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是一個皇族歷經百年坎坷之后唯一的存在;
她是最傳奇的金牌歷史小說家,也是令人沒齒難忘的神秘女人,
她還是一個奇妙、另類又尷尬的傳奇。
在電視劇《故夢》里,陳坤扮演的陸天恩,是一位風流倜儻、碌碌無為的貴族大少,在經歷清廷敗落、皇室坍塌、民族危亡以及國共內戰后,被時代的巨浪裹挾著,不得已輾轉飄零到臺灣,最終客死他鄉。
陸天恩的原型就是《故夢》編劇林佩芬的父親,劇中他的女兒海棠,則是林佩芬本人。
其實林佩芬家族的故事,比《故夢》還要輾轉離奇。2009年冬天,記者見到了53歲的林佩芬,紅唇、波波頭、著桃紅百褶裙。這個背負顯赫皇族后裔身份的女子,在臺灣生活了47年。陪父母走過生命最后一程后,在2003年秋天,只身一人回到了父親的出生地北京。
“陸天恩”的命運,林佩芬的“故夢”
2009年“平安夜”,在北京西山腳下某棟寧靜清幽的院子里,記者見到了因電視劇《故夢》播出而家喻戶曉的作家林佩芬。那日路上行人寥寥,遠遠卻看見,一襲紅衣的林佩芬,倚在斑駁的鐵門旁等候。她比電視上和照片里看起來要年輕和清瘦許多。她笑著迎過來,伸手與我相握。滿面春風、笑容澄澈,就像一個獨居許久的母親,驚喜萬分地迎接久未歸家的孩子。
每天讀書寫文章、精心喂養她的16只流浪貓,閑時抄佛經、逛逛菜市場,周末為朋友做紅燒豬蹄。如此才氣飛揚、風姿綽約的女子,卻因為她心中的故夢,至今孑然一身……
“當讀者、觀眾紛紛感嘆陸天恩的顛沛命運時,我卻在感嘆父親更加荒唐和曲折的人生。這部《故夢》,其實是我為父親而撰寫的傳記。”林佩芬的父親上世紀初誕于北京一個皇族,和《故夢》如出一轍的是,林父也是顯赫家族里唯一的兒子。年少時得萬千恩寵,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成年后更因家世顯赫、飽讀四書五經而深得無數女子的喜歡。這是劇中陸天恩的命運,也是林佩芬父親真實的生活寫照。
1940年,林佩芬的父親從北京流落上海,9年后,他從上海前往臺灣。
“我父親去臺灣時,空留了一副貴族少爺的皮囊,其實已經異常落魄。但那時的他,還無法接受突來的不濟和落魄。所以,他甚至還帶了兩個女人去臺灣。”這兩個女人,一個是林佩芬的母親,另一個便是父親的二姨太潘應香。林佩芬的母親,在隨丈夫去臺灣之前是上海的大家閨秀。在叔叔的醫院里做護士的她,知書達理、心高氣傲,生活過得圓潤幸福。
被兩個媽媽愛的幸福有點疼
林佩芬的母親依媒妁之言,結婚前僅見了丈夫一面。她沒有看上他,他也是,但是后來,誰都沒有拒絕婚姻。
母親因此辭掉工作,然后背井離鄉跟著丈夫去了臺灣。“其實母親和父親結婚那天,她就后悔了。因為她發現丈夫還有另外的女人,那個女人就是我父親的二姨太,我的二媽媽潘應香。”林佩芬少年時很痛恨父親的花心,也覺得對此沒有作出任何抵抗的母親不可思議。二媽媽潘應香沒讀過書,少時被賣作戲子,父親見到她后由憐生愛,后來贖了她作妾。
父親到臺灣后,因為沒有證明,戶籍上只能寫“不識字”。他的家族已經沒落,曾經的貴族公子哥一切要重新開始。但他沒有時間去挑揀工作,為了供養妻子和姨太太,林佩芬的父親先是四處打短工,1956年,林佩芬出生后,父親應聘到船廠做了一名船員。
林佩芬曾聽媽媽說,做船員的父親很辛苦,但他每個月都會把工資的大部分交給妻子。父親每年給妻子、女兒和姨太的時間,不超過一個月。“兒時的記憶中很少有父親的身影,那時還不明白二媽媽和父親的關系,而是覺得她是專門來照顧我的人。所以我還曾說,寧愿沒有爸爸也不能失去二媽媽。”
在林佩芬10歲之前,她覺得自己有兩個媽媽疼,是再幸福不過的事情。小女孩能看到的,只是媽媽和二媽媽情同姐妹,她們為了守望一個男人,相依相伴甚至相濡以沫。
母親對林佩芬異常嚴厲,讓她學鋼琴、每天早上6點就起來背《論語》,一天的日程安排得滿滿當當。二媽媽的兒子6歲時夭折,后來懷孕幾次都流產,所以她對林佩芬視如己出。“二媽媽每天送我上學,我背《論語》、彈鋼琴時她安靜地守在一旁。那時我甚至懷疑她才是我的親生母親。”多年以后再提到二媽媽,林佩芬仍熱淚盈眶。
