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襲來”
十三世紀后期,在當時世人印象里,日本成了一個極其富庶的國家。馬可·波羅記載:“(日本)據有黃金,其數無限”,“還多寶石珍珠,珠色如薔薇,極美。價值亦甚巨”!可想而知,當這種言詞傳到征戰不斷,軍國費用浩大的蒙古(元)統治者耳中的時候,會產生多么大的誘惑力。
早在1266年八月(陰歷,下同),忽必烈就以“大蒙古國皇帝”的名義致書“日本國王”,要求其效仿當時已經成為蒙古帝國藩屬的高麗,與自己“通問結好,以相親睦”,不然的話,就會“以致用兵,夫孰所好,王其圖之!”公然以使用武力相威脅。
當時的日本已經發展出了獨特的雙頭政治。京都朝廷里的天皇雖然號稱“萬世一系”,卻早已大權旁落,實權已經被鐮倉幕府的武士們掌控。幕府“執權”,因此也是日本的實際統治者的北條時宗當時年僅十八歲,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紀,對忽必烈事關重大的國書采取了“冷處理”——不予回復,接連五次如此。忽必烈抑制不住五次遣使、五次被拒絕的憤怒與恥辱,不顧當時蒙古(元)與南宋激戰正酣,決意對日本用兵。在他看來,“日本則朝發夕至,舟中載米,海中捕魚而食之,則豈不可行乎?”
1274年正月,忽必烈下令高麗建造千料舟(大船)、拔都魯輕疾舟(快速戰艦)、汲水小舟(運輸船)各三百艘,準備當年東征日本。命令傳到高麗,頓時“驛騎絡繹,庶務煩劇,期限急迫,疾如雷電”(《高麗史》),“民其苦之”。盡管如此,正月十五開工,六月900艘軍艦還是全部建造完成!
1274年十月初三,征東都元帥忻都統帥蒙古軍5000、漢軍15000、高麗軍5600,加上高麗水手6700人,共3.2萬人,從高麗合浦(今韓國東南部的慶尚道鎮海灣馬山浦附近)出發,遠征日本。三天后攻克對馬島,十月中旬已逼近九州島博多灣(今福岡附近)。
戰爭初期元軍的迅速進展主要還得“歸功”于日本方面對這場戰爭其實并無多少準備。北條時宗雖然拒絕了忽必烈的國書,但并不相信元軍會真的渡海來犯,只下令九州地區加強戰備,此外便沒有什么動作了。因此元軍沿途只遇到了當地土豪的零星抵抗。至于京都朝廷,無調兵遣將的權力,便只能派遣使者到祭祀“天照大神”的伊勢神宮和京都附近的22個神社、寺廟祈禱“敵國降伏”,希望以“神力”來退敵。
對馬失陷的消息傳來,幕府如夢方醒,立即向九州各地領主征召。九州島各地的全部日軍號稱“十萬二千騎”(甚至包括寺廟中的僧兵)集中到博多迎戰。
元日交兵
十月二十日清晨,元軍分兩路在博多登陸,與迎戰的日軍發生激戰。這也是歷史上日本軍隊在本土與外國軍隊間的首次交鋒。
十三世紀正是早期火器開始登上歷史舞臺的時刻。早在1232年的蒙金戰爭中,守衛開封的金軍就使用“震天雷”(用途類似手榴彈)和“飛火槍”(火焰噴射器和步槍的“混合體”)兩種火器讓攻城的蒙古軍吃盡了苦頭。時過境遷,此時輪到不識火器為何物的日軍領教了。雖然我國最早的金屬管形射擊器——火銃的創制和使用就是從元代開始的,但元軍在東征日本中使用的鐵火砲是一種投石器,一次就可以拋射出2~3個球形鐵炮,爆炸之時“火光閃閃,聲震如雷,使人肝膽俱裂,眼昏耳聾,茫然不知所措”。
除了當時獨步全球的火硇,元軍使用的復合弓是另一種強有力的武器。它通常由弓背上的一條動物筋、弓肚上的一層角質物和中間的一個木架組成。這種弓的拉力遠遠超過100磅,而且短小,騎兵運用自如。這種弓射出的箭殺傷范圍可達350碼,甚至比一個世紀以后才在百年戰爭中出名的英格蘭長弓還要遠,更是為日弓所遠遠不及。
當時日本武士手中唯一占優的兵器便是聞名天下的日本刀了,宋代歐陽修就稱贊“寶刀近出日本國”。
日本刀雖然與中國刀淵源頗深,但自唐代后期已開始形成自己的風格,其鑄造技術更是后來居上。在當時的世界兵器譜上,日本刀的性能可能只稍遜色于北印度和西亞出產的大馬士革鋼刀。日本除了具有好鋼之外,其戰刀的優良性能還來自其獨特的后期淬火工藝。故而,元軍士兵使用的質量較差的鑌鐵刀很多在與日本刀的對砍時刀刃卷曲。
元日雙方使用的武器各有千秋,而兩軍在戰場上所用的戰術則有天壤之別。日軍按當時日本內戰中的慣例,由主攻部隊發射“鳴嘀”,表示進攻開始,先由一勇士單騎馳前挑戰(一騎打),然后大隊跟進沖殺。他們從未見過外國軍隊,完全不懂陣型戰術。相比之下,元軍講究陣法,采用的是集團戰術。當日軍逼近時,元軍戰鼓齊鳴,殺聲震天,弓矢齊飛,火炮轟鳴。日本武士心驚膽戰,戰馬惶恐不前,隨即被元軍分進合圍,“伏尸如麻”,余部只得向位于今福岡縣中部的太宰府水城方向撤退。所謂水城,其實就是公元663年白江口之戰后為防止唐軍進攻日本本土而建筑的一座巨大水壩。此時天色已晚,加之副帥劉復亨在混戰中中箭受傷,元軍停止進攻,夜間仍回船艦。當晚,元軍召開軍事會議,由于缺少后援部隊,加上所攜弓箭也全部耗盡,多數將領主張撤退。于是忻都下令翌日班師。
日本列島四周臨海,除東北部海岸外,均被來自熱帶太平洋的暖流所環繞,形成海洋性季風氣候,在每年八、九、十月間,日本西部和南部常遭臺風襲擊。就在忻都準備回國的最后時刻,臺風這個喪門星偏偏找上了元軍!
