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固,一個讓人聽起來就覺得干澀、熾烈、堅硬的名字。其實,這個名稱的由來極其簡單:它是寧夏自治區南部,黃土丘陵區三個主要貧困縣西吉、海原、固原的合稱。雖然之后它所覆蓋的地域又擴大至涇源、隆德、彭陽、同心,但西海固的名字,已經足夠代表這片土地,以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
用相機描摹自己出生的故土,這是很多人都曾經做過或正在做著的事情。但很少有人能像王征那樣,積蓄如此強大的力量來完成對自己故鄉的重新審視。
寂寞天堂里的生靈
這是攝影師王征發表在自己博客上一篇文章的標題。作為出生于西吉的回族攝影師,王征用盡量冷靜的熱情,用最樸素的深邃,一筆一劃地勾勒著西海固的喜怒哀樂。出生三個月便離開西海固的他,三十年后重返這里,并用七年的時間走遍了西海固的每一寸土地。直到現在他仍然說:
“我的西海固還遠遠沒有結束,也許永遠也不可能結束。”
在王征的這篇文章里,他從各種層面來為我們解讀西海固——歷史,信仰,環境,他甚至從女人,男人、小孩的不同,來分析生活在西海固的回族。王征看來,西海固的回族最大特點是內向和自尊,內向得對墻說話,自尊到畫地為牢。
七年的時間,王征從表象到內心,用影像完成著對西海固的敘事。在這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面向麥加,在田野中朝拜的回民:在野外禮拜時,穆斯林用黃土替代水來凈身;在這個極度缺水的地方,人們排著長隊為牲口打一些溝里的苦水。王征用一種極簡的表達方式,引申出一種極為復雜的生命體系。
在王征的影像中,西海固的回民是寂寞的。他們很少言語,不像別的少數民族那樣能歌善舞,他們甚至很少開懷大笑。“其實,回族人大多情感豐富,真摯而又強烈,但正由于他們性格中的呆板和沉默,因此在他們情感最為豐沛,最為激蕩的時候,也可能被人誤解為是無情的。有時候,內心的強烈情感會把不擅表達的回族人搞到手足無措,甚或有些狼狽。比較于開懷大笑,他們號啕大哭的時候實在是要更多些。”——能了解到這個層面,就可以理解為什么王征的西海固能打動觀者,他拍的不僅是西海固的人,而是拍他們的情感。
80年代,曾經開了一條船
王征出生于上世紀60年代初,高于子弟背景的他,在當時確實擁有一些同齡人不可企及的特權,比如說攝影。當同齡人覺得會幾招武術,能吹幾聲笛子就很拉風的時候,王征已經玩上照相機了。那時候,學習是一件很次要的事情,整個社會都彌漫著一股英雄主義的氣息。年少時的王征自然也擁有這種英雄主義情懷,王征這個名字是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他自己改的,有著征服一切的氣概。他以前的名字很革命,叫王為群。
從玩相機到玩攝影,這是兩種不同的概念,前者是好奇,后者是駕馭。這么多年玩的過程,終于在1981年有了正果,那一年王征正式調入銀川市總工會,任攝影干事,并在接下來的幾年中,連續開辦攝影班,組織采風,創立沙龍。
就像當時所風靡的那樣,沙龍攝影是王征這一時期拍攝的主要內容,一些風花雪月,一些唯美浪漫。其實在同一時期,關于攝影本質的探討正被一些有思想的攝影人不斷提及,只不過當時身處寧夏的王征,還沒有機會能聽到這些聲音。
1987年,25歲的王征在珠海舉行的一次攝影研討會上,有幸結識了當時中國紀實攝影界的精英人物——楊紹明,王文瀾、于德水。胡武功,侯登科等等。這些老大哥,讓王征有種相見恨晚的感慨。胡武功看了王征拍的照片說:“我25歲的時候可沒有你現在的能力,我相信你到我這個年齡一定能超越我。”
有時候前人的一句鼓勵能激發年輕人無窮的斗志。在此之后的那些年,王征再也不滿足以前的拍攝狀態,他全國各地到處跑,重要的攝影活動幾乎一場不落。這期間,他還結識了李媚,鮑昆這樣的影像評論家,他們都為王征以后的西海固作出了思想上的奠基。按王征的話說:“(上世紀)80年代末,中國攝影界曾經開了一條船,對岸是一座城堡,等待我們去攻占。而且中國攝影史上,這條船就航行過一次,其他的時間只能游過去。萬幸的是,當時我就在那艘船上。”
