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破產中人身損害賠償之債的優先保護

楊國平

（河南財經政法大學民商法學系，河南鄭州450002）

企業破產中人身損害賠償之債的優先保護

楊國平

（河南財經政法大學民商法學系，河南鄭州450002）

基于對人權的尊重和實質平等的要求，人身損害賠償之債應該優先保護。在優先保護的模式選擇上，可在企業破產法中賦予人身損害賠償之債優先清償的地位，將人身損害賠償之債置于破產費用和共益債務后、勞動債權前清償。但并非所有的人身損害賠償之債都有優先清償的必要，懲罰性賠償和精神損害賠償可以和普通債權同順序受償。在破產重整程序中，人身損害賠償之債的債權人應該單獨分組對重整計劃草案進行表決，在特定情況下，通過否決重整計劃草案，保護其債權的實現。在人身損害賠償之債不能通過破產清算程序獲得清償時，如果破產企業符合法人格否認的條件，可由受理破產案件的人民法院直接適用法人格否認制度，且實行舉證責任倒置，由破產企業的股東直接對人身損害賠償之債承擔連帶責任。

企業破產；人身損害；優先保護

2009年11月20日，備受關注的三鹿集團破產案件落下帷幕，石家莊市中級人民法院做出裁定，終結已無財產可供支配的三鹿集團破產程序。裁定中顯示，三鹿集團對普通債權的清償率為零。這意味著，結石患兒將無法從三鹿獲得任何賠償。三鹿奶粉事件的尷尬落幕，是對我國企業破產法的一次沉重拷問。從法律層面來說，它并不是事件的終點。如何在企業破產中對人身損害賠償之債優先保護，真正體現對人權的尊重以及對弱勢群體的關注，是擺在理論界和實務界面前的一個現實問題。

一、對人身損害賠償之債優先保護的價值分析

人身損害賠償之債是基于受害人的生命權、健康權、身體權受到侵害而產生的，其涉及的是人的生存利益，是受害人維持生存和發展的基本物質保障，與基本人權緊密相聯。對人身損害賠償之債優先保護就是對受害人基本人權的尊重。

對弱勢群體進行特殊保護是現代法治的另一個基本特征。羅馬法將債分為契約之債和基于不法行為之債。1804年的《法國民法典》沿襲羅馬法的體系，將合同之債稱為合意之債，而將侵權行為之債和準侵權行為之債稱為非合意之債。在企業破產中，對于合意之債的債權人，其債的產生一般是基于與破產企業的交易，其對破產企業的信息有充分的掌握，對債的發生有明確的預期，從而有較強的回避風險的能力。而非合意之債的債權人，其債的產生，是在沒有任何預期的前提下發生的，其對破產企業的信息缺乏了解，從而導致其回避風險的能力較差。基于這種信息的不對稱，相對于破產企業和合意債權人來說，非合意債權人無疑是弱者。而人身損害賠償之債是一種典型的非合意之債，其債權人也無疑是弱勢群體。“基于破產這一特殊的事件性質，有必要對那些實際上處于被支配地位和弱者地位的非合意的當事人提供一種必要的救濟，以改變他們這種相對被動和不利的地位，進而實現破產立法所追求的公正目標”［1］。

債權平等是債法上的一項基本原則。債權平等原則強調的是一種形式上的平等。美國學者邁克爾·D.貝勒斯指出：“平等并不要求對所有人的同樣對待。作為相等來對待，而不是平等對待，這是平等的價值。如果有充分的理由對人們實行不同待遇，那么平等分配也違反了平等和公平。”［2］拘泥于形式上的平等，死守債權的絕對平等，并不能真正實現實質上的平等。對人身損害賠償之債優先保護是對債權平等原則的突破，其本質上并不違背平等和公平，目的是為了實現實質上的平等。

二、對人身損害賠償之債優先保護的模式選擇

對人身損害賠償之債進行優先保護具有充分的法理依據，但在制度層面如何構建人身損害賠償之債的優先保護體系卻存在著多種模式。比較分析其他國家的法律規定，有兩種典型模式。第一種模式是在民法典中建立專門的優先權制度，賦予人身損害賠償之債的優先權地位。第二種模式是在特別法中如破產法或民事訴訟法中確立人身損害賠償之債的優先受償地位，通過破產清算程序或民事執行程序的規定，實現優先受償權。

