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暖城
姐姐早逝,我突然知道了什么是心碑之痛
一樣是春光明媚,車還是那輛乳白色“寶馬”。
四年前,新婚的姐姐駕車、姐夫“陪駕”,把我送上飛往阿姆斯特丹的飛機。四年后回國探親,姐夫成了“司機”,“陪駕”卻換成了一個3歲大的小男孩兒——是我只在照片和視頻上見過的外甥晨晨。晨晨一見我,“媽媽——”就撲了過來。
我心里暖暖的,糾正說:“晨晨,我不是媽媽,我是小姨。”也難怪,我和姐長得太像了。
車里氣氛有點兒怪。我望著姐夫的眼睛:“我姐呢?”“你是說我媽媽吧,小姨,我知道,媽媽上班去了,媽媽每天都上班!”晨晨搶先答道。姐夫支吾著,眼睛一紅,悄悄轉過臉去。
把我送回家,姐夫就帶著晨晨匆匆離去。晚上,我從母親那里得知,姐姐已病逝半年,患的是急性心梗。我抱著姐姐的照片,一聲聲喊著姐姐,哭得死去活來。
第二天去看晨晨,母親告誡我。千萬不要對晨晨說出真相,他現在還以為媽媽在上班呢。
姐夫已有半年時間沒怎么過問自己公司的事情,人也瘦得沒了形。他幾乎每天帶著晨晨,總是有求必應;他心里很苦,卻還要時時在晨晨面前裝出笑臉。
我來時,背著小書包準備去幼兒園的晨晨,正對著門的方向自言自語:“我媽昨天晚上又沒回來……”姐夫盡力保持自然地說:“媽媽開會去了,開一個很長很長的會。晨晨馬上搬個凳子站在窗前,說:“比外面的大馬路還長嗎?”姐夫不語。
晨晨咧著小嘴,很委屈的樣子,對母愛本能的渴望已經接近頂點。
由于我是集中休假,假期有3個月之久,晨晨就常常由我帶著。大概是我和姐姐太像,晨晨和我一見如故,晚上也總愿意讓我摟著他睡。一天半夜晨晨說起夢話,還使勁扭動小脊背在我懷里蹭來蹭去,說媽媽的胸脯好軟好暖和。我臉紅得有些發燙。晨晨突然轉過身,望著我說:“你不是媽媽,是小姨。哎呀,我媽媽咋還不回來,”說完輕輕嘆了口氣,又睡了。
早晨,晨晨望著窗外嘰嘰喳喳、飛來飛去的一群麻雀,心事重重的樣子。見我站在身后,晨晨對我天真一笑,說:“小鳥媽媽開會呢!”顯然,他由小鳥聯想到了“總在開會”的媽媽。
我的眼睛猛地模糊,扭過頭去,強忍住淚水。
周日,我開車帶著晨晨逛街。路過市保險公司時,晨晨突然大叫起來:“哦,保險公司!保險公司!我媽媽在保險公司上班,我要去看媽媽……以前爸爸媽媽經常帶我來的。”我知道小孩子一旦拗起來,也只有順從,就手牽著手帶他走進了保險公司業務大廳,
晨晨顯然對這里相當熟悉,他搶先爬上窗口的一個T形轉椅,對里面說:“張阿姨,我媽媽呢?我怎么沒看到媽媽,媽媽還在開會嗎?”
