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語否定祈使句的主語考察

潘瑞芳

引言

祈使句是漢語口語中的重要句式之一。否定式祈使句在口語中表達的功能一般是:制止、禁止、勸阻等，通稱為“否定性意愿”。(邵敬敏、羅曉英，2004)

關于祈使句的主語問題，前人研究也是眾說紛紜。朱德熙(1982)認為，祈使句的謂語只能是表示動作或行為的動詞或動詞性結構，主語往往是第二人稱代詞“你”、“您”、“你們”。不過，祈使句的主語常常省去不說。

否定祈使句主要是指以“別”、“甭”、“少”等為標記的祈使句。本文主要研究口語語料中的否定性祈使句的主語問題，也就是以“別”、“甭”、“少”為標記的祈使句。限于篇幅，本文的研究中心以“別”字否定祈使句為主。

一 已有的研究成果

關于祈使句的主語，研究者的說法不一。有的認為祈使句主語常常省略，有的認為祈使句是需要主語的。

趙賢德(2006)研究了“別”字祈使句的主語，對“別”字祈使句的主語進行分類，分析主語隱現的條件。“別”字祈使句的主語有兩大類:一類是代詞性主語，包括(1)第二人稱代詞“你”、“你們”、“您”;(2)第一人稱代詞“咱”、“咱們”、“我們”;(3)泛指總稱的人稱代詞“大家”、“大伙兒”;(4)疑問代詞“誰”、“什么”、“哪兒”。第二類是名詞性詞語，主要包括施事主語、受事主語、工具主語、方位主語等。“別”字祈使句主語的省略是有規律可循的:主語隱去的條件是(1)面對面地表示勸阻時;(2)“別”前出現呼語句時;(3)“別”后出現呼語句時;(4)人稱代詞產生人格換位時。主語出現的條件是:(1)當主語包括發話人在內時;(2)當主語是表示尊稱時;(3)當主語特指一定的范圍時;(4)當主語重點強調所指對象時;(5)當主語為話題主語時。

朱敏(2005)考察了祈使句“你”、“你們”主語的選擇制約因素。認為，現代漢語祈使句最常見的主語形式是第二人稱“你”、“你們”及其零形式。其中，“你”、“你們”主語是有標記項，它的出現與諸多因素有關:語用方面有指別聽者、加重語氣的目的;篇章方面為保證話題和參與者因素的明晰等等;而句子構成情況則是更重要的動因。

朱敏(2005)考察了“您”主語祈使句的標記性表現，認為:“您”作為祈使句主語系統中最高層次的標記項呈現出豐富的種種語法表現:對祈使句肯定式的制約主要表現為祈請事象常具有聽者［+受惠特征］;對強調式的制約主要表現在對強調標記的選擇與對意志語氣強度的限制兩個方面;對否定式的制約主要表現為祈請事象常帶［+受損性］以及對否定標記的選擇等方面。“您”的標記性表現主要與其自身的表敬性及言語行為的禮貌原則有關系。

二 “少/甭”祈使句及本文的研究方法

由于“少”和“甭”字祈使句的功能和形式相對比較簡單，因此不作為本文研究的主干，重點放在“別”字祈使句的主語上。

“少”字否定祈使句，表達的語氣和功能相對比較單一，因此，在搜集到的語料中，只有288句。其中有主語的句子有31個，占總數的11%。無主語的句子有257個，占總數的89%。在有主語的句子中，“你”是最常用的主語，“咱們”也可以在“少”字祈使句中做主語，但并不是典型主語。沒有“您”做主語的例句。

“甭”是“不用”的合音。和“別”的功能比較近似，更口語化一些。其語法意義有兩種:一種是表示勸阻、禁止。一種是表示不需要。(呂叔湘，2002)經過語料的分析，“甭”字否定祈使句的主語主要有“你”、“您”、“咱們”、“什么”、“誰”、第一人稱代詞和零形式。其中，“你”是最典型的主語。零主語的句子與語境有密切的關系，往往有稱呼語的共現。有主語的“甭”字祈使句中，與語氣詞呼應的比較少。

