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的洞不要踩

李曉栗掉進洞里的時候，是正午。她放了學走在大街上，陽光在頭頂直射下來，照得她的眼睛瞇縫著。這會兒有點擁擠，她是順著流動的人群在挪動，每次走到這個丁字路口，都要花費她不少時間。她尋思著，這里應該有個立交橋，地下通道也可以呀，可市政工程的那些人怎么就不這樣做呢。

旁邊有人大叫:“小心，小心，讓開!”常有人這么叫，李曉栗向右挪了挪，偏離了原來的直線。接著，她就看到一個硬幣大小的洞嵌在馬路上，她的鞋把那個洞蓋上了，她卻被吸了進去。

對于掉進洞里，李曉栗是不害怕的，從小到大，她已經有過三次這樣的經歷了:鄉下姥姥家的地窖，她三歲時就失足滑進去過;春游時和男同學一起去山洞探險，差點被困在里面;在家附近開放式公園的土包上，捉迷藏挖的洞，后來忘了，自己踩到，就跌進去了。然而這次卻不同，李曉栗感覺出了，墜落的時間不是一瞬間，而是很長。

耳邊是風，不，或者說不是風，是自己的叫喊，這聲音聽起來很空曠，好像不是自己嘴里發出的。極度的恐懼讓李曉栗雙手亂舞，她希望自己能抓到些什么。四周是黑暗的，看不出任何東西的輪廓。

不知過了多久，用她常說的話就是“N久”吧，她才著了陸，確切地說是著了水。她落在一個湖里的一條船上。水面上像有個太陽剛升起，李曉栗才看清自己是在一個栗子殼里的。好險，如果直接落在水里，還不像美人魚，成了泡沫?李曉栗拍拍胸口，慶幸自己運氣不錯。

沒過幾秒，她就不覺得慶幸了，一種絕望襲來。她想到了一個問題:栗子殼成了自己的船，那自己才多大呀?這不是個栗子國吧?很快，她就證實了這個想法:船是栗子殼，湖水是栗子糊，連那輪剛升起的“太陽”也不過是個剝了殼的圓圓的栗子罷了，真要命!

也不知是因為李曉栗的名字里有個栗字，還是媽媽給她取名字的時候先知先覺，反正李曉栗愛吃栗子是有名的。姥姥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咱們栗栗那么愛吃栗子，生在栗子堆里才好呢。”李曉栗覺得姥姥說得好，就邊吃栗子邊點頭。

聽說國外有巧克力湖，沒想到這世上還有栗子糊湖。李曉栗隨手撈起一把糊糊，放進嘴里，嗯，比一顆顆剝栗子吃省事多了，也比栗子面窩窩頭、栗子餡月餅好吃多了，這可是原汁原味的。很快，李曉栗就吃飽了肚子，在船上呼呼大睡起來。

這一覺真香啊，其實想不香也不行呀，處處都是栗子香。李曉栗醒來發現，那個栗子太陽還掛在原處，難道自己睡了一天一夜?天哪，一天一夜是多久?學還上不?作業還交不?爸爸媽媽多著急?同桌多得意?

李曉栗摸摸身上，有些零錢——算了吧，這東西在這里可用不上。還摸到了手機，不用看李曉栗也知道在這里是沒有信號的，果然。但，李曉栗想起一個常識:手機在沒有信號沒有電池的情況下也是可以呼救的，每個手機出廠時都有這樣的設置。李曉栗撥了那個號，果然有了應答，可接著她就有種想哭的感覺，那個應答用她聽不懂的語言在說話。一開始，李曉栗還在心里埋怨爸爸給自己買了水貨呢，后來，她發現這應答用了許多種語言說話，只是沒有漢語。

完了，這是栗子國境內，肯定是栗子語。到了最后，李曉栗好像聽到幾個自己學過的英語單詞，“help、saill、big”什么的。你一定知道了，李曉栗的英語不好;你一定也知道了，她現在很后悔;你一定還知道了，現在后悔是沒有用的。

李曉栗向四周看看，只有茫茫的栗子糊，她想找個岸上去，就朝著“太陽”劃去。栗子粉做成的糊，哦，是湖，像水一樣輕柔、潤滑。李曉栗兩只手在不停地扒拉著，劃起船來并不費力。很快，她又發現問題了，那個栗子太陽總是在一個位置，根本沒動。這就是說，這里的時間是靜止的。不用問，這又是一件可怕的事。

奇怪，最可怕的時候，李曉栗卻想到了最可惡的人——她的死對頭、同桌代子恒。代子恒的成績比李曉栗好那么一點點，但人家是學美術的，畫的畫好極了。李曉栗不喜歡他。第一天轉學來的時候，李曉栗跟他還不熟呢，他就指點著李曉栗本子上的名字，說:“李小粟，不錯啊這名字。”

李曉栗指著自己的“栗”:“看清楚了，這是栗子的栗，不是粟。”代子恒的臉紅了一下，立刻說:“咳，咳，因為我不喜歡吃栗子，所以我把這字念成粟。”真是笑話，有這樣解釋的嗎?