張阿姨先是一愣,但很快就明白了什么,從柜臺上伸出有些顫抖的手,撫摸著晨晨的小腦袋說:“是啊,你媽媽還在開會……晨晨好乖……”晨晨輕聲“嗯”著,有幾分懷疑,又有幾分相信。張阿姨和里面的同事紛紛轉過身去,肩膀一聳一聳的。
我不知道怎么把車開回家的,把晨晨交給母親,我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淚水,一頭闖進自己臥室,蒙上被子失聲痛哭,心碎得七零八落……
無奈“裝媽”,萬千滋味我不需要有人能懂
3個月很快過去了,晨晨對我越來越依賴,我簡直成了他媽媽最好的替代品。
返回阿姆斯特丹,我的心一直被晨晨占據著,常常一閉上眼就看到他的小模樣,耳旁總是冷不丁地響起他稚嫩又執著的那聲“天問”:“我媽媽怎么還不回來?還在開會嗎?”每天夜里,我最盼也最怕的就是和晨晨通電話。“小姨,你怎么也不回來了,也在開會嗎?”每當聽到這些,我整個的心都在疼——那是一種誰也無法安慰的疼。
不久,阿姆斯特丹公司總部在我國北方一座省會城市設立分部,我主動要求去那里。很多本國同事和外國同事都不相信,我真會離開這座風景如畫的國際名城。其實,我是斗不過自己的內心,“躲”不過自己小小親人啊!
晨晨見媽媽的心情越來越迫切,常常在固執的等待中扶著門框睡去,眼角滿是委屈的淚水。對爸爸的話也不相信了:“不是,媽媽沒有上班!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姐姐走后,走不出無邊悲痛的姐夫常常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有兩次還被送到醫院急救。“我不是不想堅強,只是覺得大丫這一走,我的心就沒個安放的地方,整個人都無所憑借啊!”媽媽也惟有流淚和嘆息,自言自語道:“大丫這一走,一個家也就全完了。”
在分公司忙了一個月,第一次回家,晨晨一見到我,就張開雙臂跑過來。我要抱他時,他卻突然仰頭看著我哇哇大哭:“你不是媽媽,你是小姨。你臉沒有我媽媽的臉瘦,也沒有我媽媽的臉新。”晨晨把愛施粉黛的姐姐和素面朝天的我的臉蛋,比作了有新有舊的布。
從老家回來,一連數日我都心緒不寧,星期五凌晨5點多鐘,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讓我禁不住一陣心驚肉跳。是爸爸打來的:“二丫你最好回來一趟吧,晨晨得了急性肺炎正在醫院診治,每天都哭著喊著地要媽媽……你姐夫在預交了足額的住院費之后就不見了。”
分公司距離我老家所在的城市。有300公里車程。我以平均每小時100公里的車速趕了回去。晨晨左臂上還扎著輸液針,一見我就騰地坐了起來:“媽媽,你開會回來了?”我連忙抱住晨晨的頭,盡量和緩地說:“我是小姨,你媽媽還在……開會。”
“不對!你就是媽媽,這件花衣服我認識。是小姨給你買的。小姨比你胖。”晨晨依然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巨大喜悅之中,摟著我的脖子久久不肯松開。
當年,我買了兩件同樣的羊絨衫,姐妹倆一人一件。想不到,自己偶爾翻出穿上,加上近來身體消瘦很多,居然真的變成了晨晨眼中的媽媽。
晨晨枕著我一只胳膊、抓住我另一只手很快睡著了,呼吸深長,打著輕鼾。母親對我耳語道:“晨晨說你是他媽媽,你就冒充一下吧,哄他高興就是了。”
我說:“那以后呢?”母親一聲長嘆,搖搖頭,眼淚直在眼里打轉。
這時候姐夫耷拉著腦袋進了病房。大家誰也沒有怪罪他,倒是他自己先忍不住哭得泣不成聲:“晨晨每天向我要媽媽,現在我一聽到這些簡直就要精神崩潰了,真想隨大丫而去……”
從那天起。我默認了母親的請求,冒充起晨晨的媽媽來,并盡量像姐姐那樣化妝,
我在醫院陪了晨晨一周。做媽媽的感覺,讓我在操勞之外也分享了從未有過的快樂。那是一種嶄新而新奇的感覺,母性的光芒提前覆蓋了我年輕的心。
該走了,晨晨很是戀戀不舍,卻也沒有過分糾纏,而是很懂事地對我說:“媽媽又要去保險公司上班了。不過……不要那么久才回來。媽媽再見,路上慢點兒。”
晨晨這些話讓我哭了一路。
當天夜里姐夫打來電話,說晨晨這幾天特別乖,因為媽媽每隔幾天就能和他呆
一起。
看來,這個“媽媽”我還得裝下去。但裝多久才是個頭啊!
