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維國,邵曉帆
(1.廣州大學法學院,廣東廣州 510006;華南師范大學法學院,廣東廣州 510006)
位于他國內水外國船舶上犯罪之管轄權*
邵維國1,邵曉帆2
(1.廣州大學法學院,廣東廣州 510006;華南師范大學法學院,廣東廣州 510006)
針對位于他國內水的外國船舶上的犯罪之管轄權問題,指出船旗國不能根據領土原則行使管轄權。沿海國對在本國內水的外國船舶上的犯罪擁有排他性的領土管轄權。一般而言,沿海國對于下列犯罪行使管轄權:一是沿海國國民犯罪或使該沿海國國民受到損害的犯罪;二是破壞沿海國安寧和安全的犯罪;三是違反沿海國有關檢疫、入出境、海上安全、海關事務、水域污染或禁止販毒的法律的行為或犯罪;四是其他性質嚴重犯罪。根據國際習慣法規則或雙邊領事條約的規定,對于輕微的不影響船舶以外秩序的犯罪,沿海國一般不行使管轄權,由船旗國管轄。
內水;外國船舶上的犯罪;管轄權
內水(internal waters)是指一國領陸范圍以內的河流、湖泊和沿領海基線向陸地一面至海岸線的水域的總稱,包括內海、海港、海灣、海峽內的水域。內水是沿海國領土的組成部分,沿海國對其擁有完全的領土主權。外國船舶位于他國內水時,沿海國對其擁有領土管轄權,但由于船舶的特殊性,此時船旗國也擁有特定條件下的管轄權。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6條第2款規定:“凡在中華人民共和國船舶或者航空器內犯罪的,也適用本法。”中國刑法學界的通說認為,此規定中的船舶或者航空器,既可以軍用的,也可以是民用的;既可指航行途中,也指停泊狀態;既指在公海或公海的上空,也指在別國的領域內(在別國領域內犯罪,當然別國也有權管轄)。總之,凡是在中國船舶或者航空器內犯罪的,不論該船舶或者航空器在何地點,中國均有刑事管轄權。[1]該學說只是說明了在別國領域內的船舶上的犯罪,船旗國和領土主權國都有管轄權,但并沒有說明船旗國行使管轄權的原則(根據)是什么,也沒有說明在什么情況下船旗國可行使管轄權,在什么情況下領土主權國可行使管轄權。對于在船舶上的犯罪的管轄原則,學界一直有兩種對立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應當根據領土原則來對船舶上的犯罪行使管轄權,船舶是本國的擬制領土,無論船舶位于何處,船旗國均可像對本國領土上的犯罪一樣行使管轄權。另一種觀點則認為船舶上的犯罪不同于本國領土的犯罪,雖然船旗國對其也有管轄權,但要受到各種條件的限制。船旗國應該根據船旗國原則來行使管轄權,船旗國原則是獨立于領土原則的另一種管轄原則。現在,第一種觀點越來越受到質疑,無法解決實際問題的挑戰,而第二種觀點越來越得到學界和實務界的贊同。
船舶上犯罪的管轄權問題,涉及船舶的位置。船舶位于公海、他國領海、他國內水等不同位置,其上發生的犯罪的管轄權情況各不相同。位于公海和他國領海內的船舶上的犯罪的管轄權問題,筆者已撰寫文章,并分別發表于《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7年第6期和《大連海事大學學報》2007年第1期。筆者認為,當船舶位于他國內水時,船旗國不能將該船舶視為本國領土,進而根據領土原則對該船舶上的犯罪行使管轄權。理由主要有以下幾點。
第一,將位于他國內水的船舶視為船旗國領土不符合國際法原則。《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2條第1款規定:“沿海國的主權及于其陸地領土及其內水以外鄰接的一帶海域,在群島國的情形下則及于群島水域以外鄰接的一帶海域,稱為領海。”據此規定,沿海國對于內水享有領土主權。根據“不屬于國家主權管轄下的土地不能稱為國家領土”的國際法原則,船旗國不應當將位于他國內水的船舶視為本國領土。國家領土主權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排他性”,即在同一領土上不能有兩個以上國家來行使主權。相互尊重領土主權和領土完整是一項重要的國際法基本原則。如果船旗國將位于他國內水的船舶視為本國領土,那就是對他國領土主權的粗暴的侵犯。“領土”必須是一個有明確地域的概念,必須是國家主權管轄下的地球表面的特定部分。將船舶稱為領土,不但可能存在前面所述的侵犯別國領土主權問題,而且也不符合領土的地域特征。