和林佩芬的生母相比,二媽媽對她的疼愛更加本分和家常。每當林佩芬犯錯,媽媽要責罰她時,二媽媽都會下跪替她求情。林佩芬如果被媽媽打了,二媽媽也會在一旁掉眼淚。
只是,她是來跟母親爭一個男人,而不是替她來照顧男人和孩子的。為什么二媽媽就不嫉恨媽媽和自己呢?早熟的林佩芬,曾經很糾結地思考這個問題。只是,她還沒弄明白這回事時,二媽媽卻突然離世。
對于一個與自己朝夕相對,擺明了要爭丈夫的女子,林佩芬的媽媽卻一直溫柔相對,她甚至在對方去世前不久,讓林佩芬改口叫她“二媽媽”。
“不記得阿姨去世時多大年紀,但印象中是瘦小年輕的。她離世后,我哭得很傷心。”林佩芬說,當時的感受無法形容,疼痛、無措和后悔。才剛剛開始在意這個特殊家庭里的三角關系,才剛下決心準備疏遠她,還在糾結到底叫不叫她“二媽媽”時,她卻突然離開。
阿姨去世后,林佩芬的父親休了一個月長假,他在妻子和女兒面前痛不欲生。這讓已經14歲的林佩芬覺得很不可理喻,一直以來,她和媽媽甚至都以為:父親對二媽媽只有同情沒有愛,但那一刻,她才知道父親其實是愛著二媽媽的。而那樣的愛和掛念,林佩芬的父親不曾在妻子面前表現出來。
媽媽對此卻表現得很平靜,她偶爾也跟女兒說說二媽媽的壞話,但自始至終,她像個姐姐一樣照顧關心著“情敵”。林佩芬似乎明白了父親:少時得盡寵愛,突來的社會變革、家世瞬間淪落,讓他成了極其尷尬的存在。唯一讓他有成就感的,只有女人的賞識和她們的愛情。而林佩芬知道,母親從沒有準備給予父親愛情。
二媽媽去世后,父親回家的次數更少了,好不容易回到家中,和母親也只是點頭招呼一下。夫妻倆偶爾會為女兒嘮叨幾句,但話不過三,母親就會大發雷霆。媽媽曾跟林佩芬抱怨:“應香的去世,我的難過要遠大于幸災樂禍。丈夫并沒有因此而回到我身邊,我倒是從此失去了最相濡以沫的姐妹。”
一定要陪媽媽度過她最后的時光
大學畢業后,林佩芬一個人在外租房住。父親退休,搬回家和母親同住在一起,兩個老人要么形同陌路,要么吵得雞飛狗跳。林佩芬勸說,沒有誰愿意聽,最后她也就聽之任之。
父親70歲時,和母親大吵一架后,毅然從家里搬出去。他最后的時光,是在寺廟和養老院伶仃度過。“父親工作時的工資、退休后的退休金,大部分都給了我媽媽。他曾說過,一個男人,一定要保證那個為他守候的女人衣食無憂。”
從父親搬出去直到他去世,母親都沒有去見過他。但她常常會在女兒面前嘮叨:“你父親住在某某養老院”“他最近情況不是很好”。林佩芬就在母親的提點下,一個人帶了衣服、食物去看望父親,但父女倆的交流依然很少。
1981年,父親在養老院孤獨地去世,而他唯一的孩子林佩芬,卻沒有陪在身邊。母親將自己關在房間里,兩天兩夜,不哭不鬧也滴水未進。那一刻林佩芬突然明白:其實母親是愛著父親的,只是她愛的方式有些執拗和絕對。
愧疚后悔如潮水般涌上心頭,她突然原諒了父親,林佩芬知道:當父親離開,自己也永遠失去了生命中的至愛。“我這一生最遺憾,就是當初沒有好好理解父親,從而錯過了那么多原本可以和他在一起的時光。”
她把母親從高雄接到了自己臺北的家,不曾洗過襪子的林佩芬,開始滿臺灣尋找上海廚師,虛心跟他們學習紅燒豬蹄、芋頭鴨,因為這兩種菜是母親的最愛。一輩子郁郁寡歡的母親,卻在辜負了她一生的丈夫離世后,迅速地蒼老下去。盡管女兒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她,她的身體和心都不可抑制地憔悴和凋零了。1983年,林佩芬送走了母親。和兩年前父親離世相比,這一次林佩芬的憂傷來得沒有那么強烈。至少,她朝夕陪伴母親度過了兩年最后時光,她能輕易地翻找出關于母親的許多回憶。
比如在母親最后的時間里,林佩芬每天都給她梳頭,為她精心綰一個發髻。站在母親身后梳理她的白發時,她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每天清晨起床后,母親都會給她梳頭,編兩個精致的辮子,辮尾有黃絲綢帶子扎的蝴蝶結。而她一向嚴苛的母親,也只有給女兒梳頭時,才會細聲叮嚀、溫柔地撫摩。
關于父親的回憶呢?難道它們都被他帶到墳墓里去了嗎?
