘寧邊區的識字組織包括識字組、半日校、夜校、冬學等多種形式。經過幾年努力,邊區識字運動取得了如下成績:1939年,共有識字組385組,識字組員24089名;半日校202 所,學生3323名;夜校548所,學生8086名;冬學673處,學生13609名。1940年,共有識字組員24000名,夜校、半日校學生14000名。⑥中央檔案館、陜西省檔案館編《中共中央西北局文件匯集(1941年)》甲1,1994年,第389頁。還有冬學965處,學生21689名⑦《陜甘寧邊區的社會教育》,《新華日報》1944年6 月6日。。
這一時期的識字運動雖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也存在一些問題。由于識字內容脫離鄉村實際,在課程安排上強調軍事、政治,在時間安排上影響農業生產;加之把識字運動當做突擊任務來完成,沒有認識到文化建設是長期艱苦的工作⑧《中共中央西北局文件匯集(1941年)》甲1,第142頁。,邊區識字運動沒有收到預期效果。總結1940年之前的識字運動,邊區黨委宣傳部認為,大部分識字組都是空架子;冬學雖在數量上完成了任務,但學員的大多數是兒童⑨中央檔案館、陜西省檔案館編《中共陜甘寧邊區黨委文件匯集(1940年—1941年)》甲2,1994年, 第23頁。。1941年邊區政府工作報告同樣提出,“有許多識字組是有名無實的”(10)陜西省檔案館、陜西省社會科學院編《陜甘寧邊區政府文件選編》第3輯,檔案出版社,1987年,第216頁。,識字運動“收到的效果跟工作中所投下的人力物力比較起來,都遠不相稱”,許多冬學學生今年畢業,明年來時依然是個文盲。對此,邊區黨委認為,地廣人稀,使用文字機會太少,固然是造成文盲“掃不勝掃”的原因之一,但方塊漢字難學難記是最主要的原因(11)《開展冬學運動》,《解放日報》1941年10月24日。。
中國拉丁化新文字的創造與蘇聯掃盲運動有關。十月革命后,在遠東地區有10萬僑居蘇聯的中國工人,他們大多不識字,成了蘇聯政府掃盲的對象。為解決漢字掃盲遇到的困境, 1928年2月,莫斯科中國勞動者共產主義大學中國問題研究所開始研究漢字是否也可以拉丁化;中共黨員瞿秋白、吳玉章、林伯渠等參加了這一工作。1929年2月,瞿秋白在蘇聯漢學家郭質生的協助下,擬定了“中國拉丁化字母”的方案。1931年9月,“中國文字拉丁化第一次代表大會”在海參崴召開,并成立“遠東邊區新字母委員會”以推行新文字工作。1934年8月,中國第一個新文字團體“中文拉丁化研究會”在上海成立。在推行新文字的過程中,上海、北平、廣州等各大城市的教授和學生,積極響應,甚至國民黨的中央委員,如蔡元培、孫科等也贊助新文字運動,學習新文字漸成一種時尚。①倪海曙編著《拉丁化新文字運動的始末和編年紀事》,知識出版社,1987年,第4~13頁。
1940年,陜甘寧邊區政府首先在延安市與延安縣試辦新文字冬學。經過40天的試驗, 1400多文盲中,有一半以上能用新文字寫信、看報②《陜甘寧邊區政府文件選編》第3輯,第68頁。。1941年6月,邊區政府決定在全邊區范圍內試辦新文字冬學。為適應新文字冬學的要求,延安新文字干部學校從高級班抽出38名學員,組成13個工作輔導小組,分赴邊區4個分區和直轄的9個縣市,舉辦新文字教員訓練班,參加學員626人,為各分區和直轄縣市培養了一批新文字教學骨干③呂應利:《延安新文字干部學校》,《延安文史資料》第6輯(1992年10月),第87頁。。與此同時,各市縣均成立冬學委員會,各級組織與群眾團體成員即為冬學委員,負責宣傳、動員學生入校,新文字冬學隨之在邊區全面展開④《延安縣1941年10月11月工作報告》,陜西省檔案館館藏檔案,檔案號:2—1—178。。
