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啟蒙者：五四文學革命中的李大釗

商昌寶

（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天津300387）

思想啟蒙者：五四文學革命中的李大釗

商昌寶

（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天津300387）

五四新文學運動中，李大釗始終秉持科學、民主、自由、人權、法治、個性等現代啟蒙理念，努力為新文學的發展營造社會環境及思想輿論，積極推動新文學價值的確立，加強對西方文學的傳播，參與新文學的創作和理論探討等實踐，為推動新文學與新文化運動的健康發展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思想啟蒙；李大釗；五四；文學革命

一

辛亥革命摧毀了中國幾千年的專制帝制，直接催生了民主共和國的創建，但那時“真心知道共和是什么，腦子里不裝著帝制時代舊思想的”［1］并沒有多少人。袁世凱、張勛、楊度、康有為等新舊軍閥和政客接連上演的復辟鬧劇，將新生的共和國置于一個岌岌可危的境地?；诖?，一大批現代中國具有先覺的知識分子舉起了倡導民主、科學與人權的大旗，李大釗是其中重要的一員。

在批判國民性的問題上，最能體現李大釗思想的是寫于1916年的長文《民彝與政治》。他在文中批評說：“全國之人，其穎智者，有力僅以為惡，有心惟以造劫。余則死灰槁木，奄奄待亡，欲東不能，欲西不得，養成矛盾之性，失其自然之天，并其順應環境之力而亦無之。”“由是中國無學術也，有之則李斯之學也；中國無政治也，有之則嬴秦之政也。學以造鄉愿，政以蓄大盜，大盜與鄉愿交為狼狽，深為盤結，而民命且不堪矣?！保?］這樣的思想在1917年寫就的《立憲國民之修養》一文中體現得更為鮮明。他認為，“國人受病之處”在于兩大弱點：其一為“尚情而不尚理”，其二為“凡事好依腕力而爭，不依法律而爭”。他還分析了這種情況“是皆專制政治之余毒，吾人久承其習染而今猶未能湔除”，而“欲有以救之”，則應依“西哲自由、博愛、平等之理，以自重而重人之人格”，“養守法循禮之習慣”［3］。此后，他批評中國人存在“應考的遺傳性”問題：“什么運動，什么文學，什么制度，什么事業，都帶著應考的性質，就是迎合當時主考的意旨，說些不是發自本心的話。甚至把時代思潮、文化運動、社會心理，都看作主考一樣?！保?］可以說，在批判國民性的問題上，李大釗與陳獨秀、吳愚、易白沙、魯迅、錢玄同、胡適、周作人等人一樣，是尖銳而深刻的。

反對專制和傳統儒家文化是李大釗思想的另一個側面。僅在1917年上半年，他便寫了《矛盾生活與二重負擔》、《孔子與憲法》、《真理》、《真理（二）》、《自然的倫理觀與孔子》、《調和之法則》、《青年與老人》、《學生問題》、《學生問題（二）》、《真理之權威》、《不自由之悲劇》等文章。在這些篇章中，他富于創造性地對比了孔子與憲法的關系：“孔子者，數千年前之殘骸枯骨也。憲法者，現代國民之血氣精神也?！薄翱鬃诱撸瑲v代帝王專制之護符也。憲法者，現代國民自由之證券也?！薄翱鬃诱撸瑖裰幸徊糠炙鶠榭鬃又秸咧ト艘病椃ㄕ?，中華民國國民全體無問其信仰之為佛為耶?！薄翱鬃又勒撸鞜o界之辭也。憲法者，一文一字均有極確之意義，極強之效力者也。”［5］他進一步揭示說，“余之掊擊孔子，非掊擊孔子之本身，乃掊擊孔子為歷代君王所雕塑之偶像的權威”，“專制政治之靈魂也”［6］。此后，這一思想不斷延伸。他在1920年曾撰文指出：“看那二千年來支配中國精神的孔門倫理，所謂綱常，所謂名教，所謂道德，所謂禮義，那一樣不是損卑下以奉尊長？那一樣不是犧牲被治者的個性以事治者？……孔子所謂修身，不是使人完成他的個性，乃是使人犧牲他的個性。”［7］除此之外，他的關注點還擴展到了包括兒童、學生、青年、底層民眾在內的各個階層，涉及婦女解放、勞動教育、婚戀、自殺等許多社會問題?？梢哉f，在批判專制主義和傳統儒家文化的吶喊聲中，李大釗的聲音是既響亮又切中時弊的。