法國是采用第一種模式的典型國家。《法國民法典》第2095條規定：“優先權為依債務的性質而給予債權人先于其他債權人甚至抵押權人而受清償的權利。”在法國，優先權分為一般優先權和特別優先權。在債務人總財產上成立的可以優先受償的特種債權，稱為一般優先權。在債務人的特定動產或不動產上成立的、可以優先受償的特種債權，稱為特別優先權。《法國民法典》將事故受害人或其權利繼承人有關醫療費、藥費、喪葬費的債權，以及他們由于暫時喪失勞動能力而應當取得的補償金的債權，作為一般優先權（第2101條第6項）。因事故產生的利于該事故損害的第三人或其權利繼受人的債權，就保險金享有動產特別優先權（第2102條第8項）［3］。在《法國民法典》中，優先權與抵押權是并列規定于第3編第18章中的，表明立法者將優先權視為擔保物權。由此可見，《法國民法典》是通過改變特種債權的性質，將其歸入擔保物權的范疇，從而使得特種債權獲得優先受償的。

德國是采用第二種模式的典型國家。在《德國民法典》中并沒有優先權的專門規定，它僅在特別法中對某些特種債權賦予優先受償的效力，但并不承認其為擔保物權。例如，對于被繼承人的喪葬費用，德國1994年通過的《破產法》第324條規定列入破產債務而優先于其他債權受償。“這樣立法設計的目的，一方面是要維護物權與債權的基本分類，在某類財產權利無法適用物權的各項原則時，不因為僅僅具有優先受償這一個特征，就武斷地將之歸入物權的范疇；另一方面，為了體現對公共利益和社會正義的維護，又有必要打破債權一律平等的原則，將應當優先受償的債權作為債權的例外來看待，在不改變該債權性質的前提下，通過程序法中關于清償順序的規定來解決”［4］。

目前在我國，與優先權相關的很多理論問題尚無定論，如何構建優先權制度還存在很多爭議。2007年通過的《物權法》并沒有系統規定優先權制度。2009年12月26通過的《侵權責任法》僅就侵權責任優先于行政責任和刑事責任作出了規定，沒有涉及人身損害賠償之債的優先賠償問題。因此，在目前的法制環境下，試圖通過在民法典中設立優先權制度對人身損害賠償之債進行優先保護存在很多障礙。而在特別法如企業破產法和民事訴訟法中賦予人身損害賠償之債優先受償的地位則簡單容易得多。所以，在我國人身損害賠償之債優先保護的模式選擇上，可以借鑒德國法的規定，采用第二種模式。具體來說，在企業破產法中將人身損害賠償債權和普通債權區別對待，賦予人身損害賠償之債優先清償的順序，創新破產重整制度和法人格否認制度，實現對人身損害賠償之債的特殊保護。

三、企業破產中人身損害賠償之債優先保護的制度設計

在企業破產法中賦予人身損害賠償之債優先保護的地位是我國可以采用的一種立法模式。對其具體的制度設計，需要結合現行企業破產法的規定進行制度創新。

（一）我國企業破產法對人身損害賠償之債保護的立法態度

我國企業破產法對人身損害賠償之債保護的立法態度，直接體現在企業破產法關于破產債權清償順序的規定中，它是企業破產法在人身損害賠償之債和其他債權之間做出的一種價值選擇。2007年6月1日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第113條規定：“破產財產在優先清償破產費用和共益債務后，按照下列順序清償：（一）破產人所欠職工的工資和醫療、傷殘補助、撫恤費用，所欠的應當劃入職工個人賬戶的基本養老保險、基本醫療保險費用，以及法律、行政法規規定應當支付給職工的補償金；（二）破產人欠繳的除前款規定以外的社會保險費用和破產人所欠稅款；（三）普通破產債權。破產財產不足以清償同一順序的清償要求的，按照比例分配。破產企業的董事、監事和高級管理人員的工資按照該企業職工的平均工資計算。”從《企業破產法》的規定，我們可以看出，人身損害賠償之債是作為普通破產債權，列在清償順序的最后。這種立法態度，實際上是否認了人身損害賠償之債優先保護的地位。