第二,將位于他國內水的船舶視為船旗國領土與豁免權理論沖突。《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30條和第31條規定,在他國領海上,軍艦不遵守沿海國關于通過領海的法律和規章,并且不顧沿海國向其提出遵守法律和規章的任何要求,沿海國可要求該軍艦立即離開領海,但無權進行任何管轄;當軍艦或用于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在他國領海不遵守沿海國法律且造成損害時,船旗國應當承擔國際責任,但沿海國不能通過行使管轄權的方式來追究此責任。《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95條規定,軍艦在公海上有不受船旗國以外任何其他國家管轄的完全豁免權。《聯合國海洋法公約》第96條規定,由一國所有或經營并專用于政府非商業性服務的船舶,在公海上應有不受船旗國以外任何其他國家管轄的完全豁免權。在上述情況下,船旗國對這類船舶具有排他的管轄權。這些規定,被國際法理論定義為軍艦或政府船舶的豁免權,其權利內容包括:軍艦和用于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不論其在公海上或在另一國管轄水域中,分別享有刑事、民事、行政管轄的豁免,具體執行的豁免,登臨、檢查等項的豁免等。
國際法理論關于豁免權的根據主要有三種觀點:一為“代表說”,二為“職務需要說”,三為“治外法權說”。“代表說”認為軍艦和用于非商業性目的的政府船舶代表主權國家,各主權國在國際法上一律平等,任何一國不能對別國進行管轄。“職務需要說”認為軍艦和用于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的航行是為本主權國執行特殊職務,為了使此職務能有效完成,不受任何外國的管轄是其必要條件。“治外法權說”認為軍艦和用于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是船旗國領土的延伸,其上發生的任何事項均由艦旗國管轄。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由于“治外法權說”存在侵犯別國領土主權的弊端而被國際社會所拋棄。關于“代表說”和“職務需要說”,中國參加的《維也納外交關系公約》序言部分明確指出,外交特權和豁免的目的“在于確保代表國家之使館能有效地執行職務”。同時,《維也納外交關系公約》第41條第3款還專門規定:“使館館舍不得充作與本公約或一般國際法之其他規則,或派遣國與接受國間有效之特別協議所規定之使館職務不相符合之用途。”這些規定表明該公約贊同“職務需要說”,同時也照顧“代表說”。1986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特權與豁免條例》規定,制定本條例的目的是為了便于外國駐中國使領館“代表其國家有效地履行職務”。由此看來,國際法普遍認同豁免權的根據在于“代表說”和“職務需要說”的結合。據此,在外國領海或內水航行的軍艦和用于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雖然享有豁免權,但此權利的根據絕不是“船舶領土說”。據此,普通商務船舶更不能被視為船旗國的領土。否則,就會與《聯合國海洋法公約》關于軍艦、用于非商業目的的政府船舶享有豁免權的規定相沖突。
第三,將位于他國內水的船舶視為船旗國領土是對本國主權的破壞。一國的內水、領海等都屬于沿海國領土主權的范圍,如果將船舶視為領土的話,那么就意味著在本國港口、內水或領海內的外國船舶,是外國“領土”,換言之,就是說在本國領土上還存在著外國“領土”。領土主權是排他性的,本國無權對該外國“領土”內的犯罪行為行使領土管轄權,這無疑是對本國領土原則的破壞。如果各國都將本國的船舶視為本國領土,那么船旗國對在外國港口、內水或領海內的本國船舶上的犯罪都具有排他性的管轄權,而沿海國對港口、內水和領海內的犯罪行為根據領土原則也享有排他性的管轄權。這樣,船旗國與沿海國都對同一個船舶上的犯罪擁有“排他性”的刑事管轄權,而兩個“排他性”的管轄權沖突是不可調和的,最終導致該沖突無法合理解決。
《聯合國海洋法公約》沒有對位于他國內水(包括港口)的外國船舶上的犯罪的管轄權問題作出規定。筆者認為,此問題應當根據國際法原則、國際習慣和雙邊、多邊條約來解決。
(一)根據國際法原則得出的結論
根據國際法的領土主權原則,沿海國、港口國對內水、港口享有完全、排他的國家主權,有權準許或禁止他國船舶進入其內水或港口。外國商船駛入別國港口或基于許可,或基于協議,但必須遵守沿海國的有關法律和規章。商船一旦進入別國內水或港口,即受沿海國、港口國的法律約束和管轄。
他國軍艦未經許可不得駛入或通過別國的內水或港口。他國軍艦在進入別國內水或港口之前,必須辦理批準手續或者執行通知制度,但國家元首或派往港口國的外交代表乘坐的軍艦,或因風暴等自然災害以及危及軍艦安全的損壞而“被迫入港”的軍艦,不受此項規定的約束。他國軍艦如經允許進入一國內水或港口,享有完全豁免權,港口國不得對其進行任何形式的訴訟,不得加以逮捕和扣留,未經艦長或船旗國有關當局同意,不得登上他國軍艦或在艦上執行任何命令。但是,外國軍艦必須遵守所在港口國的有關法律和規章,否則,港口國可提出警告,直至強迫其離境。
(二)根據國際習慣的通常做法