維護共和政體與傳播相關新思想是李大釗思想的又一重要方面。李大釗在其處女作《隱憂篇》中就已傳達出對于新生政權的關切。隨后，他接連發表《彈劾用語之解紛》、《大哀篇》、《暗殺與群德》、《廢都督橫議》、《論民權之旁落》、《原殺（自殺與暗殺）》、《論官僚主義》、《一院制與二院制》、《政客之趣味》、《是非篇》、《論憲法公布權當屬憲法會議》、《法律頒行程序與元首》、《歐洲各國選舉制考》、《各國議員俸給考》等文章，意在維護新生共和國。他認為，中國應該推行以“唯民主義”為標志的代議政治，應該履行監督、批評、勸告之責，避免集權專制。在制定憲法的問題上，他在《祝九月五日》、《國慶紀念》、《制定憲法之注意》、《省制與憲法》、《憲法與思想自由》、《孔子與憲法》等文章中闡述了自己的見解。之所以如此重視法治，是因為李大釗意識到，只有這樣，現代國家中的民主、自由與人權才能夠得到根本保障。他同時還指出，法治僅是手段而不是最終目的，國家不能因為制憲而限制人們的思想自由。他強調說：“吾人對于今茲制定憲法，其他皆有商榷之余地，獨于思想自由之保障，則為絕對的主張?！保?］面對種種違憲行為，李大釗發出了強烈的質疑聲：“《約法》上明明有言論自由，可是記者可以隨便被捕，報館可以隨便被封?！都s法》上明明有出版自由，可是印刷局可以隨便被干涉……可憐中國人呵！你那里還有《約法》！那里還有自由！”［9］這種為爭取民主、自由而不畏艱難的精神，最終使李大釗選擇了馬克思主義和蘇俄道路，并投身到了組黨和階級斗爭的運動當中。

回顧歷史可知，李大釗的這些理論和思想主張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最強音，也是五四一代學人精神面貌的一個濃縮，五四新文學運動恰好誕生于這樣的社會環境和思想輿論中?；蛘哒f，正是在李大釗等人的搖旗吶喊與極力推動之下，具有現代意義的五四文學革命才會以不同于以往也有別于之后的嶄新面目出現。

二

閱讀李大釗的文字，我們可以明顯感受到他對于政治、政黨的熱衷，這一切當然源于他“救人救世”的拳拳之心。從《隱憂篇》到《獄中自述》，這種思想可以說是由始至終、一脈相承。在“救人救世”的大主題下，李大釗注意到了文學的巨大社會作用。早在北洋法政專門學校時期，他便在《文豪》一文的開篇寫道：“灑一滴墨，使天地改觀，山河易色者，文豪之本領也。……三寸毛錐力，能造光明世界于人生厄運之中。則夫文豪者，誠人類之福星也矣?！保?0］可見他對于文學改造社會功能的推崇。李大釗因為注重文學思想啟蒙的社會價值，所以也非常看重文學家的社會責任。這決定了李大釗日后在關注政治、進行政論的同時，沒有忽視、忘卻文學，這可在其批評陳獨秀的《愛國心與自覺心》一文中找到線索。事實上，李大釗這種關于文學社會功效的認識，基本上是梁啟超等人所倡導的政教型文學觀的發展。循著這一思路，在反對袁世凱復辟的語境中，李大釗撰文預言：“由來新文明之誕生，必有新文藝為之先聲，而新文藝之勃興，尤必賴有一二哲人，犯當世之不韙，發揮其理想，振其自我之權威，為自我覺醒之絕叫，而后當時有眾之沉夢，賴以驚破。”［11］歷史表明，李大釗的判斷是正確而及時的，正是在這一年，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等文章的發表，為五四新文學革命運動正式拉開了帷幕。