鑒于漢字掃盲遇到的諸多困境,邊區政府十分重視新文字的普及工作。1940年11月7 日,由林伯渠、吳玉章等發起成立邊區新文字協會⑤《陜甘寧邊區新文字協會成立大會盛況》,《新中華報》1940年11月21日。。為掃除新文字推行中的障礙,邊區政府決定,從1941年1月1日起,新文字與漢字享有同樣的法律地位,凡上下行公文、買賣賬單、文書單據等,“用新文字寫跟用漢字寫一樣有效”⑥陜西省檔案館、陜西省社會科學院編《陜甘寧邊區政府文件選編》第2輯,檔案出版社,1987年,第541頁。。1942年初,邊區教育廳召開新文字冬學總結大會,在已統計的12個市縣新文字冬學中,創辦了215處(男)冬學,學生5091人; 23處女冬學,學生621人⑦《來函照登》,《解放日報》1942年4月2日。。由于“開學時間及程度不齊”,取得成績也不一致,畢業考試最好者為志丹、延安(畢業者計占50%);最差者為延川、慶陽(畢業者計占12%至15%)。⑧《邊區教育廳總結新文字冬學工作,志丹延安最好,延川慶陽最差》,《解放日報》1942年3月30日。
1942年8月中旬,邊區教育廳召集西北局、邊區新文字協會、新文字干部學校、新文字報社、新文字叢書編輯委員會等有關單位,舉行新文字座談會,討論怎樣辦1942年的冬學和推行新文字。在聽取各方面意見的基礎上,邊區教育廳提出冬學一定要把握少而精的原則,反對只求數量,不求質量的形式主義。⑨《今年怎樣辦新文字冬學?教育廳召開座談會》,《解放日報》1942年8月18日。1942年,新文字冬學“以延安縣為中心,教育廳直接派員至該縣各區辦理”(10)《今年新文字冬學以延安縣為中心,教育廳表揚私人辦學》,《解放日報》1942年10月20日。。1943年,邊區政府終止了新文字掃盲運動(11)呂應利:《延安新文字干部學校》,《延安文史資料》第6輯,第88頁。。對此,有學者認為陜甘寧邊區新文字運動停辦,是“由于國民黨的封鎖,邊區的經濟越來越困難,不能不以全部精力投入生產,又因整風和教育經費不足、農村學生住處分散、上學不便等原因”(12)倪海曙編著《拉丁化新文字運動的始末和編年紀事》,第27頁。。但此后漢字冬學的繼續發展表明,終止新文字冬學還有其他原因。以新文字運動的試點延安縣為例,1940 年10月,延安縣政府曾決定,“區鄉級干部一律入學”,學習新文字(13)《延安縣討論冬學工作,決定開辦冬學五十二處,區鄉級干部一律入學》,《新中華報》1940年10月31日。;但1942年延安縣區鄉干部文化程度調查統計資料表明,區級干部無一人掌握新文字,鄉級干部也僅有34人能用新文字記事。與干部教育存在同樣問題的是群眾教育,從延安縣牡丹區五鄉的統計來看,推行兩年的新文字運動,只有13個人能使用(14)《李世蔭關于延安縣巡視報告》,陜西省檔案館館藏檔案,檔案號:10-179。。由此可見,新文字掃盲收效甚微是終止這一運動的根本原因。
1942年底,中共中央西北局高干會議在延安召開,會議提出邊區政府工作應從邊區實際情況與抗戰救國的大環境出發。就識字運動而言,1943年是“發展批評的一年”①甘肅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室編《陜甘寧邊區革命史料選輯》第5輯,甘肅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466頁。,邊區政府除終止新文字運動外,還對識字運動存在的問題進行全面檢討。1944年后,以冬學為主要形式的識字運動逐漸走上群眾需要與自愿的道路。
