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丑疲勞

喬 葉

在外開會,和一個朋友同室居住,她很講究:服裝搭配,鞋帽搭配,濃淡妝搭配,發(fā)型手袋搭配……夜起的時候,看到她的樣子與白天差別甚大:仰面朝天,鼾聲微起,輕微磨牙,嘴角邊流著涎水,此大腿壓著彼大腿,偶爾還放個屁……這個時候,是最經(jīng)不起推敲的時候,也是最松弛的時候,雖然難看,但是真實。

而且,也不要人看——不要別人看。除了與自己同床共枕的人。

突然想:自己睡覺的時候,恐怕也是如此難看的吧?于是迫不及待地打電話問先生,他慢條斯理地答:“睡覺就睡唄,哪能這么看著對方睡覺?那不是閑得慌嗎?再說了,老夫老妻了,就是比這更難看的也不覺得難看。你對我不也是如此?”

是啊,我從未覺得他難看。忽然感覺到浪漫的愛情小說情節(jié)對人的誤導和戕害:愛人睡著了,另一個人不睡,含情脈脈地看著他或者她——看一次兩次還行,天天這么看豈不是神經(jīng)病?既然不這么看,也就不用在意對方的丑相了。退一萬步講,倘若對方真的是個有耐心天天看的神經(jīng)病,那看多了也就習慣了,也不覺得丑了。

“他現(xiàn)在一點兒都不在意我,我換個發(fā)型穿個新衣裳,他看都不看一眼。”常聽見有人這么抱怨。我也曾這么抱怨過,不過現(xiàn)在我不抱怨了,我知道:他是沒有注意我的新發(fā)型和新衣裳,可他同樣也沒有注意我的魚尾紋、黃褐斑、頭皮屑、指甲垢和圍裙上的油漬。

他審美疲勞的同時,審丑也疲勞啊。

這就好。

審美不疲勞審丑也不疲勞的狀態(tài),是熱戀和新婚,是最醉心的。審美疲勞審丑卻不疲勞的狀態(tài),是無愛和分手的前兆,是最碎心的。而如果你正和愛人處于審美疲勞審丑也疲勞的狀態(tài),那就得恭喜你了。因為此時的狀態(tài)正是骨肉不分的糟鰣魚,該是最香濃的。這種狀態(tài)中的彼此,在對方眼里已是超越表象抵達內核的親人。此時的你,該是最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