她只記得自己6歲時,父親為她做過一間小狗屋。他航海回來,沒什么事可做,突然跟女兒說要送給她一個禮物。他找來木板、鋸子和錘子,開始叮叮咚咚地敲打。
“那時父親已經60多歲了,雙鬢斑白,身子有些佝僂。有好些天,他從早到晚都在小院子里叮叮當當地敲打。我則安靜乖巧地守在旁邊,父女倆似乎沒有什么話可說。”但那卻是林佩芬一生中最不能忘懷的時光。“那是一個很小的狗屋,卻耗費了父親近一星期的時間。他是絕對的完美主義者,常常會因為一個小釘子沒有釘好,將木屋拆開來重新再做。許多年后我想,他也許是故意緩慢和重復,從而有‘堂皇’的理由和女兒多相處。”
父親最后為小狗屋刷上銀灰色的油漆,屋頂則刷成蔚藍天空上漂浮著朵朵白云。當林佩芬從父親手中接過狗屋時,因為拘謹和陌生感,也沒有說謝謝,她已經學會掩飾內心的高興。從那以后,父親更少回家了,林佩芬常常會對著狗屋,默默訴說對父親的擔心和掛念。
她在北京,獨身,生活得精彩紛呈
在最適合戀愛的年紀,林佩芬失去了父親,所以她也就失去了最好的戀愛機會;后來她把所有心力都拿來照顧母親,沒有時間接受任何男子的求愛;當母親凄楚地離開,27歲的林佩芬也徹底對婚姻失去了興趣。
當父親離世后,林佩芬回到他的出生地北京,更全面地了解了父親以及他曾經顯赫的皇族后,林佩芬突然覺得,必須為父親和他已經遠去的家族做點什么。
“這點什么”就是耗費了林佩芬18年青春的長篇歷史小說《努爾哈赤》,為了清楚努爾哈赤的生平,林佩芬開始頻繁地往來于臺灣和大陸之間。回到父親的故鄉北京,她按照林家當初的遺址,遍訪周邊“鄰居”,很親切地喊“爺爺”“奶奶”或“大哥”;她回到媽媽的故鄉寧波,憑著記憶尋找媽媽說的外婆家的地址,在寧波大學附近來回走了一個下午。
從窈窕豐盈的27歲,一直到43歲,那些漫漫長夜和迢迢長路,對林佩芬來說,是一段壯麗高貴的旅程。這個旅程讓林佩芬理解了父親和母親,讓她接受了自己的家世,也讓她大氣地成長。
2003年秋天,林佩芬帶著她所有的書、貓貓狗狗,離開臺灣來到北京居住。與北京如此貼近,也成全了林佩芬以自己的家族故事為原型的小說《故夢》。在外人眼中,《故夢》讓她在大陸家喻戶曉,但對她來說,《故夢》只是她的一封家書,一個寄托女兒對父親的愧疚、對母親的想念的故夢。這個“夢”,也將她從一個頭罩神秘光環的皇族后代,還原成一個普通的北京女人。
這個“普通”的北京女人,目前住在北京西山腳下,和她的16只貓其樂融融。清晨讀書、傍晚寫字,白天拿來精心侍奉貓狗,傍晚在廚房為朋友燉紅燒豬蹄、煮芋頭鴨,隔段時間組織一次兩岸文化交流座談會,開始準備《故夢2》,如今的林佩芬已經完全融入北京生活。關于婚姻,她總是自我解嘲:“誰敢娶我呢?我在北京最熟悉的男人,一個是剛過完90大壽的清史專家,另一個則是英達的父親英若誠。”
如果某一天她能幸福地為人妻,她一定會是最好的妻;如果她堅持獨身,我們也深信:她的生活會一如既往地精彩紛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