那西海固
王征說他特別喜歡《古蘭經》里的一句話:“坐正了,吃你能夠得著的食物。”我想,王征真正讀懂這句話,應該是認識李媚之后。
1992年,時任《現代攝影》雜志主編的李媚,寄給王征一本張承志的小說《心靈史》。“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關西海固的事情,想想我就生在西吉,三個月的時候離開了那里,幾乎再沒有回去過。真是慚愧。也正是由于這個契機,我才進人了西海固,拍攝了也許是我一生最重要的東西,《心靈史》是我決心重返家鄉的唯一讀本。所以我一直感激李媚。”
我沒有讀過《心靈史》,無法確切感受王征讀完此書后的心靈激蕩,但從王征的影像中,我也許能夠看出端倪。那些行走在陽光下黃土上的人們,即使一個簡單的動作,也表現得那樣虔誠,那樣詩意。
王征說他拍西海固從來就沒有計劃要用這么長的時間,1995年開始拍,到1997年的時候感覺已經拍完了。當他興致勃勃拿出這兩年的成果給胡武功、侯登科看的時候,侯登科說:“你拍的西海固,婚喪嫁娶,風土民情啥都有了,但這啥也不是。”侯登科的意思是說,王征更側重于生活的風俗化去拍攝了,但具體為什么呈現,實實在在的生活方式沒有,看起來內容包羅萬象,但也僅此而已。
至此,王征明白拍攝西海固,但又不能只拍攝西海固。他開始讀人類學,社會學書籍,開始在拍攝的時候加入人類學的田野調查。人與人關系,人與文化傳承、人與土地三者的關系開始建立,具體說來他是這樣工作的:“就西海固這個專題而言,我工作方式是這樣的,先做一定的案頭工作和一些必要的物質準備,接著開始走訪,了解,體會、記錄,先記錄婚喪嫁娶,衣食住行這些外在的表層形態,逐漸深入到一些個案的歷史背景,用錄音的方式記錄有關當事人個人命運的口述。這時候拍照片時間少了,聊天嘮家常的時間多了。也借助社會學、人類學‘田野作業’方法,設計一些包括家庭基本狀況,家庭收支狀況、婚姻狀況,社會交往狀況,宗教信仰狀況,出生死亡狀況等調查表,開始進行入戶抽樣調查,試圖做一些有關他們生存狀況的定量分析,并嘗試著使用一些在細枝末節中體會意義的記錄方法。”
影像事實并不是生活事實
攝影畢竟最終靠影像表達,王征雖然吸取了人類學,社會學的做法,但他不同意完全照搬人類學的田野調查模式。他認為人類學與攝影人類學是不一樣的,如果按照人類學去拍照,拍完的可能只是圖本。
王征一直強調紀實攝影存在的主觀性,影像事實并不見得就是生活事實。例如你拍攝一個人笑的時候他的內心就一定是陽光的嗎?一個人痛苦的表情他內心一定是凝重的嗎?紀實攝影師只能拍下特定瞬間的短暫真實,與事實無關。
“在我看來,紀實攝影的真正目的,也許是為了發現、收集,保存常態中某種特定時空里有關人類生存的視覺素材,僅僅是素材。對素材的使用和對影像的解讀,攝影者大多無法控制。那我們可以做到的,也許只能是每次舉起相機時,保持對拍攝對象的尊重,保持自己安靜平和的心態。”
當問到王征是怎么在被攝對象和主觀思維中轉換時,他說“走進去永遠跳出來拍”。紀實攝影師一定是有主觀情感在左右你的取舍,最好的例子就是很多紀實攝影師都堅持拍攝黑白照片,王征的西海固也是黑白的,我讓他選擇一個顏色來定義西海固,他毫不猶豫選擇了灰色,無色系。
他說西海固的天永遠都是純凈的藍,不用任何濾色鏡,拍出來都是高飽和度的藍色,而西海固的土地又是厚重的黃色,加上回民黑色的衣服,白色的帽子,如果要拍攝彩色照片,連色彩都統一不了,根本無法進入敘事,所以只能拍攝黑白照片,其實這也是攝影師的主觀取舍。
王征說他拍西海固的時候拍攝了大量的群像,這是受侯登科作品的影響。他覺得群像太有可讀性了,直到現在王征依然熱衷群像拍攝。在日本的一個十字路口,面對鏡頭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他能拍一個下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