在1944年冬學工作的指示信中,邊區政府指出,冬學不為群眾歡迎的主要原因是沒有采取“群眾自愿入學和勸學”的原則,在分散的農村,辦集中的冬學,要學生離開家庭,在校起灶,不僅不能使群眾普遍入學,反而加重群眾負擔,引起群眾不滿。另外,在群眾中很少宣傳醞釀,反而實行了強迫動員,引起群眾反感,視冬學為一種負擔。針對上述問題,邊區政府提出要堅決貫徹“民辦公助”的方針,把群眾的積極性調動起來。冬學應采取分散的原則,以村學形式出現,凡有學員五至十人的村莊,“群眾要求辦冬學,就在那里辦”。在教育內容上,應尊重群眾意見,以群眾需要為主。冬學的中心目的在掃除文盲,適當情形下,也可用以傳授群眾迫切需要的珠算、農業、手工業技術或簡單的醫藥衛生知識。在選用教材上,應尊重群眾意見,不求千篇一律。②陜西省檔案館、陜西省社會科學院編《陜甘寧邊區政府文件選編》第8輯,檔案出版社,1988年,第199~200頁。
在貫徹“民辦公助”方針的過程中,綏德地委書記習仲勛提出,冬學運動首先要和群眾的冬季生產相結合,不能以為冬天是“辦冬學時期,生產可以暫時停頓一下”,這樣下去就會脫離群眾,以致“出力不討好”。冬學運動要和冬季訓練、鬧秧歌、醫藥、衛生、婦紡、植樹等聯系起來,以便群眾在冬學中獲得“更多更有用的實際知識”。在開展冬學運動中,必須普遍地建立若干個重點,而不是平均地分散力量。只要辦好一處冬學,推廣開來,就可辦好多處冬學。子洲縣周家圪一攬子冬學就是開展冬學運動的正確方向。③《習仲勛文選》,中央文獻出版社,1995年,第12~13頁。
子嘴”。⑥《子洲冬學教員學習周家圪冬學辦法》,《解放日報》1944年11月15日。周家圪冬學從發起、組織到教學方法,都力爭適合于極端分散的農村環境,滿足群眾的生活與生產需要;一攬子的形式隨之成為邊區識字運動努力的方向。
由于“群眾對識字的需要很難在短時期內達到自覺”,一攬子冬學沒能在邊區有效地推廣開來。總結1944年的識字運動,有相當多的冬學不是從群眾的需要出發,還是重復過去的命令主義、強迫動員。譬如,攤派和指定學生,分據點強迫編組,采用捆綁或雇人代替的辦法完成入學任務。在辦學方式上,大部分冬學不是民辦,而是公辦,仍然存在“不顧地域遠近,不顧時間忙閑”,一味集中辦學,拒絕采用分散經營與分時教學的現象。①陜西省檔案館、陜西省社會科學院編《陜甘寧邊區政府文件選編》第9輯,檔案出版社,1990年,第276頁。改造與發展中的識字運動還需進一步貼近群眾生活。
1944年底,邊區文教工作大會召開,會議在總結教育工作經驗教訓的基礎上,提出了“需要和自愿”的原則②《陜甘寧邊區革命史料選輯》第5輯,第471頁。。針對識字運動中存在的諸多問題,1945年邊區政府指示:鑒于有些地方歉收情況嚴重,加之不能從延安派出冬學干部,“今年冬學應該是量力而行”,并看當地具體情況行事,災情嚴重的地方無須辦。在辦學方式上,必須堅持需要與自愿的群眾路線,嚴禁命令主義;無論公辦還是民辦,應視當地群眾的具體情況決定。在冬學的組織形式上,應接受分散經營與分時教學的經驗,依具體情況靈活運用。在教學的內容和方法上,應從群眾的具體需要出發,以通用教材為藍本,但不要拘泥于現成教材。去年“冬學教育中曾出現數處以婦嬰衛生為主的婦女冬學,深得群眾歡迎。今年各分區和各縣(市)在有婦嬰衛生常識教員的條件下,應創辦這種冬學”。③《陜甘寧邊區政府文件選編》第9輯,第277~278頁。至此,以冬學為主要形式的識字運動真正成為群眾生活的一部分。政策,使人民從民族解放斗爭中覺悟起來,完成“自己的解放,社會的解放及民族的解放”⑤武衡等主編《徐特立文存》第2卷,廣東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6頁。。為實現上述原則,中國共產黨提出:以民族解放運動為根本內容,不分黨派、階級、宗教、男女,給予一切人民以受教育的均等機會⑥《目前教育幾個根本問題》,《新中華報》1937年3 月29日。。識字運動彰顯了中國共產黨的政治理念與價值訴求,邊區的“文化教育政策是抗日的,適合于抗戰的需要;是民主的,適合于思想自由的發展;是大眾的,適合于最多數人民有受教育的機會;是科學的,適合于革命思想的向前發展”⑦《各抗日根據地文化教育政策討論提綱(草案)》,《共產黨人》第15期。。