即便是今天,強臺風對船只也是一個巨大的威脅,往往都要提前進港避風。十三世紀的船只,其堅固性與今天無法同日而語,臺風的威脅自然更大。十月廿一日夜,臺風乍起。由于不熟悉地形,元軍停泊在博多灣口的艦隊一片混亂,不是互相碰撞而傾翻,就是被大浪打沉。午夜后,臺風漸停,但暴雨又降,加上天色漆黑一片,落海的兵卒根本無法相救。忻都怕日軍乘機來襲,下令冒雨撤軍回國。此役(日本稱為“文永之役”),元軍死亡1.35萬人,大多死于這場風暴。
十月廿二日,日軍在大宰府水城列陣,但不見元軍進攻,派出偵察人員始知元軍已經撤退了。日本朝野對突如其來的臺風趕走元軍十分驚喜,以為是“天照大神”賜下“神風”拯救日本,在全國范圍內展開了大規模拜神活動,著實令今人無語。
干戈又起
元軍撤回國內之后,主帥居然諱敗為勝,以致忽必烈產生日本即將臣服的錯覺。1275年二月,元廷派遣禮部侍郎杜世忠為首的使團攜國書出使日本。孰料北條時宗悍然下令將使節5人斬首于鐮倉龍口刑場——所謂“惡與彼通好,欲永絕交也”。
斬殺使節歷來被蒙古人視為最嚴重的挑釁行為,震撼歐亞大陸的成吉思汗西征就是源自花刺子模國王殺害了蒙古使節和商隊。因此,當南宋的殘余勢力1279年被最后消滅之后,忽必烈立即開始準備第二次東征日本。
另一方面,北條時宗也十分清楚,隨之而來的必然就是元軍的大舉入侵,因此積極部署,準備應敵。1276年三月,鐮倉幕府命令九州的領主們出工出料,費時5年,在博多灣沿海修筑了一條高約6尺,厚約1丈的石壩,即所謂“元寇防壘”。幕府甚至不惜停止了京都的戍衛,遴選其中矯健者到九州島戍邊。全日本的武家都奉命整軍經武,枕戈待旦。甚至橫行瀨戶內海的日本海盜也參加備戰,積極與官軍一起進行海戰演習。
1281年,忽必烈集結了14萬大軍,發動第二次東征。這也是東亞歷史上空前的渡海軍事行動。
第二次東征的元軍由東路軍和江南軍兩路組成。東路軍一路由忻都指揮,包括蒙漢軍1.5萬、高麗軍1萬和1.7萬高麗水手,共計約4萬人,乘坐戰船900艘,仍從高麗出發;江南軍一路多達10萬人,由范文虎率領,主要是南宋滅亡后投降的“新附軍”,乘坐戰船3500艘,從慶元(今寧波)出發。約定兩軍于當年六月以前在對馬海峽中的壹岐島會師。
1281年五月三日,東路軍從合浦起航,循第一次東征的原路進軍。廿一日,東路軍攻入壹岐島。東路軍統帥自恃有上次戰爭的經驗,又想爭奪頭功,因而無視壹岐會師的規定,貿然率軍駛向博多灣。
誰知當元軍艦隊駛入博多灣后,發現早就今非昔比了。原先毫無駐防的沿海灘頭已經筑有又厚又高的石壩,嚴陣以待的日軍更是在石壩之后弓矢齊發,阻止元軍登陸,元軍騎兵無法上岸。
六月七日晨,元軍終于得以上岸,占領了一個名為志賀島的小島。志賀島狹長,退潮時,露出的海灘可直通九州島的陸地。元軍力圖奪占海灘,以便從側后進攻博多灣守軍。因此,雙方連日對海灘的爭奪十分激烈。元軍擅長集團進攻,在狹長地帶作戰很難發揮這一特長。而日本武士自小開始接受嚴格的軍事訓練,個人的戰技相較元軍為優,比較適宜于狹長地帶單打獨斗。由于是以己之短攻對方之長,故而元軍攻勢受挫,損失達千余人,連高麗軍統帥洪茶丘也被日軍俘殺。時值盛夏之際,元軍的蔬萊、淡水供應困難,士兵長期在海上生活和戰斗,疲憊不堪,疫病流行,病死者多達3000余人。忻都只好--于六月十五日從志賀島撤退,等待范文虎率領的江南軍到來。
“神風”再臨
七月,范文虎率領的十萬江南軍沿著八世紀“遣唐使”開辟的航線橫穿東海,與東路軍在九州外海會合。七月二十七日,元軍登上了一個名叫鷹島的小島,苦戰了一天一夜方才擊退日軍,并準備對太宰府發動全面進攻。