（二）重構破產債權的清償順序

在企業破產中，人身損害賠償之債應該優先保護，而我國現行企業破產法是將人身損害賠償之債作為普通破產債權平等保護的。所以，有必要修改我國企業破產法，重構破產債權的清償順序，將人身損害賠償債權從普通債權中分離出來，賦予優先清償的地位。對于其具體的清償順序，有三種方案：第一種方案是人身損害賠償債權在破產費用和共益債務后清償，優先于現行企業破產法第113條第1款第（一）項規定的勞動債權；第二種方案是人身損害賠償債權和現行第一清償順序的勞動債權處于同一順序平等受償；第三種方案是人身損害賠償債權在現行第一順序的勞動債權之后，第二順序的社會保險費用和稅收債權之前受償。筆者贊同第一種方案。

雖然人身損害賠償債權和勞動債權都具有強烈的人身屬性，都涉及人的生存利益，但人身損害賠償之債是在受害人沒有任何預期的情況下發生的，而勞動債權的發生，債權人往往有一定的預期。勞動債權的債權人的生命健康權并沒有受到侵害，企業破產后，其勞動能力一般并沒有喪失。而人身損害賠償之債的受害人在致殘和死亡的情況下，其勞動能力則部分喪失或完全喪失。從保障基本人權的角度，人身損害賠償之債應該優先于勞動債權得到清償。更何況，在勞工法和社會保障制度不斷健全的法治環境下，勞動者的利益受到越來越廣泛的保護，制度上的制約使勞動債權的發生在逐漸減少。至于破產費用和共益債務，是為了保障破產程序順利進行而產生的，理應處于最優的地位。否則，破產程序可能會無法運轉。

（三）界定人身損害賠償之債優先保護的范圍

概括地說，人身損害賠償之債應該優先保護，但進一步細分，人身損害賠償之債又包括很多種，并非所有的人身損害賠償之債都有優先保護的必要。在企業破產中，為了平衡其他債權人的利益，人身損害賠償之債優先保護的范圍應該有一定的界限。

人身損害賠償之債的范圍，按照相關司法解釋及《侵權責任法》的規定，包括：醫療費、誤工費、護理費、交通費、住宿費、住院伙食補助費、營養費、殘疾賠償金、殘疾輔助器具費、康復費、后續治療費、被扶養人生活費、死亡賠償金、喪葬費以及懲罰性賠償和精神損害賠償等。上述賠償項目，對于哪些沒有優先保護的必要、哪些應該納入到優先清償的范圍，意見很不統一。筆者認為，懲罰性賠償及精神損害賠償不應在優先清償的范圍中，除此之外的所有賠償項目都應該優先清償。

懲罰性賠償是在補償性賠償的基礎上增加的賠償部分。懲罰性賠償具有對侵權人懲戒的功能，超越了補償受害者現實損失的目的。而補償性賠償部分，已經納入到優先清償的范圍中，受害人就補償性賠償部分已經享有優先清償的權利。所以，對于懲罰性賠償部分，可以將其納入到普通債權中，和普通債權平等受償。對于精神損害賠償，從賠償功能上看，它和懲罰性賠償一樣，不以填補現實的損害為目的，將其歸入到普通債權中比較合理。

（四）創新破產重整制度

一般來說，企業常常由于資不抵債才會申請破產，而普通債權人位于破產清償的最后順序，普通債權人在破產程序中獲得清償的可能性最小。因此，普通債權人最希望通過破產重整程序挽救企業。“一般債權人的權利能否實現與公司重整的成功與否密切相關。一般債權人既是公司重整制度所主要保護的對象，同時又是與公司重整制度利益追求相一致的支持者”［5］。理論上講，破產重整制度的目的在于拯救企業，通過重整措施避免企業破產，實現債務人和債權人之間的利益共贏。但并非所有的重整都能實現共贏的目的。如果重整措施不力，債務人的資產會進一步流失，清償能力會進一步降低。而位于清償順序前列的債權更容易受到不利影響。所以，在某些情況下，重整程序的開啟，并非有利于人身損害賠償之債的債權人。針對這種情況，可以通過創新破產重整制度，將對人身損害賠償之債的保護提前到破產重整階段，做到防患于未然。

在重整階段，在對重整計劃草案進行分組表決上，按照現行企業破產法的規定，人身損害賠償之債的債權人是和普通債權的債權人分為一組的。按照上述破產債權清償順序的重新設計，既然人身損害賠償債權從普通債權中分離出來放在優先于勞動債權清償的順序上，人身損害賠償之債的債權人也不能再和普通債權的債權人分在一組進行表決，而應該將人身損害賠償之債的債權人單獨分組。這樣，在對重整計劃草案進行表決的時候，人身損害賠償之債的債權人可以單獨行使權利，在特定的情況下，通過否決重整計劃草案的通過，終止重整程序，從而防止因為重整不力而導致債務人資產進一步流失、導致在破產清算中破產企業無財產可供分配的情況出現，從而達到在破產清算程序中能夠獲得優先清償的結果。

