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是下課的談天說地,哈哈哈哈,前仰后合。
鈴聲一響,等不及地把桌上的離子方程式丟到一邊,反正老師要講。反正時間還多著呢。這么想著,每一天都這么想的。
非常受用地接過對方拋過來的八卦,誰和誰被抓到在花園拐角接吻,還是以前初中里的那些人,那些小圈子。啊原來是這樣……我笑到眼角都有淚水,真的這么好笑么,其實我也不知道。
仰起頭想要轉換話題:誒我說……
眼角的余光略過他,還是萬年不變的造型,趴在桌上,微微佝僂脊背,身上的ADIDAD洗得有些發灰。頭發亂蓬蓬的,沒有啫喱水或者刻意修剪的痕跡。
兩年多了吧。他永遠都是這個樣子。但是沒有人可以忽略,他在自己的角落里呆著,也沒有人可以假裝看不到,他在自己的世界里爆發出的,超新星一樣的小宇宙。他的光。
我頓一頓,換另一個表情:誒我說,下節課要檢查的題我還沒做呢,下次再聊吧。冷不丁被推一下肩膀:干嘛這么掃興啊?人家難得上樓來找你一次的。
我微微笑一笑,用力地關上右手邊的窗,不留情面地把她和外面的世界關在隔絕聲息的另一個空間里。
記得兩年以前,快三年了吧,我們正式來到這個學校。
學校里的人,一眼掃過去就可以很明顯地分出兩個種群:ADIDAS和ADIDAD——本來理論上說鄉鎮里的教學水平是不可能趕得上縣里的中學的,但是教育部門有政策傾斜,分數線下調一些,于是這一屆的高一新生里,比例是一半一半。
也就是說,屬于城里的ADIDAS,和農村里的ADIDAD,是如此涇渭分明。
而我,作為當時年級里前十的選手,風風光光地進了現在這個班。一進教室看到滿眼的陌生面孔,心里的優越感便不自覺地多了幾重。
你們,是農村的,我是城里的。抱著這樣的優哉游哉,稀里糊涂地混了一個學期,居然掉到年級第五十八名。我被驚得瞠目結舌。
想辦法弄來年級的成績總表,一個一個,咬牙切齒地數過去,竟然發現排在我前面的那些黑馬,我認識的,湊不出一打。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要罵人就分班了,于是更加不幸的是,他從樓上的文科班,轉到了我們班。自然而然的,我的學號,從01變成了02。
他是中考的全縣第三。來自一個我從來都沒聽說過的小村莊。
不知道有沒有哲人說過,看不起別人的人,往往最終會被別人狠狠地踩在腳底下。如果沒有,那一定我的經歷空前絕后。
在此之前的歲月里,我從來沒有感覺到那個人可以這樣毫無爭議地擁有可以壓倒我的實力。會讓我感覺到在他面前毫無取勝的可能。
他真的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兩年多,從來沒有看過他哪次下課和別人一起嬉戲打鬧,他永遠在自己的座位上安靜地做題。他很少問老師題目,反而是大家常常拿著書去請教他。有做不出的題老師永遠會點名叫他上去寫,刷刷刷刷,黑板上倒映出的,永遠是我們抬頭仰望的艷羨。
剛升入高三的時候,班主任拿了一張表,叫我們每個人填上自己理想中的大學。我心虛地寫了個南審上去,他的名字剛剛好在我的上面,那一欄還空著。表傳過去,再傳過來,空格一個個被填滿,大家的目標都大同小異,也都心照不宣地等待著他的答案。
結果他羞澀地笑了笑,依舊是那樣拘謹的、有點土氣的笑容,然后認真地寫完了他的那一欄——復旦大學。
這個學期他坐在我前面。每一次聊天,聽音樂,或者看無關痛癢的小說的時候,都好像是一種煎熬。我得承認,我還不是被打擊得無藥可救,起碼我看著他在用功,我會覺得自己的悠閑消遣是一種罪惡。畢竟我們都是有過夢想的人不是么。
我知道我懂得很多他不知道的事。
比如我做過條理極其細致的個人企劃書,從大學要選擇怎樣的專業,拿到哪些專業證書,然后去什么樣的公司實習,甚至參加哪些社會活動,畢業以后會去哪里留學,等等,都曾經有過清晰的安排。
比如我無數次地在KTV包間里用力地咆哮。最初的夢想,緊握在手上。最想要去的地方。
比如我在自己的房間寫滿無數的標語,拿報紙彩頁里的高考狀元照片,一度張揚地貼滿整面墻壁。但是很快我又會把那些換成我鐘愛的TVXQ。
比如我知道我最想要的是限量版的DIOR小羊皮靴子。我敢保證這些他從來都沒有聽說過——除了我下課時曾經和同桌眼冒桃心地討論過以外。
不過我知道他一定沒有聽見。我的世界,被這些東西填的那么滿,滿到我都已經忘記自己最初的夢想,到底是什么。
又是一場考試。很大的聯考。前一晚,我坐在自己的書桌前面,還遲遲不愿意摘下掛在左耳的耳機。我猜想他在做什么呢。
我想起來高二上學期的一天,我一時來了興致,跑去找他請教前一節課老師信口提起過的某個句型,他很熱心地拿出自己的筆記本幫我翻找著。我訝異地隨口問了一句:這是你的英語筆記本么?