就在戰爭即將進入高潮之際,卻突然以一種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結束了——八月一日,九州外海刮起了猛烈的臺風,風暴持續了整整四天。
此前,停泊在鷹島海域的元軍苦于在夜暗中經常受到分乘小艇的日本海盜的襲擊和騷擾,為了能夠互相照應以及圍剿來襲的小艇,把分屯在外海中的兵船互相用鐵索連在一起。這時,在“波如山”一般的臺風襲擊下“震撼擊撞,舟壞且盡”,“艨艟數千艘,為風濤洲石所碎”,住在兵船上的士卒也因此大量溺斃,港灣為之塞堵。江南軍一路已經損失了一半船只,東路軍的船只也失去了1/3。
博多灣一帶日本防軍得知元軍遭受臺風襲擊的消息之后,立即海陸并進前往鷹島海域,掃蕩殘存的元軍。劫后余生的元軍士氣低落,范文虎等高級將領竟然拋下數萬尚在鷹島上的士兵返航回國,被拋棄的數萬元軍全軍覆沒。最后,14萬大軍最后能夠回到大陸的不過五分之一,是年為日本弘安四年,故而日本稱之為“弘安之役”。
“弘安之役”失敗后,忽必烈仍念念不忘征日,1283年,下令江南大造海船,民不聊生,以致到了“江南盜賊,相挺而起”的地步。當1286年忽必烈被迫宣布罷征日本之時,“江浙軍民”竟然“歡聲如雷”。
兩敗俱傷
元軍東征,雖然兩次都遭遇臺風這一“天災”,但細細究來,情況還是有所不同的。第一次東征時,元軍在戰術和兵器上都具有明顯優勢,加上日本對元軍東征毫無準備,因此在戰場上握有主動權。只是因為東征軍人數上處于1:5的劣勢,方才被迫撤軍,遭到臺風襲擊只能說是人算不如天算。假設忽必烈第一次東征就能派出十萬大軍,至少粉碎九州的日軍抵抗是沒有問題的,如果元軍占據了九州,即便再來“神風”,恐怕也救不了北條時宗了。
而第二次東征時盡管兵力雄厚,元軍在戰場上的表現卻有每況愈下之勢,這固然與日軍已有防備有關,也是因為忽必烈對南宋降軍并不信任,東征的主力江南軍反而沒有裝備上鐵火孢這樣的新式武器,戰斗力大打折扣。至于臺風過后,范文虎等將領棄軍逃跑,使得足以背水一戰的數萬大軍土崩瓦解,也正是應了一句古話:“一將無能,累死三軍?!?/p>
東征日本的失敗,不但使忽必烈沒有取得亟需的大量金銀,巨大的戰爭消耗反而使元朝的財政情況更加惡化,迫使從忽必烈開始的元朝歷代皇帝濫發紙幣,造成天文數字一般的惡性通貨膨脹,也是導致元代農民起義此起彼伏、愈演愈烈的一個原因。
另一方面,元日戰爭的“勝利者”鐮倉幕府也沒有笑到最后。和元朝一樣,幕府也為戰爭付出了沉重的經濟代價。早先日本內戰中的慣例是,幕府號令封建領主出兵打內戰,但同時需要將戰敗者的土地及其它戰利品分賜給忠心的領主、武士,作為酬勞。這就是“御家人”要對幕府“忠”而幕府要對“御家人”“佶”的所謂的“御家人制”。然而,擊潰元軍后幕府卻無法進行封賞——元軍未留給日軍任何土地做為戰利品,拼死血戰的武士們大都只能空手而歸,使自己陷入貧困,以致武士們對失“信”的幕府的怨恨日甚一日,而武士正是支持幕府這一“武家政權”的基礎力量。隨著強勢人物北條時宗在戰后不久去世(1284年),領導日本擊退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元帝國進攻的鐮倉幕府,其權威反倒一落千丈。最終,對元戰爭中獲勝的鐮倉幕府先于戰敗的元朝,在公元1333年宣告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