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后語詞典編纂中的創新思維

溫朔彬

(山西省社會科學院思維研究所 太原 030006)

歇后語是漢語語匯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以獨特的結構、生動活潑的表現形式和妙趣橫生的表達效果而為群眾所喜聞樂見。[1]以歇后語為收條對象的歇后語類辭書廣受讀者青睞,在市場上一直被看好,因而出版的品種越來越多,僅《中國歇后語大詞典》(溫端政主編,上海辭書出版社,2002)書后附錄四“歇后語辭書目錄”收錄的就達73種。如何在繼承的基礎上推陳出新,是歇后語辭書編纂中亟待解決的一個問題。

辭書創新,和所有的創新活動一樣,離不開創新思維。本文擬通過對新近出版的收條都在4000條左右的兩部中型歇后語辭書的比較,探索如何運用創新思維,實現歇后語詞典編纂在繼承基礎上的創新。一部是陳光磊主編的“漢語熟語辭典書系”中的《漢語歇后語辭典》(劉裕蓮、徐志民編著,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5年),一部是《新華歇后語詞典》(溫端政主編,商務印書館,2008年)。

創新思維較之一般思維具有鮮明的特點,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新穎性,它需要人們從新的思路出發去認識問題,從而產生新的觀念和意識,反映在辭書編纂上,往往表現為收條、釋義以及總體設計上。

一、在收條上,主條和副條按語目后一語節所表示的語義進行類聚。

以“門縫里瞧人——把人看扁了”、“隔著門縫瞧人——把人看扁”和“桅尾看人——看矮了”為例,《漢語歇后語辭典》分別出條(注音從略):

門縫里瞧人——把人看扁了 謂瞧不起人。《山海經》2001年第10期:“湯顯祖知道他叫王林本,是個戲劇愛好者,便道:`王太伯,你“門縫里瞧人——把人看扁了”。這吟詩作對,難道只是你們大人的事?'”也說“門縫里看人——扁的”。程樹臻《鋼鐵巨人》十八“`你能說出什么像樣的東西?'秀巖笑著說。`嘿,別老是門縫里看人——咱并不總是扁的!'小劉沖著張秀巖說。”

隔著門縫瞧人——把人看扁 謂瞧不起人。袁靜等《新兒女英雄傳》第十三回一:“大水笑著說:`得了吧!去的時候好辦,回來你一個人怎么著?這白洋淀可容易迷失呢。'小梅怪他說:`看你!隔著門縫兒瞧人,把人看扁啦。我也是河邊生,河邊長;這一條路,船來船往也不知道走過多少遭兒。'”

桅尾看人——看矮了 桅尾:桅桿頂。謂瞧不起人。唐亢雙等《鬧海記》四十九:“你別桅尾看人,把我看矮了。想我阿友幼年時候,我老母給我占了支卦,簽書上寫著`姜太公遇文王'……”

《新華歇后語詞典》則把三者合為一條,以“門縫里瞧人——把人看扁了”為主條,把“隔著門縫瞧人——把人看扁”、“桅桿頂上看人——把人看矮了”作為副條。同作為副條的,還有“門縫里看人——把人看扁了”、“隔門縫看人——把人看扁了”:

門縫里瞧人——把人看扁了 扁:走樣。指小看人。常含輕視意。鮑昌《庚子風云》二部二五章:“大管家,煩你回稟`十三爺',就說他門縫里瞧人——把人看扁了。我們義和團、紅燈照不是斂小錢的要飯花子,我們干的是亮堂堂的事兒:扶清滅洋。”曹榮《胡雪巖絕學》九冊:“蔣老板未免門縫里瞧人,把人看扁了。我雖不才,尚有幾分志氣,如今在海運局謀了一份差事,比伙計強多了。”也作①“門縫里看人——把人看扁了”。胡正《汾水長流》一八章:“你不要門縫里看人——把人看扁了,老子今天也要和你比試比試吶!”②“隔著門縫兒瞧人——把人看扁”?？棕实取缎聝号⑿蹅鳌芬蝗匾?“大水笑著說:`得了吧!去的時候好辦,回來你一個人怎么著?這白洋淀可容易迷失呢。'小梅怪他說:`看你!隔著門縫兒瞧人,把人看扁啦。我也是河邊生,河邊長;這一條路,船來船往也不知道走過多少遭兒,還有個錯呀?'”③“隔門縫看人——把人看扁了”。劉紹棠《吃青杏的時節》五:“這是《天仙配》里的七仙女,眼下哪有這么好心腸兒的姑娘?”“你別隔門縫看人,把人看扁了?！雹堋拔U頂上看人——把人看矮了”。唐亢雙等《鬧海記》一二:“這時他蹲在一個倒轉的舢板背上,氣呼呼地喊:“陳忠利,你欺負人家沒有錢是不是?別桅桿頂上看人,把人看矮了?！?/p>