作為國防教育的一部分,識字運動從群眾自身遭受的痛苦入手,激發群眾的民族意識和抗日熱情,使他們明白保家衛國必須堅持抗戰的道理。譬如,延安市一個商店的伙計,向別人談到延安民眾的政治覺悟時說,“外面許多中學畢業的人不如我們延安一個普通的老百姓”,“去年,我有一位老鄉來考抗大”,“他是河南某中學畢業的,但是他連正義戰和非正義戰都弄不清楚。”⑧畢凱:《新延安的民眾教育》,《新華日報》1940年3月3日。識字運動有力地配合了邊區的各種動員工作。通過識字向學員做工作,講道理,“不但幫助了動員工作,且幫助了教育工作”,許多教員、學員都參加實際的動員工作,“學員在工作中學習,教員在工作中指導”,教育與動員真正打成了一片⑨呂良:《邊區的社會教育》,《戰時教育》第2卷第9期。。識字運動對完成征糧、征兵、歸隊、生產以及鞏固邊區政權等工作,也都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
邊區識字運動雖然走過一些彎路,但運動本身彰顯了民主、平等的價值訴求,是人民群眾翻身解放的生動例證。與此同時,識字教育與抗戰動員、“衛生教育、反迷信教育、尊重婦女保護兒童的教育、民主教育、政府法令的教育”等緊密聯系在一起,④《中央青委關于開展國民教育工作的決定》,《共產黨人》第11期。展示了中國共產黨對鄉村社會生活的新詮釋,標識了進步的空間和秩序,在深重的危機中,看到了中華民族復興的希望。
在人類社會的發展史上,文字最早是被神職人員所掌握,成為人、神之間溝通的橋梁與紐帶,掌握文字即掌握了一種特權,識字成為身份與地位的一種象征。因此,革命教育的“最高原則”就是要消滅教育的畸形發展與愚民
識字運動是邊區人民“自己創造民主政權的一部分”,它促進了人民自由享有民主權利的能力。經過掃盲的群眾不但懂得了怎樣廣泛地獲得民主的權利,而且開始懂得“怎樣巧妙地”使用民主的武器了。在邊區第一次普選時,“全邊區選民平均70%以上是參加了選舉”。①陜西省檔案館、陜西省社會科學院編《陜甘寧邊區政府文件選編》第1輯,檔案出版社,1986年,第134頁。在各級參議會開會期間,民眾通過提案向政府提出意見或建議,涉及如何“提高人民文化政治水平”,“提高婦女政治、經濟、文化地位”,“減輕人民不必要的負擔”等諸多問題②中共慶陽地委黨史資料征集辦公室編《陜甘寧邊區時期隴東民主政權建設》,甘肅人民出版社,1990 年,第645頁。。另據1941年延川縣工作報告,自邊區推行民主的施政綱領以來,“不論大小干部,都是開口民主、閉口民主”,群眾也逐漸了解民主的內涵,凡干部違反民主,遇事包辦都要受到群眾的反對③《延川縣1941年工作報告及1942年工作計劃》,陜西省檔案館館藏檔案,檔案號:2-1-184。。
識字運動影響了邊區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成為黨改造鄉村社會的重要一環。由于遵循需要與自愿的群眾路線,1943年后,邊區識字運動逐漸顯露出生動活潑的景象,出現了真正適應農村需要的教育內容和形式④《柳廳長作教育總結》,《解放日報》1944年11月19日。。識字運動“因注入新的內容而使之獲得新的生命”,老百姓中涌現出了具有學習創造精神的醫生,用文字和藝術來教育自己和別人的通訊組和秧歌隊,表達群眾意見、推動群眾不斷向上的黑板報,以及“完全不害傳染病,男女老少完全參加學習,并因而完全團結成為一個大家庭的村莊”,等等⑤《此次文教大會的意義何在》,《解放日報》1944年11月23日。。如賽爾登所言,延安的“大眾教育運動不僅擴大了教育的范圍,而且改變了教育的內容與形式,使窮鄉僻壤的民眾得以告別文盲、接受新觀念。新教育成為轉變農村經濟、文化和社會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⑥〔美〕馬克·賽爾登:《革命中的中國:延安道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第203頁。。
