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文娟(中國人民大學博士) by Wang Wenjuan
2010年高校畢業生優秀雕塑作品展已在北京拉開了帷幕。這是國內舉辦的第五屆高校畢業生雕塑展,也是第一次邀請國外高校畢業生同臺獻藝的雕塑展。在寬敞明亮的展廳,在一件件作品前駐足,驀然跳入我腦海的話題是材料:材料的多樣化,同學們對材料的執著出新乃至出奇的追求是引人注意的問題。
這是一個時代性課題,是一個極具現代性,也極具后現代性思潮的話題。
早在20世紀20年代,英國著名的現代主義藝術理論家羅杰·弗萊就特別提到了形式構成高于再現性內容的話題,并且特別關注了“材料和形式本身的真實性”,他和提出“有意味的形式”的克萊夫·貝爾一起給現代形式主義大開先河。20世紀30年代,美國藝術批評家克萊門特·格林伯格對他們的理論進行了再發展,提出了“藝術是媒介”的現代主義藝術命題。在40年代《走向更新的拉奧孔》一文中,格林伯格愈加重申現代主義藝術的語言主張,即讓純粹的藝術語言即材料本身(媒介)超越藝術作品的敘事性而獲得閱讀。格林伯格的藝術理論極大地影響了西方戰后藝術的發展,并且由西方影響到東方,影響到中國。中國的特殊性在于自改革開放以后驀然打開封閉多年的國門接受著現代性沖擊(或者說是在中斷了近半個多世紀后再續上現代性旅程),卻又遭逢此時的西方世界已進入了后工業化-后現代時期,也就是說中國在再次接受現代性沖擊的時候,同時接受著后現代性的洗禮。觀念藝術、現成品的運用、波普藝術中削平價值講求平面化世俗化(“生活等同于藝術”)成為后現代藝術的特征之一。如果說現代藝術的畢加索還在用“拾來的材料”搞拼貼藝術,那么同樣是現代主義的杜尚直接把現成品的男性小便池搬上博覽會命名為《泉》時,便具有了觀念和意義優先于造型形式并質疑戲謔經典藝術觀念的后現代意味……后現代作品滾滾而來,一發不可收。在后現代雕塑中,物派藝術、極簡藝術、激浪派藝術、貧困藝術、大地藝術、裝置藝術、社會雕塑等等層出不窮花樣翻新地在材料媒介以及觀念顛覆上做文章。
當這些思潮席卷世界風靡全球,影響了世界老少幾代藝術家的時候,在我們“全球化”進程中的高校課堂上出現熱衷材料的話題就一點也不奇怪。對材料的關注講究,熱衷于材料出新仿佛成了這個時代的藝術革命之一。譬如在我們國畫的課堂上,一些激進的同學反傳統地在油畫布(壓麻布)上畫國畫,在青綠畫中用丙烯、水粉,在水墨畫里拼貼生活現成品……讓老師們大跌眼鏡。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每天的想法可能都是新的,看看這次雕塑展同學們在材料上的刻意執著,東奔西突,令人咋舌!有傳統雕塑的古老材料如:青銅、大理石、木頭、陶土、混凝土;現代工業材料如:玻璃鋼、不銹鋼、樹脂、透明樹脂、丙烯、亞克力、金屬、有機玻璃、鏡面塑料;還有打破經典雕塑“永久性”、耐固性特點的材料:布、紙漿、銅片、線繩、橡膠管;還有生活現成品:廢舊海綿塊、泡沫、羊骨頭、煙蒂,還有中草藥……
眼花繚亂中,被同學們銳意創新的熱情所感染,卻也不免為他們擔起心來。不錯,感受時代風云,做春江水暖的小鴨走在國際化、世界化的路途中是好事情,但是如果并不真正了解現代藝術的精髓,也并不真正理解后現代性的積極意義與負面弊害,那么一味的材料翻新跟潮就會一方面流于鸚鵡學舌、邯鄲學步;另一方面會陷入古老中國人所詬病的器之奔突,而道之虧也的境地。于是,要么流于沒有實在所指意義的突破而只是做能指符號的形式改變(如展品中用現成品的中草藥來代替空靈雋永的筆墨皴擦來做《清明上河圖》);要么是在材料的更新中卻淺顯生硬地敘事性地比附一個抽象的道理(如展品中用亮晶的鏡面塑料來直白比擬“以仁為鏡”的儒學倫理),或者干脆用布娃娃、夏至女、大阿福以及狗熊兔子之類的現成品玩具復制波普藝術的平面平庸與淺薄化)。這就告訴我們與國際接軌,不是讓我們落入文化上的幻覺主義,仿佛世界藝術的發展存在著一種材料的時尚,我們要做的就是跟上,跟上。