對……是這個吧,be to blame是應該受懲罰,主動表被動。他的臉上是一成不變的認真。
那這個可以借我看看嗎?
他熱心地遞給我,不像那些我見多了的優等生,遇到這種情況是會如臨大敵地把自己的資料搶走的。我也沒有什么剽竊的意思,只是單純地好奇,沒想到翻開扉頁,除了寫著他自己的名字,就是“英語筆記本3”幾個字。
我想起來我有一聽沒一聽的VOA慢速英語,放在MP3里和那些亂七八糟的音樂擺在一起,被冷落了有多久了呢。我想起來每次爬到網上搜歌的時候都是信誓旦旦地跟我媽說要提高英語聽力才這么做的,結果恃寵而驕常常玩到忘記了時間。我的英語還是沒有什么起色,而他的一百三十多分,我一直都很不理解是怎么考出來的。他是農村來的。理所當然的英語會不好。
而我理所當然地要優越一些。盡管這樣的優越一點也沒有用。最后只是讓我一次一次在分數面前自取其辱。
我得承認,我很崇拜他。我仰望他的優秀,以及他做到了我所不能做到的、用一個人的力量證明白手起家不是小說里的故事。他的光。總是在提醒著我,一筆一筆描黑我的罪惡感。
我并不是毫不在意。我也可以做得很好,只是我沒有去做。
就像每一次我放不下鼠標和耳機,跟自己說讓我再看一幅圖再聽一首歌吧,反正時間還早。我還來得及努力呢。說服自己的理由,到最后還是要被擊倒潰不成軍。
我終于明白,根本不是還有沒有時間的問題。只是我從來都想不到,他的優秀,是累計了每一次小小的選擇之后的結果,當他每一次都能選擇辛苦,很多個微不足道的小事垛疊起來,就成了質的飛躍。而我不斷地遲疑不斷地放松,最終變成一條老化的橡皮筋,失去挽回所有的力量。
我們的這一生,僅僅這三年可以坐在同一個教室里,而只是這三年,可能注定了未來三十年里,我們南轅北轍的航向。
而我會在哪里……
元博姐姐:是的,多年以后你會在哪里,他又會在哪里?你要選擇做他還是要選擇做你自己?我們注定只有一次人生,我們的生活終將是要沿著一條軌跡前行,我們不能用腳走路的同時,還用手爬行。
我的一個好友,大學畢業時放棄了被學校保送讀研究生的名額,為的是進入世界500強企業就職,而后幾年的工作一直不如意。而當年那個頂替他的名額被保送讀研究生的同學卻在畢業后進入了政府部門工作,不僅有社會地位而且拿很高的薪水……
我們的生活里總會是有這樣的不安:如果當初我如誰誰一樣,也許今天那個怎樣怎樣的人就會是我吧?可我們終究不是Ta,Ta也終究只是他自己。我們要明白,我們沒有像別人那樣做,而選擇了自己的方式不是我們不會,而是我們不能……
#9829;編輯/商元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