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無巧不成書。
有了“巧”,就定能成為好書嗎?也未然。
古代有一種“回文體”,無論順讀、倒讀、左右橫讀,都能順應成章。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晉代女子蘇惠織在錦帛上的《回文璇璣圖詩》,共八百四十一字,縱橫反復誦讀,可演變出七千九百五十八首詩。這種設計,可謂“巧”矣,但畢竟是文字游戲,談不上什么藝術價值。
某些古典戲曲中,大凡寫到才子走投無路、落難異鄉之時,常常會有一個彩球突然從高臺上拋下,與千人萬眾中,不偏不倚恰巧落在他的懷里,轉眼間,落拓文人就成了侯門相府的乘龍快婿,于是時來運轉,平步青云。這種幸遇,也算“巧”了。但畢竟是些編撰的故事,僅博一笑而已。
盡管這樣,人們還是愛看巧書、巧戲。不少優秀作品,也常常以巧取勝。明代白話小說《十五貫戲言成巧禍》,寫得那么引人入勝,就好在一個“巧”字上;印度《流浪者》吸引了那么多觀眾,正在于頑固堅持“好人的兒子是好人,賊的兒子是賊”血統論的法官拉貢納特,恰恰撞在自己這套謬論的槍口上,發現自己起訴的竊賊拉茲,正巧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兒子;安徒生童話《野天鵝》中,最扣人心弦之處,是公主艾麗莎恰巧在臨刑前的一剎那,終于完成了最后一件蕁麻衣服,挽救了變成野天鵝的哥哥們和自己的生命;話劇《雷雨》在舞臺上四十余年藝術生命不衰,原因之一,就是因為劇本精心設計了出人意料的巧合:受盡周樸園欺辱的魯侍萍,遠在他鄉,誓不再進周公館;事隔十多年后,偏巧她的女兒四鳳又誤入周公館,與周家大少爺周萍相愛,而這個周萍,又偏巧是四鳳同母異父的哥哥!
巧合為什么有這樣大的藝術魅力,文藝作品中又怎樣安排成功的巧合呢?
如果把文藝作品比作觀察生活、認識生活的窗口,那么,在藝術領域的千窗萬欞中,以巧取勝的作品就是這樣一個十分奇妙的窗口:在這里,人們觀察到的,似乎是異乎尋常、逾越常規的特殊生活秩序,而這種特殊的生活秩序一經作者形象地合理解說,人們就更深刻地認識了生活的必然規律。
生活中的種種矛盾,常常是錯綜交叉的。安排巧合的情節,就是種種矛盾錯綜交叉的通常形式,而去尋求一個在時間、地點、條件方面最不尋常的矛盾交叉點。對于正常的生活秩序來說,這個矛盾交叉點,有著極大的偶然性。沒有偶然性,就沒有巧合。根據小說《十五貫戲言成巧禍》改編的昆劇《十五貫》,是一部著名的巧戲,大幕一拉開,就出現了一連串越出生活常規的偶然性事件:尤葫蘆借了十五貫錢,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女兒蘇雪娟問他錢的來歷,醉意蒙嚨的尤葫蘆無意中說了句戲言:“是你的賣身錢?!痹谕ǔG闆r下,一個女兒是不會在意父親這種酒后胡言的,偏巧蘇雪娟并不是尤的親生女,于是誤信為真,連夜逃走,這是一。
市井無賴婁阿鼠,盡管手腳不干凈,但鑒于尤葫蘆的窮和“兔子不吃窩邊食”的“賊規”,在通常情況下,是決不會去尤家偷竊的。偏巧這天深夜婁阿鼠賭錢輸紅了眼,急于翻回賭本,路過尤家時,又偏巧蘇雪娟匆忙逃走時忘了關門,而尤葫蘆又枕著十五貫醉臥在床,于是婁阿鼠入門偷竊,被尤察覺后,爭奪十五貫時殺死了尤葫蘆,這是二。