沿海國、港口國對于外國船舶的管轄權往往會與船旗國的管轄權產生一定的沖突。英美兩國和拉丁美洲一些國家,如智利、厄瓜多爾等,主張港口國對港口船舶的刑事案件應當有專屬管轄權;而法國、比利時和意大利則強調此類案件一般應由船旗國管轄。[2]有觀點認為,位于他國內水、港口的外國船舶上的犯罪,如果僅僅影響船舶的內部秩序或僅僅涉及海員或乘客之間的關系,沿岸國就沒有管轄權。[3]37法國1806年的“薩莉和牛頓號”案(the“Sally&Newton”)所確立的“法國規則”對國家實踐有著重要影響。該規則主張,除非港口的安寧與良好秩序受到威脅,或者經船長或領事官員的請求,否則港口國不加干涉。1859年,法國最高法院在“暴風號”案(the“Tempest”)的判決中認為,每一國家在其全境內都有主權管轄,這是國際法的原則,但外國商船不應該歸當地管轄,除非當地國的利益受到影響。該法院又認為,即使犯罪僅涉及船員,并不涉及船舶以外的人,如果罪行是嚴重的,盡管事實上并不擾亂當地和平和安寧,當地國仍有權干預。[2]45在1930年海牙國際法編纂會議籌備委員會上,英國發表聲明:“……國家有權對停泊在其港口內的外國商船和船上的人員及貨物行使管轄權。在刑事事項上,沿海國當局通常不干預和執行當地管轄權,除非經船旗國的當地代表、或控制船舶的人、或可能直接受影響的人請求或代表他們請求予以協助。在任何情況下,是否進行干預,由沿海國當局斷定。”[3]38
總的來看,主要國家解決此問題的習慣做法大體上是相同的:第一,對于純屬船舶內部紀律的事務,沿海國通常不加干預,而交由船旗國按照該國的法律管轄。第二,如果發生在船上的海員犯罪沒有影響到港口的和平與安寧或其居民,除非經船長或船旗國代表請求,沿海國一般也不行使管轄權,而交由船旗國管轄。第三,即使犯罪僅涉及船員,并不涉及船舶以外的人,事實上并不擾亂當地和平和安寧,如果罪行是嚴重的(如殺人罪),那么,沿海國、港口國也有管轄權。第四,在任何情況下,對船舶上的犯罪是否進行管轄,由沿海國當局決定。
(三)根據雙邊條約的規定
為明確解決位于本國內水、港口的外國船舶上的犯罪的管轄權問題,許多國家往往采取簽訂雙邊條約的做法。1963年《日本和美國領事專約》第21條規定:
“除非經領事官員請求或取得他的同意,接受國行政當局不得干預有關船舶內部管理的任何問題……
在不損害接受國行政和司法當局有關有權審理船舶在接受國港口或水面時在該船上所犯的罪行或違法行為,或實施接受國對任何國家在其港口和水面的船舶或對船上的人和財產所適用的法律的情況下,締約雙方的共同愿望是,除經領事官員的請求或同意,接受國的行政當局:(一)不得干預在船上發生的任何事情,但為維護和平和秩序或為了公共衛生或安全的利益者除外;(二)對在接受國港口或水面的船舶上所犯的罪行或違法行為不得起訴,除非其性質嚴重或涉及港口的安寧……”
《中國與意大利領事條約》第18條第5項規定:
“除非應船長或領事官員的請求或征得其同意,接受國主管當局不得對在船上所發生的行為或犯罪進行管轄,但下列情況除外:
(一)接受國國民犯罪或使該國國民受到損害的犯罪;
(二)破壞接受國安寧和安全的犯罪;
(三)違反接受國有關檢疫、入出境、海上安全、海關事務、水域污染或禁止販毒的法律的行為或犯罪;
(四)其他根據接受國法律應判不少于三年徒刑的嚴重犯罪。”
《中國和美國領事條約》第38條第2項規定:“除非船長或領事官員提出要求,接受國的司法當局或其他主管當局在接受國的和平與安全不受破壞的情況下,不應在下述問題上干涉船只的內部事務:船員間的關系、勞資關系、紀律和其他屬于內部性質的活動。”
總的看來,上文列舉的雙邊領事條約的規定,與國際習慣法規則基本相同。
(四)外國船舶駛離內水進入領海的管轄權
《聯合國海洋公約》第27條1款規定,沿海國不應在通過領海的外國船舶上行使刑事管轄權,以逮捕與在該船舶通過期間船上所犯任何罪行有關的任何人或進行與該罪行有關的任何調查,但下列情形除外:(a)罪行的后果及于沿海國;(b)罪行屬于擾亂當地安寧或領海的良好秩序的性質;(c)經船長或船旗國外交代表或領事官員請求地方當局予以協助;或(d)這些措施是取締違法販運麻醉藥品或精神調理物質所必要的。第2款規定,上述規定不影響沿海國為在駛離內水后通過領海的外國船舶上進行逮捕或調查的目的而采取其法律所授權的任何步驟的權利。第4款規定,地方當局在考慮是否逮捕或如何逮捕時,應適當顧及航行的利益。
根據上述規定,沿海國對于駛離內水或港口后進入領海的外國船舶行使管轄權是沒有限制的。如果外國船舶或船舶上的人,在他國內水、港口實施了沿海國應當管轄的犯罪行為,或者有人在岸上觸犯沿海國的刑法后登船,即使該外國船舶已經駛離內水進入了領海,沿海國在這種情況當然有管轄權。《聯合國海洋公約》允許沿海國為了在駛離內水而進入領海的外國船舶上進行逮捕或調查的目的而采取其法律所授權的任何步驟。雖然第4款規定了限制性的條件,即“適當注意航行的利益”,但這種限制并不十分明確,甚至等于沒有限制。至于這種管轄權所針對的罪行是當船舶在港口內或在到達港口時犯下的,還是在領海航行之后犯下的,《聯合國海洋公約》相關條款并未作出區分。這種將駛出內水進入領海的船舶與其他在領海無害通過的船舶區別對待的原則產生于1930年的海牙國際法編纂會議。這種區別對待原則,反映了沿海國對位于本國內水的外國船舶,即使它進入了本國領海,也擁有領土管轄權。
(References):
[1]高銘暄,馬克昌.刑法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35.
