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0月16日是圓明園罹難150周年,今天的中國人,大多已將圓明網遺址當作警醒的標志、國恥的象征,將圓明園的毀滅和國家命運聯系起來。
然而150年前的中國人卻并非如此,就在維克多·雨果奮筆疾書,痛斥其同胞野蠻行徑的同時,大清國的官民們卻似乎對這座園林的被毀相當漠然。上至封疆大吏,下至普通知識分子,無人關心此事,提也不提。
這并非純粹因為國人的麻木,而是因為在那個時代,中國人尚未樹立起現代民族國家的意識。對于許多中國人來說,圓明園既不是象征社稷的太廟,也不是象征政權的宮殿,而是供皇帝休閑享樂的皇家私人園林,它的被焚毀,不過是皇家之恥,又與百姓何干?
這種意識雖然蒙殊甚至可悲,但并非毫無來由。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曾批評中國帝王“合天下而僅奉一人”。圓明園固然富麗堂皇、藏儲珍寶,卻僅供帝王一家享用,它的存在,對廣大中國民眾沒有任何利益可言;它的毀滅,對廣大中國民眾也無切膚之痛。早在圓明園被焚前20年,廣州、福建民間就流傳著眾多抵御外侮的故事;就在圓明園被焚前兩年,第二次大沽口之戰,當英法聯軍攻擊炮臺時,附近村民也曾主動送糧食、送木材,幫助挖壕溝、搬運大炮和彈藥,這是因為洋兵來犯讓他們的家園受損廬墓受辱,讓他們切實感受到抵御外侮和自己的切身利益息息相關。而“萬園之園”只是供皇帝消夏的封閉式私人園林。京郊數千人家因這座“東方奇跡”而不得不蒙受家園蕩盡、流寓播遷之苦。既然皇帝不曾把他們的生死放在心上,他們又怎會把一座皇帝的私人園林的生死放在心上?
如今的人們常說,圓明園被焚的悲劇告訴中國人,落后就要挨打,妄自尊大、閉關鎖國就要落后,的確,正是清政府的顢頇愚昧、固步自封、閉關鎖國,才導致中國政治、軍事的全面落后,才讓中國自鴉片戰爭起,蒙受一次又一次的奇恥大辱。
然而僅就圓明園本身而言,卻一點也不“閉關鎖國”:參與設計建造的有意大利畫家郎世寧、法國傳教士蔣友仁和王致誠:西洋樓、大水法等昔日的“標志性景觀”,富有西方宮廷建筑和皇家園林風格;酷愛西洋“玩意兒”的雍正,曾在園中各處亭臺樓閣擺放仿制的西洋望遠鏡和眼鏡,甚至一個小小的涼亭,也要懸掛眼鏡多副:乾隆則在三山五同的殿閣中陳列了許多精致的西洋鐘表;圓明園四周,以“圓明園護軍營”命名的八旗勁旅,裝備著當時中國最好的西洋槍械……可所有這些開放,卻都是為了娛樂皇帝、造福皇帝、滿足皇帝、保護皇帝,而非天下人。這樣的“開放”,是一種與國家、民族利益根本脫節的、虛假的“開放”,最終帶來的,只能是自己和國家的恥辱、痛苦。
必須承認,中國民間現代民族國家的觀念、意識,是在一次次痛苦和磨難中,被外國侵略者的一次又一次入侵打醒的。如果說在第一次鴉片戰爭中,珠江兩岸的普通百姓在戰火不燒到自己頭上時,還會饒有興趣地圍觀省河水戰;如果說在第二次鴉片戰爭中,從官員到紳民,許多人都對圓明園的焚毀麻木不仁,認為英法聯軍的入侵,遠不如太平天國的延續更加可怕:如果說直到甲午戰爭,還有廣東偏僻地區的老者為日本戰勝滿清歡呼,認為是“替明朝報仇”(據孫中山先生的回憶);那么到了庚子之變,巴黎和會,到了抗戰全面展開,中國各階層間才逐漸達成了“外御其侮”的共識,形成了現代民族、現代國家的概念。可以說,是外敵的貪得無厭,令中國各階層逐漸成為共同的受害者、受辱者。被焚燒的不僅僅是皇帝的私人花園,更是中國千家萬戶的田園廬墓;被劫奪的不僅僅是圓明園里皇帝的私人珍寶,更是中國千萬普通人的財產、生計、飯碗。
然而人們不禁要感慨,倘若當年圓明園的主人能夠早見及此。能夠將“圓明園的開放”推廣而為整個國家、民族的開放,將僅供皇家享用的“外來先進事物”推廣而為吐故納新,引進先進技術、事物、思想、科學,而為整個國家和民族服務、造福,那么中國現代民族國家意識當可更早萌芽,圓明園之恥——或者換言之。皇家之恥和中華民族之恥,也就不會發生。
往事已矣,來者可追。今天的中國已非昔日之滿清,今日中國之社會也非昔日滿清之社會。150年前,圓明園的劫難理應提醒中國人,要開放進取,不要閉關鎖國,否則就會落后、就會挨打;這場150年前的劫難更應提醒中國人,開放應是造福于全中國、全中華民族的,而不能僅僅是“圓明園式的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