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手是個盲人,叫商槐。
以前商槐沒有盲的時候,讀過很多關于古器物鑒賞方面的書籍,自信憑一雙慧眼,謀份差事應是小菜一碟。
家人為他找了一個古玩店,叫怡雅軒。
商槐抄著手在門外看了看,縮著脖子不肯進,嫌寒磣。怡雅軒的老板本來礙于他父親的面子,有照顧他的意思,沒料到商槐不識抬舉,就說,先生如有真才實學,何不到聚珍齋見見大世面?
商槐拱拱手說,麻煩先生引薦一下。
怡雅軒的老板想看他的笑話,果真帶他去了。到了聚珍齋門口,商槐伸頭一望,道:好畫呀!
聚珍齋老板李淳風正和怡雅齋老板寒暄,見商槐是個生臉兒,便回頭看看墻上的立軸說,我也知道這是幅好畫,可惜沒有題款呀!
在古玩界,畫沒有題款,便很難知道作者是誰,賣不出好價錢的。
商槐說,此畫粗筆濃墨,略施雜彩,應是五代時徐熙的“落墨花”筆法,這種筆法,后世摹仿者頗多,然而無一人能形神俱足。此畫風格清逸,野趣橫生,應是徐熙真跡無疑。
怡雅齋的老板說,這些話我們都會講,關鍵是如何找到證據。
商槐便不言語,又看了一會兒,才指著一處污漬說,這下面隱藏有徐熙的印鈐。
哦?李淳風伸過頭去細細辨別,果真發現那處污漬下面有一點褚紅,卻不能斷定是否是印鈐。
這好辦,用火燒。
燒?
對,唯有火才能焚去污漬。商槐從懷中掏出一個大腹長頸的瓶子,倒出一點紅色粉末攤在紙上反復揉搓,直到完全滲入污漬之中,才拍拍手說,燒吧,燒壞了,我賠。
李淳風戰戰兢兢地劃了根火柴,就有一點靛藍的火苗躥出,像紙上長出的一朵花。過了一會兒,污漬褪凈,果真露出一塊印鈐,竟是“臣徐熙印”。
商槐在聚珍齋做了20年掌柜師傅,1923年,替李淳風收了一件彝器,斷定是周代禮器,后來被天津一玩家以十倍的價錢買走。
李淳風請商槐喝酒,酒至半酣,商槐忽然說,李兄啊,我看走眼了呀,那件彝器,其實是個贗品。
李淳風一愣。
商槐說,銅器入土千年,它的顏色應是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午時翠潤欲滴,子時稍淡。我早就知道的。
李淳風問,那你為何收下了?
商槐說,那個人是革命黨,我想幫幫他。
李淳風安慰道:縱然是贗品,不是也賣了個好價錢嗎?先生不必自責了。
商槐說,我和你不同呀,你是生意人,只要能掙錢,眼中并沒有真假,我就不同了,我是把它當一門學問啊!
當天夜里,商槐竟生生刺瞎了自己的雙眼,從此閉門不出。偶爾有人請他鑒別古董,商槐便以手捫之,商槐說這樣好,能與造物之入神交,鑒別這一行,眼睛是最沒用的東西。經他這雙手鑒定過的東西,竟從未出過差錯,因此,有人送給他一個“鬼手”的雅號。
這一年,清江浦來了兩個日本人,帶了一只瓷瓶請商槐鑒別,釉水棕眼,沙底鐵足。商槐撫摩再三,嘆息道:畫是真的,瓶是偽造的。
日本人不相信。
商槐說,瓶上的這幅畫是倪云林的山水小品不假,但不是直接繪在瓶胎上的,而是先燒制了假瓶,再在瓶身貼上畫,涂上藥液,使畫中顏料滲透到瓶體,再涂釉燒制而成。’
日本人一揮手,將兩個瓶子全都打碎。
日本人走后,商槐對將他們帶來的李淳風說,兩個瓶子都是國寶,我是不忍心落入外人之手,才這么說的呀!
李淳風說,你好糊涂呀,縱然落入敵手,我們還能奪回來,現在成了碎瓷片,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整整一個月,商槐閉門不出。
年根歲末,李淳風去拜訪商槐,卻發現商槐已溘然而逝。
身邊,擺著兩只古瓶,沒有一絲裂痕。
再看,竟是被日本人毀壞的那兩只。
(吳清貴摘自《章回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