這不是單純的技術性處理,而是對歇后語語義的新的理解:凡是歇后語,意義的重點都在后一個語節,即后一語節表示整個歇后語的基本意義;前一語節除了表示某種附加意義之外,主要是起“引子”的作用,即“引”出后一部分。[2]歇后語的表義重點既然在后一語節,那么,主條和副條按后一語節所表示的語義進行類聚,就更為合理:既可以避免重復釋義,又可以把首字不同的“異形”歇后語和取材不同的“同義”歇后語聚合在一起,從而充分表現漢語歇后語的豐富性,為恰當使用歇后語提供廣闊的選擇空間。

二、在釋義上,充分揭示歇后語語義結構的特殊性。

溫端政先生曾把歇后語的語義特點歸納為雙關性、多義性和方言性。[3]其中雙關性是最值得注意的。充分地揭示歇后語語義構成的雙關性,就成為歇后語辭書釋義的關鍵所在。《漢語歇后語辭典》已經注意到這一點,把歇后語的表義分為四種類型:

(1)單純的“直接意指”,如:狗逮耗子——多管閑事;

(2)含諧音詞的“直接意指”,如:自行車下坡——不踩(睬);

(3)單純的“含蓄意指”,如:芝麻開花——節節高;

(4)語義雙關的“含蓄意指”,如:墻上掛竹簾——沒門兒。[4]

在這方面,《新華歇后語詞典》則作了更加深入系統的探討,進一步把歇后語的雙關現象歸納為四種類型,并相應地采用了不同的釋義模式:

(1)語音雙關型。字詞的讀音相同或相近,形成雙關。在語目的本字詞后面用括號注出諧音字詞;然后在“知識窗”里指明同音相諧或近音相諧,有的還進一步加以具體闡述。

(2)語素義雙關型。通過后一語節里同一語素的不同義,形成雙關。除了解釋語義外,在“知識窗”里采取“本指……與前一部分相應;轉指……形成語義”的表述格式,對語素義雙關的具體內容加以說明。

(3)組合雙關型。利用后一語節里字詞與字詞的組合,形成雙關。除了解釋語義外,在“知識窗”里對組合雙關構成方法加以說明。

(4)綜合雙關型。綜合運用上面幾種雙關類型。除了解釋語義外,在“知識窗”里根據不同情況作具體說明。

在這四種類型中,更值得注意的是后三種類型。試比較以下幾組例子(注音和例證從略,下同):

A組:

啄木鳥發瘧子——別看身虛腿軟,嘴可硬 啄木鳥嘴尖而硬。謂明知不行,但口頭上不肯承認。

《漢語歇后語辭典》

啄木鳥發瘧子——別看身虛腿軟,嘴可硬 瘧子:方言,瘧疾,一種急性傳染病,先是發冷發熱,熱后大量出汗,頭痛,口渴,全身無力。指人身體雖已支撐不住,或心里雖已認輸,可說話還很強硬。

〔知識窗〕此語主要是利用“嘴”和“硬”的雙關義構成的。嘴、硬,本分別指嘴巴和堅硬,與前一部分相應;分別轉指說話和強硬,形成語義。

《新華歇后語詞典》

狗坐花轎——不識人抬舉 狗被放到轎子里就會往外逃竄。謂不接受或不珍視別人對自己的好意。

《漢語歇后語辭典》

狗坐轎子——不識抬舉 指人不知好歹,不懂得接受別人的好意。常含責罵意。

〔知識窗〕此語主要是利用“抬舉”的雙關義構成的。抬舉,本指(坐在轎里)被抬著,與前一部分相應;轉指被看重而被推崇,形成語義。

《新華歇后語詞典》

B組:

背人偷酒吃——冷暖自家知 偷吃酒,酒是冷是熱只有自己知道。謂各人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

《漢語歇后語辭典》

背人偷酒吃——冷暖自家知 自家:自己。指各人的心事或處境,只有自己知道得清楚。

〔知識窗〕此語主要是利用“冷暖”的雙關義構成的。冷暖,本指(酒的)冷和熱,與前一部分相應;轉喻炎涼的世態、人的心境,形成語義。

《新華歇后語詞典》

百年松樹五月芭蕉——粗枝大葉 謂做事粗心大意,不細致。

《漢語歇后語辭典》

百年松樹,五月芭蕉——粗枝大葉 形容作風草率,做事不認真。

〔知識窗〕此語是利用“粗枝”和“大葉”組合成成語,形成新的語義:“粗枝”與前一部分“百年松樹”相應,“大葉”與前一部分中的“五月芭蕉”相應。

《新華歇后語詞典》

C組:

挑水的回頭——過井(景)了 “井”諧“景”。謂境況發生了變化。

《漢語歇后語辭典》

挑水的回頭——過井(景)了 指不應景了,過時了。

〔知識窗〕此語先是利用“過”的雙關義:過,本指經過,轉指超過合適的限度;然后利用“井”與“景”的同音相諧關系,再把“過”與“井”組合成一個詞,形成語義。

《新華歇后語詞典》

敲鑼找孩子——丟人打家伙 “丟人”語義雙關:丟了孩子;丟面子。家伙:用具,此處指鑼。意謂當面出丑。

《漢語歇后語辭典》

敲鑼找孩子——丟人打家伙 指丟了臉,還挨打。

〔知識窗〕此語先是利用“丟人”的雙關義構成:丟人,本指丟失孩子,與前一部分相應;轉指丟臉,形成語義。接著又利用“打家伙”的雙關義:打家伙,本指敲打鑼,與前一部分相應;轉指打(人),形成語義。

《新華歇后語詞典》

從上面三組的對比中可以看出,充分揭示雙關性對于歇后語釋義的重要性。A組里的“啄木鳥發瘧子——別看身虛腿軟,嘴可硬”的語義,是利用“嘴”和“硬”的雙關義形成的;“狗坐轎子(花轎)——不識(人)抬舉”是利用“抬舉”的雙關義形成的。B組里的“背人偷酒吃——冷暖自家知”里的“冷暖”原指“冷(寒冷)”和“暖(溫暖)”,組合成一個詞后形成轉義;“百年松樹,五月芭蕉——粗枝大葉”的“粗枝大葉”,原指粗壯的枝條,碩大的葉子,組合為成語后形成轉義。C組里的“挑水的回頭——過井(景)了”,不僅利用“井”與“景”的同音相諧,而且利用“過”的雙關義,再把“過”與“景”組合成“過景”,形成流行在北京、河北一帶的一個方言詞。“敲鑼找孩子——丟人打家伙”不僅利用“丟人”的雙關義,而且利用“打家伙”的雙關義,兩者組合在一起,表示既“丟人”又“挨打”的組合義。相比之下,《新華歇后語詞典》更加充分地揭示了雙關義及其相互組合,以及綜合性的表義特點,從而使釋義達到一個新的水平,讀者不僅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

三、在總體設計上,開辟了“知識窗”,延伸了歇后語的釋義。

“知識窗”的開設,在歇后語類辭書中是新嘗試。實踐表明,這種嘗試是有意義的?！爸R窗”的作用,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一是配合釋義,深化對歇后語語義形成的說明。如何使歇后語的釋義做到既簡明又透徹,是個難題。以“茅坑里的石頭——屎(死)硬”為例,如果只是解釋為“形容態度非常固執、強硬,沒有通融余地。含責罵意”,倒是簡明,但不夠透徹;如果加上:“此語先是利用`屎(shǐ)'與`死(s ǐ)'的近音相諧關系:屎,指糞便,與前一部分相應;死,指程度達到極點,形成語義。接著又利用`硬'的雙關義:硬,本指堅硬,與前一部分相應;轉指固執、強硬,形成語義?！钡故亲龅酵笍亓?但又不夠簡明?！缎氯A歇后語詞典》把后者放在“知識窗”里,就使這個問題得到比較妥善的解決。

二是進行語源分析,說明歇后語產生的歷史文化背景。如“霸王的兵——暗散了”,除了注釋“霸王:指楚霸王項羽。指聚在一起的人各自悄悄地走散”外,還在“知識窗”里揭示語源:《史記·項羽本紀》記載:“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楚歌引起項羽將士的思鄉之情,紛紛逃散。又如“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除了注釋外,還在“知識窗”里轉述了永樂宮壁畫上描繪的一個傳說。試比較(注音、例證從略):

狗咬呂洞賓——不知好歹 譏諷人分不清好壞?！沧鳌肮芬味促e——不認識真人”……

《漢語歇后語辭典》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呂洞賓:道教傳說中的八仙之一,也叫呂祖。指分不清好人、壞人,好意、歹意。多指把好人當成壞人,或把好心當作歹意。常含責罵意?！沧鳍佟肮芬味促e——不知好丑人”。……②“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人”?！邸肮芬味促e——不認識好人”。④狗咬呂洞賓——不識真假人”?！荨肮芬味促e——不認識真人”?！蕖肮芬味促e——不知好歹”。……