識字運動是20世紀上半葉中國社會各黨派與團體改造鄉村社會的重要一環。早在1929 年,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就公布了《識字運動宣傳計劃大綱》,提出實行義務教育,推廣民眾教育及識字運動⑦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5輯第1編(教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年, 第694頁。。1930年,教育部又制定了《實施成年補習教育計劃》,提出六年完成掃除成年文盲的任務⑧羅家倫編《抗戰時期之教育》,《革命文獻》第58 輯,(臺北)中央文物出版社,1971年,第85頁。。如上所述,中國共產黨也一直致力于以識字運動為中心內容的社會教育;小先生制、救亡室、“突擊年”、“運動月”突顯了中共急于實現這一目標的迫切心情。需要強調的是,面對識字運動中遇到的諸多問題,與國民政府埋怨民眾思想錮閉、風氣未開,各級官吏“偽造學生名冊”,“具報塞責”,以致“有校無生,有生不辦”相反⑨杜尼之:《民眾學校之檢討》,《新華日報》1944年4月6日。,中國共產黨多次進行識字路徑的轉換:從集中辦學到分散自主;從脫離生產的識字組到一攬子冬學;從強制動員到群眾需要與自愿;從漢字到新文字再到漢字的回歸。識字運動的路徑轉換反映了黨改造鄉村社會的艱難過程,彰顯了群眾路線在這一過程中的方法論意義。如毛澤東所言,在黨的一切實際工作中,“凡屬正確的領導,必須是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也就是說,將群眾的意見集中起來,又到群眾中宣傳解釋,“化為群眾的意見,使群眾堅持下去,見之于行動,并在群眾行動中考驗這些意見是否正確”(10)《毛澤東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99頁。。由此可見,中國共產黨在改造鄉村社會的同時也在實現著自我改造,這正是一個政黨生命力之所在。
(本文作者 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副教授、歷史學博士、政治學博士后 南京 210093)
(責任編輯 朱昌裕)
The Campa ign of Learn ing to Read in the Shaanxi-Gansu-Ningxia Border Region Dur ing theWar of Resistance Aga 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Wang Jianhua
D231;K269.5
A
1003-3815(2010)-02-069-07
*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根據地鄉村社會改造研究》(09CDJ001)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