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澤慶
(安徽大學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39)
文化詩學理論批評
王澤慶
(安徽大學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39)
中國學者提出文化詩學將近二十年,文化詩學的建設取得一定的成果,但也有許多待完善的地方。文化詩學的理論建構,缺少“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結合的中間環節:社會心理與審美理想。文化詩學的理論分歧,主要是新學科與方法論之爭。如果文化詩學具備了歷史的積淀、現實的召喚和權威的論定等方面因素,成為一門學科是早晚的事情,但也不能忽視成為一門學科的弊端。
文化詩學;理論;批評
文化詩學的提出,是中國學術界的一件大事情。中國學者提出的文化詩學有著不同于西方的理論內涵,在理論建設取得了卓有成效的進展,但也有不足的地方。近二十年的時間即將過去,從理論建構、理論分歧兩方面方面對文化詩學進行理論批評,對中國現代學術的發展顯得尤為重要。
“文化詩學”概念的首次提出,并非是我國學者,而是美國“新歷史主義之父”斯蒂芬?格林布拉特。但國內學者童慶炳教授認為,文化詩學是他在20世紀90年代提出的一種新的文學批評方法論,[1](P201)他特別指出:“‘文化詩學’這個詞最早是美國的‘新歷史主義’提出來的,但是我在讀‘新歷史主義’的著作時并沒有很注意他們的‘文化詩學’這個提法,我說的‘文化詩學’更多是和‘文化研究’有關。”[2]很顯然,童教授并非是掠人之美,而是強調中國學者提出的文化詩學有著不同于西方的理論內涵和學術旨趣。
對于文化詩學,童教授有一套比較完整的理論體系,他認為:“‘文化詩學’的構思把文學理解為文學是語言、審美和文化三個維度的結合。‘文化詩學’就是要全面關注這三個維度,從文本的語言切入,揭示文本的詩情畫意,挖掘出某種積極的文化精神,用以回應現實文化的挑戰或彌補現實文化精神的缺失或糾正現實文化的失范。”[3]童先生還進一步指出,文化詩學除了三個維度之外,還有三種品格一種追求:現實品格、跨學科品格和詩意品格,人性的完善與復歸。[4]如何實現文化詩學這些理念,關鍵在于把“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結合起來, “一方面繼續向微觀的方面拓展,文學文體學、文學語言學、文學心理學、文學技巧學、文學修辭學、小說敘事學, 等等,………一方面,又可以向宏觀的方面展開, 文學與哲學、文學與政治學、文學與倫理學、文學與心理學、文學與社會學、文學與教育學、文學與科學、文學與宗教學的交叉研究等, ……”[5]
童教授不贊同反詩意的西方文化批評,如英國伯明翰文化研究中心,他們直接議論社會政治問題,而忽視文學藝術的詩情畫意,變成了一種純粹的社會學批評。還有美國的文化詩學論者,他們研究的主要興趣不在文化系統中的“詩學”,在于人類文化學的研究。如格林布拉特的“文化詩學”,其文學和文學史研究成為論證意識形態、社會心理、權力斗爭、民族傳統、文化差異的標本。在國內,文化研究方興未艾,但它的研究對象已經脫離了文學文本,熱衷于環境污染、廣告和模特表演等方面,成為了一種無詩意或反詩意的社會學批評, 將導致文學文本在文化批評的視野中消失,失去了文學理論起碼的學科品格。
通過以上文化詩學的理論建構來看,文化詩學的認識論基礎在于一種文化的整體觀。文化各部分之間既自成體系,又以直接間接的方式進行聯結和發生作用。其中的文學就是一個開放的系統,一個與歷史、宗教、社會、道德等文化范疇相互聯系的本文。[6]但是,基于整體論基礎上的文化詩學理論建構,還是有一定的缺陷的和不夠完善的地方。這種缺陷不僅中國文化詩學學者有,而且西方也不例外。一般來說,在新歷史主義最初的研究中,歷時性研究方法占有主導地位,而在文化詩學中,其焦點明顯向共時性的結構轉變。蒙酬士就指出:“文化詩學傾向于強調結構關系,而以犧牲連續性進程為代價;實際上,它以共時的文本間性軸線為取向,將文本視為文化系統的文本;而不是以歷時性為取向,將文本視為自足的文學史的文本。”[7](P401)實際上,這只是針對西方文化詩學研究來看的,中國學者對歷時性和共時性都比較關注,李春青教授指出:“這種詩學研究方法論是由三大闡釋視角支撐的, 它們是主體之維、文化語境、歷史語境。”[8]就是說,在讀解文本時,不僅利用文學、哲學、歷史、宗教、政治等不同門類的文化文本之間的互文性關系, 而且還研究其產生的歷史語境和文化語境的基本特征。所以,蒙酬士所說的缺陷只是西方文化詩學研究存在的問題,而且他所揭示的問題還沒有觸及到其中的實質。