代子恒接著搖頭晃腦地說:“唉，多漂亮的女孩兒呀，如果學美術，如果叫小粟多好，就像劉海粟似的，滄海一粟，多好啊。”李曉栗不理他，長這么大，這還是頭一回有人批判她的名字呢，哼，憑什么呀。

從那以后，只要聞到李曉栗身上有栗子香，代子恒就會問:“今天又吃栗子了吧?吃了不少啊，栗子小姐。”他雖然口口聲聲地叫著栗子小姐，可一寫李曉栗的名字就寫成“李曉粟”。誰讓他是課代表呢，李曉栗恨得牙癢癢也沒辦法。

李曉栗想了這么多，半天才回過神來，突然發現情況有了一些變化。小船在自動前行，好像要把她送到什么地方去。是因為自己想到了不喜歡栗子的人，它有了反應吧。李曉栗的想象力是豐富的，她對事情總有一些別人想不到的奇妙看法。比如那次代子恒的畫要拿去參展，李曉栗看了看他的作品，小聲說:“要是我，就把那個西瓜畫成橙色的。”代子恒把這話聽了去，發了一會兒呆，老實地去改了。結果，那次畫展爆出冷門，代子恒以橙色西瓜獲得專家和同學的好評，成了畫展上炙手可熱的人物。等他買了一大包糖炒栗子答謝李曉栗的時候，李曉栗還不知道咋回事呢，只是嘻嘻哈哈地把栗子和女生們分了。

這會兒，李曉栗又有了新的發現，小船在向原來的地方前進，也就是說，自己之前的一通亂劃是錯的，出口一定還在自己進來的地方。唉，人一吃飽就容易糊涂呀，難怪姥姥總是說“飯吃七分飽”。想起姥姥，李曉栗又想起代子恒，他還救過姥姥呢。那次姥姥來，專門給李曉栗帶了一大包栗子，結果她在城里迷了路，不知道怎么就到了代子恒家的那個小區。代子恒剛好放學回家，用姥姥后來的話說，看他慈眉善目的，就向他問路。代子恒真是要命，他一看老人家背著大包的栗子，就愣也不打地問:“是給李曉栗送的吧?”這一問，就好辦了。代子恒就做了一回好人好事，直到現在全家人還感激他呢，只有李曉栗在心里不停地:哼，哼。

想到這里，李曉栗又在心里哼了兩下，一抬頭卻看到栗子船靠岸了，趕緊下來吧。她在黑乎乎的岸邊摸索著，心想:如果代子恒在就好了。上次秋游下雨，同學們分別找地方避雨，他們一群人躲在一個山洞里，結果越來越冷，他們就越來越往里走，直到轉不出來了，幾個女生哇哇大哭。代子恒拿出一個隨身帶的微型手電筒，洞里黑乎乎的，吸光厲害，即便如此，那微弱的光還是給大家帶來了希望。那幾個膽小的女生停止了哭聲，說代子恒叫“帶希望”，是她們的希望。代子恒并不答話，嘴抿得緊緊地，在巖壁上尋找著什么，摩挲著什么，然后很自信地向前走。大家跟在他的身后，直到看到了陽光以及等在洞口的老師和同學們，才敢歡呼起來。哭鼻子的女生說代子恒是偶像，說他在山洞里酷斃了。李曉栗一直沒說話，她是走在最后面的，順著巖壁，她摸到過幾個刻畫的痕跡，想了想，應該是進去的時候代子恒用瑞士軍刀劃的。那一刻，李曉栗覺得代子恒雖然和自己一起坐在教室里的第二排，卻突然有了偉岸的感覺。

李曉栗甩甩頭，把那些回憶都甩開，現在要面對的是現實，是代子恒不在的這個局面。她抬頭看看，依稀有個小小的亮光在頭頂，她憋足了勁，大叫:“代子恒，救我——”

接下來的事，是這樣的:李曉栗站在大街上，代子恒就站在她的對面，奇怪地看著她:“栗子小姐，你在叫我?”李曉栗看看左右，恍惚了一會兒，開口說:“我叫你了嗎?我要回家吃飯了。”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向前走，留下代子恒在馬路上發呆。

一進家門，就看到姥姥又來了:“栗栗呀，快來吃姥姥給你做的栗子面窩窩頭。”

李曉栗一陣狂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