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中女明星超越冷暴力

改造一個人，懲罰未必有效，給予其被認可的成就感，有時會直抵受傷的心靈。

2009年12月14日，隆冬中的南京女子監獄，監獄電教中心品牌節目《作客演播廳》在禮堂舉辦了一場特別節目，各級領導和近500名服刑人員濟濟一堂，分享明天就將走出高墻的章小麗的心聲。

女子監獄為何對章小麗如此重視呢?話還得從頭說起。

n家庭冷暴力中走向墮落

1977年年底，章小麗在東海之濱呱呱落地。她的出生，并沒給已有了兩個女兒的家庭增添歡樂。相反，由于違反國家計劃生育政策，一心想要個兒子的父母雙雙被解除公職。

失去國家干部身份的悔恨、沒生下兒子的失望，再加上對未來的擔憂，母親將所有怨氣撒到了無辜的三女兒身上。從小麗記事起，她就沒得到過母親一次好臉色，沒聽到一句憐愛的話。在兩個亭亭玉立、學習優秀的姐姐前面，身材矮小、皮膚微黑的她更是自卑得不知所措。

她曾想用優異的學習成績來討好母親。然而，從小學到初中無論怎樣努力，她期盼的目光中看到的，往往只是母親淡漠的回應，或喋喋不休的數落:“這算什么，看你姐……”

終于，小麗放棄了。她自作主張放棄上高中，偷偷考了當地的藝術學校。她打算著，憑天生的好嗓子，先掙個文憑，之后就能盡早脫離家庭獨立生活了。開學后才獲悉消息的父親，在惱怒和嘆息之后，無奈地替她補足了學費。

藝校里的孩子往往接觸社會早，社會交往復雜。從母親那得不到溫暖的小麗選擇了住校，在結伴嬉耍、呼嘯街頭的痛快中，找到了認同和快樂。很快，她學會了吸煙、酗酒、打架，流連歌廳、迪廳、游戲廳。

當小麗學會打K粉、吸食毒品的消息傳到家中時，家人震驚了。母親召回了長年工作在外地的父親。而這個不擅言辭、只知默默心疼孩子的老實父親，終于破例替女兒做了一次人生抉擇。他找關系，將小麗送到了某部隊辦的保安學校，希望嚴格紀律管束住她。

部隊里的學習管理制度，使章小麗收斂了野性。新穎豐富的保安課程，開闊了她的眼界，鍛煉了她的體能。支持著她認真學習的力量，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做一番大事給父母看看。

轉眼三年過去，畢業分配時，她選擇到繁榮的廣州市做了一名公司保安。

一開始，小麗真是全心全意做好工作。她多次擒獲竊賊和搗亂分子，連續兩年獲得“優秀保安”、“最盡職員工”等榮譽。

此間，她還結識了一些來廣州打工、做生意的同鄉。生性聰穎的她在工作之余，與同鄉合伙倒騰小買賣，賺了不少錢，雖沒有成為傳奇中的富姐，也儼然能隨心所欲地享受生活了。

然而，出于對溫暖家庭的渴望，她草率地在同鄉中找了個男朋友，很快結了婚。

這真是一次草率的決定———老公竟然是個吸毒者，她毫無懸念地在老公的“陪伴”下，走向了墮落。

辛苦掙來的錢很快消耗殆盡，與因吸販毒被判刑的丈夫離了婚，加上在廣州吸毒費用很高，無奈，章小麗回到了家鄉。此時，她已經從滿懷憧憬的女保安，淪落成“身懷絕技”的女賊。

如果說，章小麗內心還存在一絲希望的話，那就是仍然渴望著母親的承認。所以，聽說母親得了癌癥，她捧著厚厚一疊錢送到了母親病床邊。出乎她意料的是，虛弱的母親竟拼命抬起手，將錢打落在地，聲嘶力竭地喊:“我寧愿死也不用你的臟錢!”

n不再以極端的方式求取關注

章小麗細如懸絲的意志崩潰了。她感到自己的骯臟、無可救藥。吸毒、盜竊、橫行社會成為她生活的主題，更是她賴以安慰自己、報復社會的精神支柱。

她近乎瘋狂的作案，引起了社會公憤。2004年初，她與同伙被公安人員一網打盡。

母親在她進入看守所兩個月時去世了。聽到消息，章小麗沒哭，只是望著屋頂發了一天呆。

2004年7月，27歲的章小麗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送至南京女子監獄服刑。

章小麗在跨進監獄大門時，沒有像其他新犯那樣畏懼、忐忑、好奇。別人都在急切地打聽減刑假釋、計分考核、各項服刑政策時，她卻默默躲在一邊，對一切冷眼相向。她拒絕與人交流，哪怕在難得的休閑假日里，周圍嬉笑的人群仿佛與她隔著一道厚厚的墻。她心如死灰，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盼。