實際上,在文化詩學的理論建構中,“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是兩種不同的研究方法,“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結合,它們結合的關鍵點在什么地方?還有一個問題與此相關的,是文化詩學注重對文學藝術現實的反思,緊緊地扣住了中國文化市場化、產業化、全球化折射在文學藝術中出現的問題,并加以深刻揭示。如現實中的一些文本,熱衷于“原生態”的性描寫,迎合人的低級趣味,把人的感覺動物化,等等。那么,文學作品怎樣影響文化,文化研究如何文學理論相結合,文化與詩意是如何結合的?這些問題,是當前文化詩學理論建構還沒有解決的核心問題。
而這些問題的解決,我們還必須回到普列漢諾夫的中介理論。普列漢諾夫在前人理論基礎上,把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結構論作了如下描述:
如果我們想簡要說明一下馬克思和恩格斯對于現在很有名的“基礎”和同樣有名的“上層建筑”的關系的見解,那么我們可以得到下面一些東西:
(一)生產力的狀況;
(二)被生產力所制約的經濟關系;
(三)在一定的經擠“基礎”上生長起來的社會政治制度;
(四)一部分由經濟直接決定的.一部分由生長在經濟上的全部社會政治制度所決定的社會中的人的心理;
(五)反映這種心理特征的各種思想體系。①參閱《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二卷,第195頁,第272-273頁,三聯書店,1974年版。
這就告訴我們,在經濟基礎和思想體系中間,還有一個層次即“社會中的人的心理”(簡稱為“社會心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及意識形態是經過中間環節轉化的。同時,經濟基礎與意識形態,往往不是直接聯系的,作為思想體系的意識形態,往往是社會“心理特征”的反映。也就是說,與思想體系發生直接聯系的主要是社會心理,而不全是經濟狀況。而中國文化詩學倡導將文學與哲學、文學與政治學、文學與倫理學、文學與心理學、文學與社會學和文學與教育學等方面進行交叉研究,葛林布萊特等人提倡將人類學、歷史學、政治學、經濟學、藝術學、文學等學科的理論方法融會貫通,這些大文化(包括政治、經濟和其他思想體系)研究更多是處在同一層面上,沒有體現其中的層次性,沒有指出文化與文學之間的中介環節。
而普列漢諾夫“五項因素公式”突出了社會心理這一中介環節,這使人們能夠從社會心理的視角來考察文學藝術發展的問題。他說:“在一定時期的藝術作品中和文學趣味中表現著社會心理。”[9](P487)又說:“任何一個民族的藝術都是由它的心理所決定的。”[10](P30)“要了解某一個國家的科學思想史或藝術史,只知道它的經濟是不夠的。必須知道如何從經濟進而研究社會心理;對于社會心理若沒有精細的了解,思想體系的歷史唯物主義解釋根本就不可能。”[11](P272-273)普列漢諾夫就把社會心理看作是文學藝術發展變化的決定因素和直接動因,是非常有道理的。國內學者顧祖釗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研究,他指出:“如果說社會心理是文學發展變化的外因的話,那么,審美理想及其模式的變化才是文學藝術發展變化的內因,是文藝發展變化首要的自律性因素。”[12](P348)因為每一類藝術范型都有它的審美理想模式,審美理想涉及從內容到形式的廣泛的領域,制約著文學作品從意蘊到形式的具體構成。如果說文學藝術的發展是在人類創造的基本藝術范型中發展變化的,那么它實質上應當說是由審美理想變化引起的。
所以文化詩學的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的結合,加強文化的詩學的聯姻,但要更多關注社會心理、審美理想與詩學之間的聯系,這樣從抓住了問題的關鍵。
在文化詩學理論建構方面,有兩種不同對立的意見,一是把文化詩學作為一門新的學科來建構,一是在承認它在方法論上的意義。
國內有些學者認為,文化詩學在當前的應用應限定于方法論層面上。這樣較容易得到廣泛的認同,而建設成一門新學科,面臨的問題就更大。但是,“如果把文化詩學限定在方法論上,一方面,可以很好地解決文化詩學尚未形成特定知識論域和研究對象與文化學已被實踐證明對于文學研究是有效的這二者之間的悖論。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只有真正堅持了方法論的立場,才能建立起豐富多彩的多元批評景象,才會使我們的批評更辯證,更加逼近對象本身。而多元的、充滿了多種可能性的批評才是最健康的狀態。”[13]對他們來說,“文化詩學”與其說是一個“詩學”毋寧說是“文化批評”。它具有方法論上適應性比較強的優勢,更多體現為一種批評與研究的文化語境,適用于比經典詩學更寬泛的社會文化問題的研究,而沒有嚴格、明確的學科屬性。