通過語料檢索得到的例句結果如下表1。

表1

三 “別”字祈使句的主語

我們首先來看“別”字句的語法意義。

由否定副詞“別”構成的句子，叫“別”字句。“別”字句的語法意義，實際上有三種情況:(1)禁止;(2)勸阻;(3)祈求。總的來說，就是表達一種不希望某件事情發生的意愿。概括地說，就是表示“否定性意愿”。

(a)否定性意愿

(1)別因為下雨就不想出窩了。(王朔《給我頂住》)

(2)別再廢話了。(王朔《玩的就是心跳》)

(3)別一副軟骨頭的樣子!(王朔《你不是一個俗人》)

(b)否定性警告

(4)別遇到我手里!我會跟他們拼!(老舍《龍須溝》)

(5)要是干壞事，別叫我碰到!

(c)否定性猜測

(7)街坊說點閑話倒沒關系，別回頭派出所找我們家去。(王朔《我是你爸爸》)

(8)得趕緊抓住祥子，別雞飛了蛋也打了!(老舍《駱駝祥子》)

(9)晚會別不搞了。(王朔《編輯部的故事》)

(10)這么積極，別不是，這里有什么交易吧?(同上。)

(11)咱這可別是散伙兒飯吧，咱在工作上可還得是好搭擋啊。(同上。)

(一)有主語的“別”字祈使句

“別”跟人稱的關系是非常密切的:第二人稱用“別”，通常是主觀否定，可以用“不要”替換;第一人稱單數通常是客觀否定，可以用“不用”替換，復數則可以有兩種理解，既可以用“不要”替換，也可以用“不用”替換;第三人稱也可以有兩種理解。

1.主語是“你”、“你們”

一般形式的祈使句有55例。例如:

(11)你別看外邊那么冷，里邊一件衣服都穿不住。(劇本《北京人在紐約》)

(12)哎，你把我釘的那個架子。你給我收拾了。你別管了。你把那架子收拾一下。搭把手兒。(同上。)

(13)你才混蛋呢。你別認為自己了不起。老實說好毛衣我見得多了。(同上。)

(14)你別見怪，她過去是開大卡車的，這兩年好多了。(王朔《編輯部的故事》)

(15)你別管我，你……(同上。)

用于強調結構的主語“你”。共12處。例如:

(16)嘿，小戈兒啊，你可別往心里去啊。(同上。)

(17)你可別忘了。(老舍《龍須溝》)

(18)別別，你可千萬別辭了。我算是認栽了。(劇本《北京人在紐約》)

主語是“你們”的用例不是很多，只有3處。例如:

(19)你們別看我一個跟兩個似的。(王朔《編輯部的故事》)

(20)哎呀，你們別相信她的。(同上。)

(21)誒，你們別忙著走啊。(同上。)

2.主語“您”

主語是“您”的用例共有13處，且經常用于一般式否定祈使句中，用于強調式否定祈使句的次數較少。例如:

(22)別，您先別忙。(劇本《北京人在紐約》)

(23)不急著回來就說明沒事兒，您別老叨咕啊，沒看我們這兒數字兒呢嗎。(王朔《編輯部的故事》)

(24)我這也是工作，您別誤會。(同上。)

(25)您二位可別見怪啊，我爺爺歲數大了，耳朵眼睛都不算太靈了。(同上。)

3.主語“咱們”

語料中只有5例“咱們”做“別”字祈使句主語的用例。例如:

(26)咱們別毀人家東西。(劇本《北京人在紐約》)

(27)我說，咱們別老提我過去干的事兒了。(王朔《編輯部的故事》)

(28)別，咱們別這么厲害。(同上。)

(29)誒，我說，咱們別互相嚇唬，好不好?(同上。)