由于同鄉推薦，監獄民警發現了章小麗的演唱才能，將她選進了希望藝術二團擔任歌手。然而，女中音獨特的發音、演唱風格本屬于“小眾”音樂，在監獄里更難覓知音。她幾乎是一進藝術團，就成了“鐵板凳”。看著其他演員旁若無人地大聲說笑、練功、排練、化妝，幼年的自卑感再次占據她心頭。她恨父母沒有給自己姣好的身材容貌，討厭藝術團的同犯在舞臺上光彩照人。

在自我封閉中，她越發自卑。她開始疑神疑鬼，總覺得別人在嘲笑她的缺陷。別人一個平常的眼神、一句隨意的說笑，也會引起她的不安。她變得暴躁易怒，稍不順心就大叫大罵，成為所在監區服刑人員談起色變、避之不及的人。

章小麗的表現引起了監獄民警的高度重視。在獄情分析會上，監區領導專門組織民警詳細分析她的情況。大家認為，章小麗暴躁表現的背后，是她極度自卑、扭曲的心理在作怪，根源則在于自小飽受家庭冷暴力。下意識中，個性要強的她只是希望以墮落的極端方式引起母親關注，贏得家人對其能力的承認。而其被抓捕判刑，加之母親去世，徹底摧垮了她向上的目標和根基。

民警們仔細斟酌，制定了針對章小麗的個別化教育方案。

n心理撫慰成就獄中“女明星”

在一次例行的心理教育課后，民警向服刑人員推薦了一位社會幫教志愿者———心理專家周朝英教授，建議大家參加周教授的咨詢，多了解心理學知識。章小麗果然被吸引了，主動走進了監獄心理健康指導中心的談話室。

章小麗第一次咨詢時，一味地訴說、抱怨別人對她的冷淡和否定、上天對她的漠然和不公，她對自己毫無信心……周教授一直都在用理解的微笑和鼓勵的眼神看著她，認真地傾聽。等到章小麗說完了，她才溫和地問:“是不是舒服一點了?想聽我說幾句嗎?”在這種春風輕撫般的談話中，章小麗開始了近三年的心理咨詢。

在章小麗的心理咨詢過程中，民警在隨時觀察、定期談話的同時，還提倡“關愛行動”，讓全小組服刑人員都來關心章小麗，營造融洽的氛圍。

民警還請來章小麗的父親，讓父親向她講述當年因“超生”而背負的沉重的社會、心理負擔，以及為了謀生父親無奈遠走他鄉，無暇顧及家庭，造成親情淡薄的苦衷。對癥下藥般的談話消融了小麗對父母的隔閡，望著父親猛然間增添的白發，章小麗無意地說了聲:“您瘦了，要多注意身體，不要生病……”

令小麗想不到的是，這句最平常的問候，卻引起了父親強烈的反應。他先一愣，之后哭出聲來:“小麗啊，這還是你第一次對爸爸說這些貼心話呀!”

章小麗與父親抱頭痛哭。她沒想到一向木訥的父親竟藏著這么多煩惱和痛苦，更沒想到自己的叛逆給父親造成了如此深的傷害，帶來這么重的創傷……

讓章小麗重上舞臺，成為民警幫助她的另一條途徑。帶領歌隊的民警根據她的嗓音條件，為她制定民族和流行唱法的培訓計劃，幫她挑選適合的歌曲。帶舞隊的民警則安排她參加舞蹈訓練……

因為受到關注，章小麗的上進心被激發了。她在舞臺上的感覺越來越好，編排的大型歌詠、舞蹈節目名列前茅。她與伙伴創作的音樂劇《人間真情》在省局匯演中獲得一等獎，還參加了司法部組織的全國匯演。

舞臺上的自信找到了，生活中的自信還需要進一步培養。2006年暑期，監獄決定組織一次全監文藝匯演，其中一個節目是反映老年犯精神面貌的《俏夕陽》。監區領導將排練任務交給了章小麗。

章小麗很吃驚，她沒想到監區會將這樣重要的任務交給她，接踵而來的感覺就是壓力。臨時組成的舞蹈隊，隊員年紀最大的已經60多歲了，最年輕的也40多歲了，她們既沒舞蹈基礎，也不懂音樂節拍，有的一上臺還“順拐”，叫人哭笑不得。

“那時，她一遇到困難就跑來發牢騷，說太難了，不干了。”說起往事，副監區長丁虹燕笑了，“我說，你不試怎知道干不了?我的目的就是要逼著她做事，幫她越過不自信、遇到困難就縮的心理障礙。”

沒想到《俏夕陽》在當年的全監匯演中引起了轟動，章小麗激動壞了，又多了幾分積極性，主動申請帶新犯隊列訓練。后來，她又被調到病犯組擔任組長，用自己學到的心理知識幫助其他人。

章小麗2004年入監，后來獲得減刑和假釋。近五年半的服刑生活，讓她的人生理念、行為認知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離開監獄的時刻，她突然撲到歡送她的警官的懷里，含著淚水說:“我在改造中最大的感觸，是得到被人認可、肯定的成就感。”

(圖片由本文作者提供編輯趙瑩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