而童慶炳和劉慶璋等學者大多主張文化詩學的文學理論學科屬性,童慶炳之所以提出文化詩學,其目的就是在文化研究的文本擴展之后,重新賦予文化研究以學科屬性,把它規范到文學理論的學科框架內來。用文化詩學豐富文學理論,同時也用文學理論改造文化詩學。劉慶璋反對將其僅僅作為是一種從文化視角研究文學史和文學作品的方法,而對它的學科建設信心十足:“ 它是‘詩學’,就不是泛文化研究它是‘ 詩學’,就不僅僅指向某一個局部的文學實踐活動。它作為‘ 詩學’,自然是對創作、文學批評、文學史研究等等文學實踐活動起導向作用的一種文學理論。同時,在‘詩學’前又有‘文化’二字,表明它既是一種詩學,一種文學理論,同時又是不同于已有理論的一種新論。”[14]
在西方,葛林布萊特明確認為文化詩學是一種“實踐”,而非一種“教義”。葛林布萊特、海登?懷特等人對文化詩學作了不少的闡釋和理論假設,但文化詩學在理論內涵、理論體系諸方面都尚在不斷的“穩定和明晰”之中。這是西方文化詩學的特點,它不在于學科特性。而中國學者一直朝學科方向發展,文化詩學要建立成為一門學科,首先面臨的問題是它的跨學科性。文化詩學借鑒了文化研究的特點,而文化研究從根本上說帶有某種“反學科性”,它不拘學科界限之一格,超越了種種學科研究對象和邊界的限制,進入了廣闊的社會理論層面。[15]但是,這并不能說,在學界的努力下,文化研究和文化詩學就不能成為一門學科。對于文化研究,隨著時間的推移,通過幾代學人的努力,“文化”和“文化學”的知識域及其疆界有可能逐漸顯露或清晰起來。屆時“文化學”也有可能作為—門科學學科而被學界所接受。[16](P42)而文化詩學也有可能成為一門學科。而成為一門學科,需要具備哪些條件呢?18世紀之前的美學、19世紀之前的社會學和心理學等,都只是作為一種思想而存在,并沒有形成獨立的學科。它們作為獨立學科的出現并被學界所承認,都有其歷史的積淀、現實的召喚和權威的論定,這三者當是一個新興學科之所以成立的基本條件。[16](P40)所以說,如果文化詩學具備了歷史的積淀、現實的召喚和權威的論定等方面因素,成為一門學科是早晚的事情。
在歷史積累方面,文化詩學顯然時間不是太長,但是也畢竟有將近二十年的理論建構和實踐的探索。在現實召喚方面,文化詩學的確是現實的需要。文化詩學是現代中國學術發展的必然結果。現代中國學術史上,一種命題和口號的出現都有一定的針對性,例如1980 年代初形象思維的討論是針對“文藝是階級斗爭的工具”等口號,審美理論是反思“文學為政治服務”,文學主體論是對文學反映論的糾正,“語言論轉向”是對人道主義啟蒙精神的糾偏,文化研究的勃興是應對審美“轉向”、語言“轉向”。而目前文化研究的對象已經遠離了文學文本,文化研究越來越成為一種無詩意或反詩意的社會學批評。如何吸取文化研究的長處、避免其不足,是文化詩學擔負的緊迫任務。另外,前面也說過文化詩學的出現還與中國文化發展的現實密切相關。而在權威論定方面,童慶炳先生作了不懈而卓有成效的努力。他指出,“文化詩學的學術空間十分遼闊”,包括三個方面的內容:“文學的歷史文化和現實文化語境的研究”,“文學的文化意義載體的研究”,“文學與別的文化形態的互動研究”。[4]經過這樣的界定,文化詩學的研究對象是越來越明晰。實際上,特定的研究對象則是任何一個獨立的科學學科的前提條件。如果文化詩學未形成特定的知識域和研究對象,在學理上它顯然又不是一個成熟的科學學科。我們可以舉文化研究的成功例子,如唐代方鎮使府與文學的地域性研究、民族融合與文學樣式問題研究,等等。文化研究在這些領域之所以成功,是在于對象的確定性。而特定對象所使用的獨特的研究視角和研究方法,則開辟了新的研究領域。
童慶炳教授還從反面說明了文化詩學的內涵,他認為文化詩學研究與原來的文藝社會學已經有很大的不同。[2]在中國五六十年代,傳統文藝社會學形成了一套操作模式:由社會時代背景的研究出發,考察作家的生平和思想,重視階級關系的分析;由作家的生平和思想,分析作品所反映的內容;再由作品內容的表達方式,分析其藝術特色。它的不足,是在于以反映論為基礎而帶有決定論的色彩。如祥林嫂的悲劇命運,從社會學的角度加以分析,祥林嫂悲劇的產生是由社會因素所致,她是封建政權、族權、夫權和神權“四權”的受害者。如果文化詩學角度看,祥林嫂的悲劇是不僅表現在她受到政治上、經濟上的壓迫,更遭致封建禮教與神權迷信的殘酷精神虐殺。封建禮教要求婦女“從一而終”,但封建族權又允許出賣守寡的媳婦。還如《水滸傳》 傳統的社會學分析,逼上梁山是在于官逼民反。但是他們在掙脫政治經濟關系之后,卻沒有當上皇帝,這是什么原因所在。這是傳統社會學沒有辦法分析的,而按照文化詩學的分析方法可知,這是因為在掙脫了政治經濟枷鎖之后還沒有掙脫精神的枷鎖,即宋明理學的忠孝節義。可以說文藝社會學重視階級關系,文化詩學重視思想關系,包括非主流思想。