〔知識窗〕傳說從前安徽省桐廬(舊縣名,在安徽省中部偏南)有個叫“馬孝子”的人,母親病重,四處求醫無效。有一天,門前來了個衣衫襤褸的老道。馬家養了一條狗,異常兇猛,取名“賽虎”,見了道人,立即撲上去亂咬。馬孝子喝住“賽虎”后,聽說道人有醫治疑難病癥的靈丹妙藥,便懇求道人為他母親治病。道人為試馬孝子的孝心,要他把“賽虎”殺了。馬孝子盡管疼愛“賽虎”,為了治好母病,只好從命。道士把煮熟的狗肉,分成兩份,一份當藥給馬孝子母親吃,一份當下酒菜自己吃。在他酒足飯飽起身要走時,馬孝子發現“賽虎”復生,脖子上掛著一個牌子,上寫“呂”字。馬孝子這才知道是呂祖來救他母親,便責罵“賽虎”不識好人?！肮芬味促e——不識好人心”,便流傳開來。(參看駱士正等《永樂宮的傳說·狗咬呂洞賓》,中國旅游出版社,1987)

《新華歇后語詞典》

這樣,不僅有助于加深理解,而且豐富了內容。

三是介紹相關知識,幫助理解例證。有的古代歇后語,引用的是古代作品的例證,在不能引用太多原文的情況下,可輔以介紹相關的知識和背景。試比較:

半夜里不見了槍頭子——攮(馕)到賊肚里 攮:(用刀)刺?！斑敝C“馕”。馕:拼命往嘴里塞食物?！度辶滞馐贰妨?“說的好容易!是云片糕?方才這幾片,不要說值幾十兩銀子,`半夜里不見了槍頭子——攮到賊肚里';只是我將來再發了暈病,卻拿甚么藥來醫?”

《漢語歇后語辭典》

半夜里不見了槍頭子——攮(馕)到賊肚里 指東西被賊人偷吃了。含責罵意?！度辶滞馐贰妨?“嚴貢生道:`吃了好賤的云片糕!你曉的我這里頭是些甚么東西?'掌舵的道:`云片糕無過是些瓜仁、核桃、洋糖、粉面做成的了,有甚么東西?'嚴貢生發怒道:`……說的好容易!是云片糕?方才這幾片,不要說值幾十兩銀子,“半夜里不見了槍頭子——攮到賊肚里”;只是我將來再發了暈病,卻拿甚么藥來醫?你這奴才,害我不淺!'”

〔知識窗〕此語主要是利用“攮(nǎng)”與“馕”的同音相諧關系構成的。攮:指(用刀槍)刺,與前一部分相應;馕,指拼命地往嘴里塞(食物),形成語義。《儒林外史》,清·吳敬梓著,主要描寫從元末到明萬歷二十三年(公元1595年)間,封建科舉制度下文人的思想、生活、行為和追求,揭露了官場的腐敗和黑暗,最大的藝術特點是諷刺。上例寫嚴貢生拿幾片云片糕冒充補藥向船家敲詐勒索,賴掉船錢。

《新華歇后語詞典》

在這里,“知識窗”不僅指出此語是借“攮(nǎng)”與“馕”的同音相諧關系而形成語義的,而且簡介了《儒林外史》主要內容,點出了所引書證的實意。這不僅有助于讀者理解這個歇后語的語義,而且有助于提高讀者對古代優秀文學作品里所運用的歇后語的鑒賞能力。

應當說,《漢語歇后語辭典》是一部近年來出版的比較優秀的辭書,具有資料豐富、釋義簡明準確、體例嚴謹等優點,把它與《新華歇后語詞典》作比較,并無貶意,而是為了說明辭書編纂是一個在繼承基礎上不斷創新的過程。

《新華歇后語詞典》之所以有所創新,根本原因在于作者把辭書編纂的過程,看作是學術探討的過程。主編溫端政先生,多年來著書作文,對歇后語的性質、結構、語義、語法功能和修辭作用等作了全面系統的研究,近年又著力于探討歇后語的性質、語義結構和釋義,《新華歇后語詞典》就是在這種學術支撐下完成的。

可見,鍥而不舍的學術研究是思維創新之源,任何奇思妙想都離不開長期積累的知識和科學研究成果的支持,《新華歇后語詞典》是這樣,其他具有創新性的辭書何嘗不是如此呢!

附 注

[1]溫端政.中國歇后語大詞典·前言.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2.

[2]溫端政.漢語語匯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358.

[3]溫端政.漢語語匯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391-401.

[4]徐志民,劉裕蓮.漢語歇后語辭典·前言.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