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渡船時,我的腳麻了。娘像拎一籃山芋一樣拎著我的手臂,把我拎下了顫巍巍的跳板。同船的旅客邁著急匆匆的腳步一個個走遠了。渡船也回到升金湖深處,隨著醬色的帆在船桅上一點點爬起,船越來越小。蒼黃的北風刮來深綠的波浪砸在黑乎乎的湖岸上,濺起白花花的泡沫。散發出一股濃烈的魚腥。幾只不知名的水鳥在湖面上飛竄,不時地閃一聲刺骨的尖叫。我感覺就像掉到水里,身上結滿了冰。
早上吃的稀飯在身體里晃里晃蕩的。我扯開褲子背著風撒了一泡老長的尿,肚子就癟了,身子里只剩下冰冷的空氣。兩條腿像秤砣一樣。我帶著哭腔對娘說,我走不動啊。娘說,兒啊,咬咬牙。只有十幾里路了。我哆嗦著說,我真走不動了。娘抬頭看看天。低頭看看我,無奈地蹲到我前面。我無力地趴到娘的背上,雙手圈著娘的脖子。娘緩緩起身。我漸漸升起。娘一只手護著我。一只手拎著一個竹籃。竹籃很沉,把娘的身體墜向一側。我覺得自己的身體很輕。好象一片樹葉。我怕一松手,就會被風吹走。于是。我把娘摟得更緊了。
娘背著我,一步緊似一步,像小跑。漸漸的。娘喘氣的聲音粗了。頭發窠里,有了汗水。一股熱氣從娘的頭上升騰起來,像鍋臺上的蒸汽,也像屋頂上的炊煙。熏得我臉上癢癢的。
不知過了多久,娘對我說,兒啊,你下來走一會好不好?媽媽實在背不動了。于是,娘一手拎著竹籃一手牽著我,高一腳低一腳向山里走。走了一程又一程,我問,還有多遠?娘說快了。又過了一山又一山,前面隱隱約約地能看見村莊了,娘讓我走快點。可我實在忍不住了。饑餓、干渴和疲勞向我沉沉襲來,我一點回擊的力量都沒有。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娘幾乎是把我拎到村頭的。一條石板路穿村而過,路兩旁,散布著低矮的房屋。娘敲開了頂頭一間草屋門。一位滿頭白發的老奶奶站在門口。看見我們,連忙把我們讓進門。娘央求說,我娃實在走不動了。求奶奶給點水喝。老人二話沒說,邁動小腳就進了房門。出來時,手里捧著一個藍邊碗,碗里,是滿滿一碗熱氣騰騰的水。我接過來,像牛一樣咕嘟咕嘟地喝,碗,一下就底朝天了。我一抹嘴,才感覺到,滿嘴都是甜味:透心的甜。我驚喜地對娘說:媽媽,是糖水!娘的眼睛一亮。我感覺有股暖流漫過全身。
這是40年前的一個冬天,娘送我去山里過年。那時候我家是老超支戶,太窮,窮得連飯都吃不飽。一到過年。山里的奶奶就搭信過來,讓我到她那里過年。那里有瓜子、花生、凍米糖、芝麻糖……還有除夕夜的壓歲錢。
40年后的這個冬天,我的車一路呼嘯地穿過升金湖大橋。沿著寬闊的水泥路,不一會就抵達了當年的村莊。我遠遠地停了車,立在村頭久久地觀望。鱗次櫛比的樓房里,再也找不見那間低矮的草屋。那位慈祥的白發老奶奶,卻邁著一雙小腳,從村莊深處,款款向我走來。來到我的面前,她依然如當年一樣,捧著一個藍邊碗,碗里,是滿滿一碗熱氣騰騰的水。我情不自禁地伸出雙手——可是,老奶奶一閃就不見了。我喉嚨里咕隆了幾下,竟然感覺到甜,還是那種透心的甜。我突然明白,那白發老奶奶的一碗糖水。在我心底一直甜到如今。
那是一種經年不息的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