當然,文化詩學如果成為一門學科,表明了它走向成熟、趨向完善。但是,成為一門學科,也不是沒有缺陷。比如文化研究的“非學科”或“反學科”,是對體制化和學院化的權力/知識共謀構架的顛覆與反叛,意在恣肆縱橫不受拘束地切入社會文化現實問題。但是當今高度體制化的學術研究,已經在相當程度上改變了文化研究原有的反叛性和顛覆性,使它歸順為某種符合現行學術體制和規范的“馴順的知識”,有可能淪為只有少數專家學者進行交流的密語,失去了與現實社會和文化的密切關聯,蛻變為它曾幾何時所痛恨的玄奧學理。周憲教授對文化研究成為一門學科的擔心,[15]在正向學科方向邁進的文化詩學身上也同樣存在。
[1] 童慶炳.美學與當代文化講演錄[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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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童慶炳.“文化詩學”作為文學理論的新構想[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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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普列漢諾夫.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5卷[M].北京:三聯書店,1974.
[11] 普列漢諾夫.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2卷[M].北京:三聯書店,1974.
[12] 顧祖釗.文學原理新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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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周憲.文化研究:為何并如何[J].文藝研究,2007,(6).
[16] 趙憲章.文化學的疆界與文化批評的方法[A].文學前沿:第1輯[C].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
責任編輯:馮濟平
The Criticism of the Theory of Cultural Poetics
WANG Ze-q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39, China)
Chinese scholars put forward cultural poetics nearly two decades ago,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cultural poetics achieved some results, but there are also many places to be perfected. The theoretical construction of cultural poetics lacks the middle link combining "internal research" and "external research": social psychology and aesthetic ideals. The theoretical differences of cultural poetics are mainly the struggle of a new discipline and methodology. If cultural poetics is equipped with historical factors, calls of reality and authoritative judgment, its status of a discipline is a matter of time, but its disadvantages as a discipline cannot be ignored.
cultural poetics; theory; criticism
I207
A
1005-7110(2010)03-0055-04
2009-12-18
安徽大學人才隊伍建設經費資助項目。
王澤慶(1972-),男,安徽樅陽人,安徽大學中文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文學基礎理論、中國近現代文藝思潮和文藝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