(30)咱這可別是散伙兒飯吧，咱在工作上可還得是好搭擋啊。(同上。)

上例(30)表示的語法含義是“否定性猜測”。

4.主語“大家”、“大伙兒”

語料中有3例。例如:

(31)大家別走。(劇本《北京人在紐約》)

(32)大伙兒別害怕，不牽連大家，這錢我李冬寶一個人出。(王朔《編輯部的故事》)

5.第三人稱代詞“誰”、“什么”

表示任指的“誰”和“什么”也可以做“別”字否定祈使句的主語。但常常用在“誰/什么+也/都+別”的結構中。例如:

(33)咱們誰也別出去了。(劇本《北京人在紐約》)

(34)真的，誰也別挑誰了。(同上。)

(35)誒，最好啊，誰也別欠誰的情兒。(同上。)

(36)當然最好誰都別落，一視同仁。(同上。)

6.第一人稱代詞“我”也可以做主語

語料中只有1例，表達的含義是對自己的想法的否定。例如:

(37)得，快寫吧啊，我也別抱什么幻想了。(同上。)

(二)零形式

1.“別”字的獨用

“別”字獨用做祈使句的時候，不用主語。例如:

(38)別別別，我就當這無名英雄就成。(同上。)

(39)別別，別攔我。(同上。)

(40)別別別，我不困。(同上。)

(41)哎呀，別、別，要、要弄假成真了怎么辦呢?(同上。)

2.一般式

(42)咳，別走，您聽我說。(劇本《北京人在紐約》)

(43)別說了，我知道我該干什么。(同上。)

(44)別急，別急。(同上。)

3.強調式祈使句

(45)不過，我要提醒你，千萬別掃了新婚夫人的興。(《》)

(46)現在我們工作的重心是穩定人心，可別跟著瞎起哄。(王朔《編輯部的故事》)

(47)誒，你要注意坐姿噢，可別要搞成是個近視眼。(同上。)

(48)別害怕啊，在這兒別害怕啊，千萬別有顧慮，老實說老實話。(同上。)

(三)語氣詞與“別”字祈使句主語的使用

1.句尾語氣詞與主語的共現

帶有主語的“別”字否定祈使句中，句尾語氣詞共現的共有29例。可以出現的語氣詞主要是“啊”及其變體。例如:

(49)你別開玩笑了啊，我剛才在望遠鏡里全看清楚了。(同上。)

(50)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啊。(同上。)

(51)哎，我說這位同志，這位同志，你別欺人太甚嘍，你這冰箱這動靜比我那音響聲還大呢，誰受得了啊?(同上。)

(52)您二位可別見怪啊，我爺爺歲數大了，耳朵眼睛都不算太靈了。(同上。)

(53)哼，你可別惹我生氣啊。(同上。)

(54)嘿，小戈兒啊，你可別往心里去啊。(同上。)

2.零形式的句尾語氣詞

零形式的“別”字否定祈使句中，句尾語氣詞共現的共有9例。語氣詞主要是“啊”及其變體。表示的功能有表示加強語氣的，有表示停頓的。例如:

(55)別老招我啊，你還想不想走。(劇本《北京人在紐約》)

(56)別誤會啊。(同上。)

(57)別給我四處散啊。(王朔《編輯部的故事》)

(58)早點兒回來啊，別太晚嘍。(同上。)

(59)別多心哪。(同上。)

上述例句中的句末語氣詞有加強語氣的作用。

(60)別總覺得呀，低人一等。(同上。)

上述例句中的句末語氣詞有表示語氣停頓的作用。

3.語氣詞的特殊用法

在口語表達中，語氣詞“啊”有時用在“別”字祈使句的末尾，表達提醒或著重的語氣。例如:

(61)別來障眼法，王大爺，啊。(同上。)

(62)好好兒向人家學習，得注意影響，別亂說亂動，啊!(同上。)

(63)誒，對對對，你幫我數著點兒，別超過三百六十個字兒，啊。(同上。)