事實上,無論現代藝術、后現代藝術在形式上有多大更新,它們也都還是人生存狀態與心態的表達。他們對材料的革命性舉動其實是在完成著他們的觀念之道的轉變。因此在材料的問題上,我們也許該體會一句古老而平常的禪語:“擊鼓得聲!”即就是說,也許材料本身并不那么重要,而是因為表達的意味重要,材料才隨之重要了。如杜尚的《泉》并不在于那小便池有多么奇特多么要緊,而在于他的意味,他的心意(觀念)——向精英傳統的藝術提出質疑,試圖表明藝術可以存在于我們一般認為的審美趣味以及藝術手工的媒介之外,生活與藝術的界限并不那么截然分離。再如羅伯特·史密斯的《螺旋形防波堤》也不在于他圈起的那塊海水波堤多么不得了,而是作為大地藝術他所強調表達的生態意識的重要性。只是這里說到材料與意味的話題時,不再是傳統藝術理論中所強調的內容決定形式,形式為內容服務的命題,更不是讓主題霸權暴虐于材料而讓材料尾隨其后而充當雇傭軍,我們要做的是“讓物自行顯現”(現象學口號),讓材料現身,讓材料說話!這正是現代德國哲學家海格格爾所說的材料的澄明之境:巖石開始負載和安居,金屬開始閃光,顏料開始光彩奪目,音調開始歌唱 ……“擊鼓得聲” ——那就是說,無論材料是什么,無論所敲的是羊皮鼓、豬皮鼓、牛皮鼓、兔皮鼓、鹿皮鼓它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鼓聲!所以應該的提倡是不拘形式,不拘材料,以技進道,而道以貫器。
那我們今天所提倡的“道”應該是什么呢? 我想是現代主義視之為命根的精英純潔的個體生命意識,是后現代主義的多元意識、平民意識和批判精神,是現代-后現代之后“全球化”視野中的我們在文化上的主動選擇:是在國際化行進中虛心汲取其他民族的優秀成果時而永不能忘的民族性堅持和傳統文化精粹的堅持,是個體生存狀態的表達,是生命理想,生命情態,靈魂格調的抒發與呈現。因此淪陷在材料的更新及形態轉向的奔突就會良性地變為材料在時間剝落駐足中所蘊含的文化意味和個體生命的印痕記憶(個體內心的秘密與生命指紋)的流淌與沉潛。因此找到最適合自己最能表達自己生命情態,同時傳達出鮮明中國味道的材料便至關重要。
在此意義上,這次展覽中較好的幾件作品(筆者認為)便浮出夏季海面。那是四川音樂學院的《重生》,作者用并不具耐固性的紙漿為材料表現了生命重生的潔凈、清靈、飄逸、美麗與涅槃升華;還有四川美院的《韻之系列》、《今夜入戲行系列》,中國美院的《天工開物》,天津美院的《驚蟄》、《出水異像》、《裝腔作勢》,湖北美院的《我們在一起》等,這幾件作品都是以各種木質為材料,較好地表現了拙樸、天真、神秘、幽默、洗練、活潑、端莊、雅致、雄強而又溫軟如水的中國味道和小荷尖角的新鮮氣息,不僅讓人感覺木、火、水、金、土的古老流淌,更在表意簡練半抽象而非敘事化的形式語匯中充滿著現代藝術之況味。是啊,與其說中國古老的藝術和西方的現代藝術之間從來都暗含著息息相通的脈搏跳動,毋寧說這些作品就是莘莘學子們融匯東西以心表聲所創造的我們自己的現代藝術……其他的好作品不一一例舉了。最后想提的是我和一位川音美院老師的交談,著實令人心爽。他說,他從不要求或者限制學生在材料(乃至形式)上的任何選擇,守舊或者求新他都不干涉,但他非常強調創作態度,非常強調創作前創作心態的培養和純凈。是啊,解衣磅礴不僅是古代中國藝術家的修煉之法,也當然應該是當代藝術家們的養心修煉之堤。技進于道,道貫之器,永遠是中國藝術不移的真理,更應該是我們雕塑者永遠追求的邏輯起點和美學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