盡管李大釗沒有成為文學家，但從他的一系列紹介西方文學的文章中，可以看出他的文學專業素養并不低。他曾涉及以蘇羅古夫、阿爾志巴綏夫、扎伊采夫等為代表的頹廢主義文學，也曾經涉及以海涅、古茨科、文巴格、蒙特、勞貝等為標志的“青年德意志”派作家，其中，以托爾斯泰為代表的俄羅斯作家作品涉獵最多。他推崇托爾斯泰的人道主義，稱他是“為良心服役，為人道犧牲”的“真文學之鉅子，人道之明星”［12］。他認為，俄羅斯“二月革命”之起因之一，即在于“革命文學之鼓吹”，并由此推斷道：“俄國之文學，人道主義之文學也，亦即革命主義之文學也。其思想家、著作家有所評論、有所創作，莫不以人道主義為基礎，主張人性之自由發展，個人之社會的權利?！保?3］受其影響，人道主義、自由、個性等現代理念貫穿了李大釗思想的始終。他在1923年作《社會主義釋疑》一文強調：“藝術家最希望發表的是特殊的個性的藝術美，而最忌的是平凡?！瓕嵭猩鐣髁x的時候，要注意保存藝術的個性發展的機會。”［14］根據這些論斷，我們可以發現過去的研究中曾經存在一種誤讀。如有些研究者認為：“李大釗所使用的‘博愛’一詞所體現的內涵與資產階級人道主義不可同日而語。到1918年，李大釗所說的博愛則又有根本的變化，而賦予了無產階級下層勞動人民利益奮斗、同情勞苦大眾的境遇所體現的無產階級人道主義?！保?5］

三

五四新文學革命正式拉開帷幕后，李大釗積極參與其中，有意識地維護和倡導新文化、新文學。對于社會上一些假新文學之名而實際上卻從事著舊文學的行為，他適時地予以揭露和批判。他評判《自由寶鑒》說：“該劇之精神，乃歸咎于自由，此種逆乎時代潮流之演劇，固足以代表目今中國社會之舊思想；而以演劇之功用言之，抑銳新之思潮而保舊腐之傳說，實為社會所不取，亦為現代文明所不許?！蓖瑫r他向“新思潮、新思想之文學家、美術家”發出號召：“對于演劇，宜隨時以文學的眼光，加以嚴正之批評?！保?6］面對林紓等守舊文化勢力對新文化陣營及新文學的攻擊，李大釗撰寫了《新舊思潮之激戰》，以聲援和支持新文學運動的前驅者。他對那些“頑舊鬼祟、抱著腐敗思想”的行為予以揭批，稱他們“鬼鬼祟祟”，“總不會堂皇正大的立在道理上來和新的對抗”，“總是隱在人家的背后，想抱著那位偉丈夫的大腿，拿強暴的勢力”和“道理以外的勢力”，“作篇鬼話妄想的小說快快口，造段謠言寬寬心”。他還分析了導致這種病態狀況的根源，認為“病全在惰性太深、奴性太深”，是一種可恥、可羞的“信力不信理民族性”的表現［17］。在與守舊勢力斗爭的同時，李大釗還善于團結新青年同仁，顧全大局、求同存異。他在1919年3月間致胡適的信中寫道：“你與《新青年》有不可分的關系，以后我們決心把《新青年》、《新潮》、《每周評論》的人結合起來，為文學革新而奮斗。”［18］李大釗非常關注新文學作家，自比與魯迅是“默契”的“好戰友”，并對《吶喊》中的《狂人日記》、《阿Q正傳》，《彷徨》中的《長明燈》等有很高的評價［19］。在新文學的實踐中，李大釗敏銳地發現“一般最流行的文學中”，存在著“淺薄”、“沒有真愛真美”等缺點。為此，他旗幟鮮明地指出：“我們所要求的新文學，是為社會寫實的文學，不是為個人造名的文學；是以博愛心為基礎的文學，不是以好名心為基礎的文學；是為文學而創作的文學，不是為文學本身以外的什么東西而創作的文學?！保?0］面對新文學存在的紛繁問題，盡管李大釗沒有充分認識到問題的復雜性，但是他做到了清醒和富有責任心，尤其是他對新文學的批評意見與理論探討，對于新文學能夠保持良性的和健康的發展具有重要的意義。