（五）創新法人格否認制度

上述破產重整制度的創新設計，側重點在于賦予人身損害賠償之債的債權人否決重整計劃草案的通過的權利，防止破產企業的財產進一步減少。但即使重整計劃草案不通過，破產企業進入破產清算程序后，仍然可能出現沒有財產可供分配的情況。創新法人格否認制度，則可以從另一制度層面保障人身損害賠償之債的優先受償。

《公司法》第20條第3款規定：“公司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逃避債務，嚴重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的，應當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第64條規定：“一人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不能證明公司財產獨立于股東自己的財產的，應當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公司法》的這兩條規定，確立了我國的公司法人格否認制度。《公司法》上的法人格否認制度體現了對所有債權人的保護。只要符合法人格否認的條件，所有債權人就都可以要求公司股東承擔連帶責任。而在企業破產的情況下，如何運用法人格否認制度，實現人身損害賠償之債的優先保護，我國企業破產法沒有涉及。

可以設想這樣一種規則，如果破產企業符合法人格否認的條件，在運用法人格否認制度要求企業股東承擔連帶責任時，人身損害賠償之債依然有優先于其他債權受償的地位。這種規則也可以通過修改企業破產法得到體現。我國現行法律只在公司法中規定了法人格否認制度，最高人民法院印發的《民事案件案由規定》第252條將這類案件定名為“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賠償糾紛”。可見，公司法人格否認是需要債權人提起訴訟由法院來認定的。并且，在公司法人格否認訴訟中，除了一人有限責任公司實行舉證責任倒置外，債權人需要舉證證明公司股東有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的行為。筆者認為，在企業破產的情況下，在人身損害賠償之債沒能通過破產清算程序獲得清償的情況下，如果企業符合法人格否認的條件，可由受理破產案件的人民法院直接運用法人格否認制度，由企業股東直接對人身損害賠償之債承擔連帶責任，不需要人身損害賠償之債的債權人再提起法人格否認之訴；在舉證責任上，一律實行舉證責任倒置。而對于其他的債權，則不能直接運用法人格否認制度，可由債權人通過正常的程序提起法人格否認之訴。

［1］韓長印.破產優先權的公共政策基礎［J］.中國法學，2002（3）.

［2］邁克爾·D.貝勒斯.法律的原則［M］.張文顯，等，譯.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6：11.

［3］法國民法典：下冊［M］.羅結珍，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1519－1523.

［4］陳本寒.優先權的立法定位［J］.中國法學，2005（4）.

［5］齊明.美國破產重整制度研究［D］.吉林大學博士論文，2009：62.

On the Priority Protection of Personal Injury Compensation Debts in the Bankcrupt Enterprises

YANG Guo－ping
（Henan University of Economics and Law，Zhengzhou 450002，China）

Based on the requirements of respect for human rights and substantive equality，the debt of personal injury compensation should be given priority protection.In the selection of priority protection modes，the preferred status of payment can be given to the specific personal injury compensation in the enterprise bankruptcy law，with the payment for costs for bankrupcy proceedings and total benefits debts after it，while the payment for labor claim before it.However，not all debts of personal injury compensation have the necessity of priority repayment.Punitive damages and moral damages can be settled in the same sequence with general claims.In the procedure of bankruptcy reorganization，the creditors of personal injury compensation should be formed a separate group to vote on the draft of reorganization plan.In certain circumstances，they can protect their claims by rejecting the draft of reorganization plan.When the debts of personal injury compensation can not get paid in bankruptcy liquidation proceedings，the court handling the bankruptcy case can directly apply the Disregard of Corporate Personality，if the bankrupt corporations meet this conditions，and reverse the burden of proof，with the shareholders of bankrupt enterprises to undertake directly the joint liability for the debts of personal injury compensation.

enterprise bankruptcy；personal damage；priority protection ［責任編輯 孫景峰］

D922.291.92

A

1000－2359（2010）03－0087－04

楊國平（1971－），河南信陽人，河南財經政法大學民商法學系講師，主要從事民商法研究。

2010－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