嫁給姐夫,晨晨的幸福在“媽媽”心中就是悲壯
不知不覺間一年過去。一次回家,晨晨突然捧著我臉問:“媽媽,你是不是和爸爸分居了?“誰說的?”晨晨說:“貝貝奶奶說,爸爸媽媽不在一起睡覺,就是分居。”
我暗嘆這個小人精的早熟,心情也莫名地沉重。隨著晨晨一天天長大,總有一天他會明白真相的,那時他能承受住失去母親的打擊嗎?他一生中會不會因此留下難以去除的陰影?
我苦苦思考了很久,終于作出一個十分痛苦的決定。
“什么,媽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你要和你姐夫和晨晨一起過,”母親萬分吃驚。
當得知我不是開玩笑時,母親沒有表態,只是一個勁兒地哭。父親說:“這樣我和你媽就把久懸的這顆心放下了,可就是委屈了你呀孩子……”近來頭發全白的父親,老淚縱橫。
這個決定是母親托二姨通過電話轉達給姐夫的。
“這怎么可能?這不等于殺了我嗎?”姐夫愣住了,愣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下午,姐夫來了。一進門就朝爸媽和我跪下:“你們這是讓我把三生當成一生來過啊!”我都要把嘴唇咬出血了,說:那你就拿出三牛的感情來愛晨晨、愛我和你自己吧!你能做到嗎?”
姐夫淚流滿面,把頭扭向一邊:“我不知道,但我決定試試。”
三個月后,姐夫和我舉行了婚禮,除r親戚和最要好的兒位朋友,雙方都沒請什么人。有意低調,是怕觸動我和親人心中那些一直壓抑著的東西。
為了瞞住晨晨,我母親照常送他去幼兒園,直到典禮第二天傍晚,才把晨晨送過來。晚上,晨晨早早地爬上床,扳過我的臉悄聲問:“今晚上你和爸爸抱在一起睡?”說著把小枕頭朝中間一扔,“今晚上我要睡這兒,不讓爸爸媽媽老抱在一起。”晨晨真把我當媽媽了。
盡管保密,我嫁給姐夫的事還是在老家和分公司傳開了。風言風語很多,但對在西方生活多年的我來說并不能形成多大的傷害,我倒是由此擔心起晨晨來,生怕對他產生負面影響,
為了晨晨的健康成長,翌年春節過后,我辭職和姐夫到北京創辦了自己的公司。
我們的新家裝修很好,并托了好多關系把晨晨送進了附近最好的幼兒園。
按說,我是可以生一個孩子的,我卻常常在生與不生之間猶豫著。一次不小心,竟然懷孕了。姐夫發現后。高興得有些失態,說他這輩子特別想再有個女兒。
但是,兩個多月后姐夫幾乎與我反目成仇。原因很簡單,我背著他在保姆的陪伴下把孩子做掉了。在醫院的病床上我淚流成河,我怎能不喜歡有自己的孩子,可是母親都是自私的,天性使然——我生怕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對晨晨有絲毫的怠慢啊!
一轉眼,晨晨5歲了。令我備感欣慰的是,晨晨從來沒對我這個假媽懷疑過,而與我只有1/8血緣的晨晨,早已成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他的所有幸福和痛苦都與我息息相關!
一次在書房偷偷翻看姐姐的遺照,晨晨突然鉆到我懷里:“媽媽,你怎么還有這么大的黑白照片啊?我在電視上看過,人死了才照這樣的照片。”我趕緊說:“那不是媽媽,是小姨。”
“啊!小姨死了?怪不得這么長時間沒見著小姨,媽媽,我要小姨……”說著竟哇哇大哭起來。我把晨晨緊緊抱在懷里,禁不住淚流滿面,我說——
“孩子別哭,小姨死了,可媽媽還在……”
責編/王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