李大釗參與五四新文學運動的另一個重要體現是其創作實踐。受所學專業、個性氣質和事業選擇決定，他對于文學創作本身并不十分熱衷。他之所以關心文學，完全是將其看作“救人救世”的一個重要媒介。在李大釗全部可考的100多萬字中，純粹屬于文學創作的文字量不及總量的百分之一，全部篇幅為25篇（詩歌是以同一詩題計），其中屬于或近于新文學的篇章有詩歌7首、散文1篇、短篇小說1部，其創作時期全部集中于五四時期。客觀地說，李大釗的文學天賦并不很好，他并不擅長文學想象和語言描寫。他的那部半文半白的小說《雪天冰地兩少年》，簡直可以說是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的現代翻版，文中充滿了政論說教，讓讀者不忍卒讀；那篇白話憶舊散文《五峰游記》，文辭雖然情感真切，敘述平實，但全文的結構前緊后松，后文中本應該蘊藉的哲理抒懷、歷史文化和現實寫照都沒有得到很好的昭示；至于他的7首詩作，也都是一些練習之作。1919年以后，李大釗再也沒有從事過文學創作，但盡管如此，他在新文學的嘗試階段能夠大膽實驗，已足見其對于以新文學運動為標志的五四思想啟蒙運動的拳拳之心了。

綜上可見，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李大釗盡管翻譯并寫作了《庶民的勝利》、《布爾什維主義的勝利》等文章，但是在反專制、傳播西方現代文明、探討建立現代民主體制、推行人道主義、倡導思想自由、張揚人權和個性、參與新文化和新文學運動等方面，他的貢獻同樣突出。作為啟蒙思想者，他的革命指向的是傳統舊體制、舊文化、舊禮教、舊文學，而非其他。即使在正式轉向組黨和階級斗爭以后，李大釗也始終沒有完全否定其在五四新文化和新文學運動中的啟蒙主張，沒有否定文學的個性和自由，而這并不與1920年代末后期創造社和太陽社等提倡的階級文學相同。紀念李大釗，紀念五四，首先要還原的，正是其歷史本來面貌。

［1］陳獨秀.舊思想與國體問題——在北京神州學會講演［J］.新青年，1917，3（3）.

［2］李大釗.民彝與政治［J］.民彝，1916（創刊號）.

［3］李大釗.立憲國民之修養［N］.甲寅，1917－03－11.

［4］李大釗.應考的遺傳性［J］.新生活，1919（10）.

［5］李大釗.孔子與憲法［N］.甲寅，1917－01－30.

［6］李大釗.自然的倫理觀與孔子［N］.甲寅，1917－02－04.

［7］李大釗.由經濟上解釋中國近代思想變動的原因［J］.新青年，1920，7（2）.

［8］李大釗.憲法與思想自由［J］.憲法公言，1916（7）.

［9］李大釗.那里還有自由［J］.新生活，1919（13）.

［10］李大釗.文豪［J］.言治，1913，1（6）.

［11］李大釗.《晨鐘》之使命［N］.晨鐘（創刊號），1916－08－15.

［12］李大釗.日本之托爾斯泰熱［N］.甲寅，1917－02－08.

［13］李大釗.俄國革命之遠因近因［N］.甲寅，1917－03－19、21.

［14］李大釗.社會主義釋疑［N］.民國日報·覺悟，1923－11－13.

［15］吳漢全.李大釗與中國現代學術［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279.

［16］李大釗.不自由之悲?。跱］.甲寅，1917－04－19.

［17］李大釗.新舊思潮之激戰［N］.晨報，1919－03－04、05.

［18］李大釗.李大釗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284.

［19］劉弄潮.李大釗和魯迅的戰斗友誼［J］.百科知識，1979：（2）.

［20］李大釗.什么是新文學［N］.星期日周刊，1920－01－04.

The Torchbearer：Li Dazhao in May 4th Literature Revolution

Shang Chang－bao
（Literary School，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 Tianjin 300387 China）

In May 4th New Literature Movement，Li Dazhao held such modern enlighten logos as science，democracy，liberty，human rights，nomocracy and individuality all along，trying to create a social environment and build public opinions for the development of new literature，which actively push forward the establishment of New Literature value and strengthen its spread to the western literature.He also participated in the creative work and theories studies of New Literature Movement，making a great contribution to push forward the development of New Literature and New Cultural Movement.

enlightenment；Li Dazhao；May 4th Movement；literature revolution

I206.6

A

1000－2359（2010）03－0186－04

商昌寶（1973－），吉林敦化人，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主要從事現代中國文學及思潮研究。

［責任編輯 海 林］

2010－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