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珺
“得此書,費辛苦。后之人,其鑒我”,這是清代著名學者兼藏書家陳的一方藏書銘印。
清葉德輝(公元1864年-1927年)《書林清話》卷十《藏書家印記之語》云:藏書與藏法書名畫不同,子孫能讀,貽之;不能讀,則及身而散之,亦人生大快意事,此吾生平所持論也。昔宋穆參軍修,賣書相國寺中,逢人輒曰:“有能讀得韓柳文成句者,便以一部相贈。”人知為伯長,皆引去。余猶笑其不達,夫欲賣則賣耳,何必問人能讀韓柳文乎?更何必平白贈人,使人聞而引去也。吾嘗憶及古人藏書印記,自唐至近世,各有不同,而亦同為不達而已。……吳騫藏書印記云:“寒可無衣,饑可無食,至于書不可一日失。此昔人詒厥之名言,是為拜經樓藏書之雅則。”見《丁志》。宋刻鈔配《咸淳臨安志》,陳藏書印記云:“得此書,費辛苦。后之人,其鑒我。”見《蔣記》。……余自先祖藏書至今,已及三代,吾更增置之,所收幾二十萬卷。諸兒不能讀,濁世不知重。每嘆子孫能知鬻書,猶勝于付之奚媵覆醬瓿褙鞋襯。及吾身而思遵王之遇滄葦其人,蓋猶快意事也。云云,可略窺藏書家之苦與樂也。
陳氏向山閣藏書的最重要特色,多為宋元刊本及罕見之本。他曾以三十金的高價競購得《影宋本周易集解》。嘉慶十四年(公元1809年),陳從吳中書商手里購得一部《淳祐臨安志》六卷,此書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馬端臨《文獻通考·經籍考》及《宋史·藝文志》等宋元人書目均見著錄,非常寶貴。此前,宋人撰有三種臨安志,即《咸淳臨安志》九十一卷、《乾道臨安志》三卷和《淳祐臨安志》六卷,前兩種均為陳的向山閣先后購藏。其中《乾道臨安志》是盧文轉錄自吳氏,盧氏書散后為陳氏向山閣收藏。直到嘉慶十四年 (公元1809年)他謝世的前八年,才從吳中書商手里購得《淳祐臨安志》。后來,號稱“臨安志百卷人家”的吳騫拜經樓所藏《淳祐臨安志》和黃丕烈士禮居所藏此書,均錄自陳氏向山閣藏本。當其喜獲此書時實在是喜從天降,格外興奮,一時不能自已,于是詩興大發:
輸錢吳市得書夸,道是西施入館娃。
宋室江山存梗概,鄉邦風物見繁華。
關心志乘亡全帙,屈指收藏又一家。
況有會稽泰興本,賞奇差足慰生涯。
吳騫和詩:
鳳舞龍飛詎足夸,錢塘遺事失宮娃。
天教南渡支殘局,人想東京續夢華。
朱鳥歌成空有淚,冬青種后已無家。
與君鼎足藏三志,天水猶懸碧海涯。
黃丕烈也有詩和曰:
甄別奇書卻自夸。秦娥未許混吳娃。
闕疑向已無年號,徵顯今還識物華。
半壁河山留六卷,累朝興廢得三家。
東南進取忘前鑒,空使宗臣泣海涯。
陳、吳、黃三氏因意外獲藏尋覓已久的珍籍而顯現出的興奮忘我的情致,躍然詩中,絕非一般自詡文化人的凡庸讀書人或村夫俗子者流所能感悟得到的。
陳氏愛書成癖,其藏書印除“仲魚過目”、“仲魚手校”“、陳考藏”“、讀”“、簡莊藝文”等外,還刻自己的圖像印于書上作為印記,別具一格。《書林清話·藏書家印記之語》謂“得此書,費辛苦。后之人,其鑒我”印記緣自“宋刻鈔配《咸淳臨安志》”,或當系因后獲《淳祐臨安志》而來,亦可能曾加印于多種藏書。可惜未得親見其藏書,僅作揣測而已。
噫乎!一代又一代可敬可愛的“書癡”先賢。重溫二百年前陳氏“得此書,費辛苦。后之人,其鑒我”的印記,自是令人神傷,禁不住“不禁感慨系之”。“坐擁書城”寫至此,不覺亦破生感觸。出于喜愛和學術研究之需,余數十年里亦集藏書籍數萬冊,平時多年占據著有限的居住空間,自得其樂。如今年過六秩,身后這一堆愛物又該如何命運呢?古今多少傷心事,大都無奈。既然不理會身后名,誰又顧得了身后事呢?還是順其自然就是。藏書、著書已經也還在繼續為余帶來樂趣和滿足,足矣!該購藏還是要繼續購藏,誰讓人癡迷此道呢!(清代陳藏書銘印“得此書,費辛苦。后之人,其鑒我”見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