GAO Ming-xuan,MA Ke-chang.Criminal law[M].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05:35.(in Chinese)
[2]倪征燠.國際法中的司法管轄問題[M].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85.43.
NI Zheng-yu.Issue of jurisdiction in international law[M].Beijing:World Knowledge Press,1985:43.(in Chinese)
[3]勞特派特.奧本海國際法(上卷第二分冊)[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2:37.
LAUTERPACHT.Oppenheim's international law(Roll I Volume II)[M].Beijing:Commercial Press,1972:37.(in Chinese)
Jurisdiction of the crime committed on the ship located in other state’s internal water
SHAO Wei-guo1,SHAO Xiao-fan2
(1.Law School,Guangzhou University,Guangzhou 510006,China;
2.Law School,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006,China)
Focusing on the issue concerning the jurisdiction of the crime committed on the ship located in other state’s internal water,the paper draws the following conclusion—flag states can’t employ the territorial jurisdiction to exercise the jurisdiction of the crime and the coastal states,harbor States have the exclusive territorial jurisdiction of the crime committed in their internal water.In general,the oceanic coastal States can exercise their jurisdiction of the following crime——firstly,the crime committed by their citizen or the crime causing damage to their citizen,secondly,the crime causing damage to the oceanic coastal state’s peace and security,third,the action and crime which violate the law concerning the quarantine,entry and exit of a country,security of the sea,customs affairs,water pollution or forbidden drug trade,fourth,other severe crimes.According to the international practice or bilateral consular treaty,flag states other than coastal states can exercise the jurisdiction to crime which is slight and does not affect the order outside the ship.
internal water;crime committed on foreign ship;jurisdiction
DF961.9
A
1003-7659-(2010)04-0105-04
邵維國,邵曉帆.位于他國內水外國船舶上犯罪之管轄權[J].中國海商法年刊,2010,21(4):105-108.
2010-06-28
廣州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基金項目《海上國際犯罪的刑事管轄權研究》(08Y05)
邵維國(1964-),男,吉林白山人,法學博士,廣州大學法學院教授,廣州大學檢察理論研究中心研究員,E-mail:swg6496@163.com;邵曉帆(1989-),女,吉林通化人,華南師范大學法學院學生,E-mail:mhb479@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