(64)得了，別瞎想了，趕快吃飯吧，啊。(同上。)

(65)去，跟雙雙說，別老讓二位記者在這兒等著，啊?(同上。)

(66)咳，誒，下班時間也快到了，我看這樣吧，都回去吧，別在這兒互相影響了啊? (同上。)

(四)稱呼語與主語的共現

1.面稱

當句子中有面稱的時候，“別”字句常常有主語“你”，使句子的語氣更加強烈。祈使句多為一般式，共15句。例如:

(67)哎唷，我說牛編輯，您還別叫這勁，您說我這飯碗子都砸了，我還有多少決心我揣著舍不得下呀。(同上。)

(68)燕子，你別怪我說。(劇本《北京人在紐約》)

(69)請你別這樣，大衛，求求你。(同上。)

(70)余德利，你別再胡鬧了。(王朔《編輯部的故事》)

2.泛稱

當句子中有泛稱時，“別”字句常常有主語，使句子的語氣更加強烈，而主語也常常是“你”。祈使句多為一般式，共5句。例如:

(71)誒，小姑奶奶，你別跟這兒弄三長兩短的。(同上。)

(72)哎，我說這位同志，這位同志，你別欺人太甚嘍，你這冰箱這動靜比我那音響聲還大呢，誰受得了啊?(同上。)

(73)我說，這位女同志，你別太往心里去。(同上。)

(74)你別威脅我，小伙子。(劇本《北京人在紐約》)

3.零形式

當“別”字句前出現稱呼語的時候，零形式有11例。其中，“別這樣”有3例，強調式祈使句有2例。

(75)郭燕，事情已經這樣了，千萬別承認。(同上。)

(76)起明，別自欺欺人了。(同上。)

(77)阿春，別這樣，難道你忘了我們之間的關系嗎?(老舍《龍須溝》)

(78)哥們兒，保持住，千萬別變色，我呢，完蛋了，沒治了。(王朔《編輯部的故事》)

(79)好了，老何同志，別發火，別發火嘛。(同上。)

(五)“別X”疊用

當“別X”重疊使用的時候，一般不出現主語，這可能與說話人的語氣和情感有關。例如:

(80)別跳閘，別跳閘，你還充著電吧。(同上。)

(81)嗯，好好好，別寫了別寫了。(同上。)

(82)哎，別著急，別著急，好好兒地回憶回憶啊。(同上。)

(83)別哭，快別哭!(同上。)

(84)別走，別走。(同上。)

比較極端的情況是“別”字的重復使用，表示著急的制止等語義。例如:

(85)別別別，老余，我跟你說啊，別跟他動手啊。(同上。)

(86)別別別，我就當這無名英雄就成。(同上。)

(87)別別別，我不困。(同上。)

(88)哎呀，別、別，要、要弄假成真了怎么辦呢?(同上。)

(六)“行了”、“好了”、“得了”、“算了”等

“行了”、“好了”、“得了”、“算了”等與“別”字祈使句共現，表達制止、讓步等語用功能。例如:

(89)得了，別瞎想了，趕快吃飯吧，啊。(同上。)

(90)不行了，算了，算了，別涮我了，你們。(同上。)

(91)算了，別逼他了。(同上。)

(92)行行，別看了，別看了。(同上。)

四 影響祈使句主語使用的因素

交際情境中，聽話者是否明確、說話者的主觀意圖等都是影響“你”、“你們”主語是否出現的因素。而聽者不明確、不在場等因素，尤其二者共同作用時，會強制要求零主語出現。

當說話人要明確制止或阻止某個或某些說話對象的行動時，一般會使用“別”字否定祈使句的主語“你”、“你們”加以指別。特別是當說話人要加強說話的語氣或強調說話的意圖時，主語的使用就更為需要了。

前文例句也說明，這種語用因素是說話人使用主語的主要影響因素。

社會等級關系和社會距離關系的遠近也是影響否定祈使句主語使用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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