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時針指向凌晨5∶40。我必須要承認的是,不是以下這幾幅感人的情景和形象使我夜不能寐,而是在我夜不能寐的情況下,頭腦中交替出現的是這些形象和情景。
其一,1月14日,江蘇省興化中學高三數學老師徐書來患急性胰腺炎,發病當天上午,他忍著劇烈的腹痛去學校上了兩節課后,又到辦公室批改試卷,錯過了治療的最佳時間。“我的課是誰代的”是他的臨終遺言,臨終前,家人在其口袋里發現了一疊試卷。據專家介紹,徐書來遭遇不幸,與其失去了最佳治療時間有關。
其二,湖南張家界土家族農村教師侯萬家患有多種重病仍堅持授課。一陣劇痛襲來,侯萬家栽倒在地,學生們涌上講臺,頓時哭成了一片……類似的情形,在一年之內已經發生了15次。家境困難的他,29年來倒貼工資為學生墊付4萬多元學費,他教過的600名學生中無一人因貧輟學。
其三,一位留短發、身穿黑色外套的中年老師站在教室的黑板前,左手上扎著吊針(鹽水瓶掛在黑板上方的釘子上),右手持粉筆,正在全神貫注地給學生講解一道幾何題目,同學們則在聚精會神地聽講。
看到這些形象和情景的時候,涌現在每個人頭腦中的絕對會是“愛崗敬業、無私奉獻”“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之類的概念和詞語。“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在特殊的背景下,為了某種崇高的追求,義無反顧地拋棄生命和愛情,毋庸置疑是一種偉大而又神圣的生命境界,稱其形象輝共日月,謂其精神感天動地宜不為過。
但是,在今天,在孩子身心拔節的校園,在師生心靈相遇的課堂,以師生的生命和健康為代價,期望去收獲教育的累累碩果,這是不是太過于沉重了些?
“徐老師,你對戰病魔,我們對戰期末考,讓我們一起加油!”這是在徐書來老師彌留之際,他的學生們給他發來的“加油”的短信。短信中兩次出現“對戰”一詞,我不相信這是高中學生詞語的貧乏,而恰恰是他們對于高中生活的準確感悟。這種感悟,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人聯想到“心靈相遇”之類的溫馨情景,倒是有著悲壯、肅穆,甚至有著血腥的味道。
不絕于耳的相類的案例一次次地告誡著我們,當下的教育,正在以師生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形式存在著。在這種存在下,一方面是學生身心發展的嚴重受限,更為嚴重的是學生自殺事件的頻繁發生;另一方面是那些被譽為蠟燭的人民教師在彌漫周身的重重壓力之下,也不得不以一曲曲生命的絕響去“贏得生前身后名”——按照國人的慣例,更多的是以崇高的“身后名”讓那些死而后已者極盡哀榮,意在以此告慰逝者并激勵生者。盡管我絲毫不懷疑這種做法的必須和必要,但是,隱約間,我總覺得這其中有著某種重大的缺陷和深深的遺憾。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歷來是作為謳歌教師崇高追求的經典語句而被人們引用的,但是在這“方盡”的“絲”中,在這“始干”的“淚”里,我卻讀出了教師那無盡的哀怨,聽到了教師那悲愴的心聲。
健康是“1”,其余都是1后邊的0,只有“1”存在,后邊的0才有價值。這是近年來經常可以聽到的人們的議論。這種對健康價值的足夠認識,我想我們教師中的絕大多數不會一無所知。但是,認識歸認識,現實的嚴峻使得為數不少的教師沒有機會將這種認識付諸生活。
盡管生命的歷程沒有假設,但是我還是要做這樣的一種假設:假設徐書來老師沒有“忍著劇烈的腹痛去學校上了兩節課后,又到辦公室批改試卷”,假設興化中學的領導不是在徐老師錯過了治療的最佳時機之后才“帶上緊急籌備來的醫藥費,將徐書來轉院至當地的人民醫院、南京鼓樓醫院”,“失去這樣一位好老師,我們損失太大了”之類的遺憾不就不成其為遺憾了嗎?
盡管生活中很少有人愿意去假設某某人在暈倒之后不再醒來的情景會是如何,但是我還是要做這樣的假設:假設侯萬家老師在某一次暈倒之后沒有能夠再醒來,我們是不是只有在這之后才會發出“損失太大了”之類的喟嘆?要知道,侯老師一年之中的15次暈倒,其中的每一次,都有給我們提供此類蒼白、冰冷、空洞議論的可能。
在對徐書來老師的事跡進行報道的相關文字中,還有兩處細節帶給我異樣的感覺。其一讓我哭笑不得,其二讓我脊背發涼。
興化中學校長接受記者采訪時告訴記者,“當時他在南京出差,知道徐書來患急性胰腺炎的消息后,迅速做出安排,副校長戴興宏和其他校領導帶上緊急籌備來的醫藥費,第一時間與王繼紅‘會合’,陪同其將徐書來轉院至當地人民醫院、南京鼓樓醫院”。只要細心,就會發現,這里的“迅速做出安排”“ 第一時間”之類的字眼,在幾乎所有災難或者事故性的報道中經常出現,記者和媒體的意圖很明顯,旨在告訴讀者,我們的相關職能部門和領導是如何快速反應、快速處置的。正是這種常見的對他人是災難、對領導是機遇的八股式新聞報道讓我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針對本案例而言,我想說的是,不管是多么的“迅速”,也不管是怎樣的“第一”,也只是在徐老師失去最佳治療時間之后。如果學校的領導在平素的工作中對于老師的健康問題能夠給予足夠的重視,如果我們的學校在生命教育方面能夠給予足夠的重視,發生在校園里的許許多多的人生悲劇或許就不會重演。而這,是極有可能的。
“徐書來老師忘我工作的精神感動了太多的興化人。其病逝后該市市委書記賈春林專門看望了其家人。1月30日,興化市市政府發出號召,要求全市教師以及其他所有公職人員都要向愛崗敬業的徐書來老師學習。”毫無疑問,徐書來老師愛崗敬業的精神是“全市教師以及其他所有公職人員”學習的楷模,但是,最常見的情形是,這種學習是在他人付出生命的代價之后才得以進行,就不能不使我等學習者心有余悸。如果僅僅是學習這種精神,不但必需而且必要;但是,如果連同“發揚奉獻精神以致于死而后已”也一并地要學習,這樣的學習,不學也罷!
據說,在國外,有這樣的一些企業,每年都要拿出一定的資金,用來獎勵那些一年當中身體沒有患病的職工,意在鼓勵員工切實加強身體鍛煉,保障身體康健。因為他們清醒地知道,只有員工的健康無恙,才不會在經濟資源和人力資源上給企業帶來損失。這種清醒和明智,不正是我們的許多管理者所缺失的嗎?
特別是對于不少正在拿命掙業績、掙榮譽、掙待遇的教師來說,更需要學校的領導和教育主管部門擁有這樣的人文情懷,并實施這樣的人文關懷!而不是在于事無補的情況下,用“迅速”和“第一”來彰顯領導的重視和效率。
責任編輯 鄒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