封建社會中陌生的男女青年,在通常情況下,是極少接觸的,更不敢相互招呼。偏巧蘇雪娟離家投親時迷了路,而又正值夜深人靜,四顧茫茫,心慌意亂之際,巧遇遠道來販貨的青年傭工熊友蘭。雖是素昧平生,但因問路心切,顧不得禮教規矩,只好向熊友蘭詢問道路,并結伴同行,這是三。
街坊鄰里發現尤葫蘆遇害,蘇雪娟失蹤,四處尋找,看到了蘇雪娟與熊友蘭同行。按通常情況,熟悉蘇雪娟溫柔端莊性格的鄰里,還不致輕易就懷疑她是兇手t偏巧同行者熊友蘭所帶的錢款,也是十五貫,與尤葫蘆失竊數字正巧相同,于是兩個年輕人以通奸、謀財、害命嫌疑被押送官府,這是四。
對這件案子,只要查一查熊友蘭的來歷,只要查明熊友蘭是異鄉遠道而來,與蘇雪娟不可能早就相識,只要向熊友蘭的雇主了解一下,弄清十五貫確是雇主交給他販貨的資金,即使是一般的糊涂官吏,也不致輕易斷定蘇、熊通奸。謀財,害命,更不致草率地判處死刑。偏巧遇到的是過于執這種主審官,不但糊涂,而且固執得出奇。他不僅不調查,就憑主觀臆斷作出結論;而且總認為自己一貫正確,聽不得別人不同的意見,硬是定了蘇、熊死罪,這是五。
請看,這么多意想不到的巧事,通通匯集到一個交叉點上;這對于正常的生活秩序來說,有著多大的偶然性啊!
一部作品、一臺戲曲充滿這么多偶然性的巧合,會影響到其真實性嗎?
其實,《十五貫》中的巧合既是偶然的,又是必然的。
造成蘇雪娟深夜潛逃的直接因素,是偶然的,這純粹是因為尤葫蘆酒醉后無意中的一句戲言。但是,這個偶然性的直接因素背后,卻有一個必然性:封建社會中婦女的人身自由毫無保障,窮苦人家的女兒可以被當作商品在市場上標價出售!
造成尤葫蘆死亡的直接因素,是偶然的,它正巧碰到婁阿鼠輸紅了眼,而蘇雪娟逃走時又忘了關門。但是,這個偶然性因素中,也深寓著生活的必然:社會秩序極其混亂的舊中國,地痞流氓橫行不法,忠厚的勞動者生命得不到保障。
構成蘇、熊兇殺罪嫌疑的直接因素,是偶然的,他們正巧同途相遇,而熊友蘭又正巧攜帶了十五貫。但是,這個偶然性因素中,也包含著必然的因素:在封建禮教占統治地位的舊社會,青年男女的任何偶然接觸,都是一種“不貞”的罪行;而熊友蘭因帶十五貫錢獲罪,根本原因還是因為他地位低微和生活貧困?!案F人有錢,來路一定不明”,這是封建統治者心中天經地義的法則。若熊友蘭是家私萬貫的貴公子,過于執會懷疑他為了區區十五貫就殺人越貨嗎?
致使蘇、熊被草草定為死罪的直接因素,也是偶然的,因為他們正巧遇上了這個既糊涂又固執得出奇的過于執。但是,在統治者草菅人命的封建社會,即使不遇上這個過于執,這對年輕人難道就不會在另一個張于執、王于執手下喪生嗎?這里,偶然性同樣也有著必然性的現實基礎。偶然中有必然,必然性的生活規律借助偶然性的特殊藝術形式表現出來,這就是巧合的全部奧秘。
也許有人會問:蘇雪娟和熊友蘭在臨刑之際,巧遇清官況鐘監斬,終于為況鐘所救。這種偶然性的巧合事件,又有什么必然性呢?
這個難題,還是請況鐘來回答吧。
“下官況鐘,為救蘇、熊于刀斧之下,斗膽違抗朝廷成法,明知監斬官無權問案,而有意為之。烏紗難保,命途多劫,此乃清官之下場也!”
這是況鐘的唱詞。在封建社會,即使有清官為民平冤這樣的偶然性事件,但這種偶然性,是以最高統治者不許清官為民請命為前提、以清官無好下場的必然規律為背景的。因此,在《十五貫》偶然性結局背后,隱藏著一種必然性:正由于清官數量之少和做清官之難,所以除了蘇雪娟、熊友蘭這種極少數的幸免者外,絕大多數含冤受辱的勞動者,只有一個歸宿一一棄尸刑場,老死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