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誰沒有最后棲息的靈地?
有的可主動抉擇,有的則透著悲涼無奈地被鉗制被圈定;對楊靖字來說,他最后的棲息地到了,那是末途人生的三道崴子!
三道崴子甚好,為生死以之的土地,自己的血液不再喧嘩流盡還有何可辯解的?但只是這偶然逼近的三道崴子,在中國土地上隨意的一個鄉(xiāng)間普通的名字,因楊靖宇而有了異樣的品性;這是血的圣地,卻也成了使另一些丑陋的靈魂蒙羞,且讓另一有哀感和崇尚血的民族震懾致敬的靈地。
楊靖宇殉國后,遺體是用小爬犁在冰雪中運到瀠江縣城的,對手找來攝影師狂歡似的炫耀似的拍照。拍照畢,日軍鍘下了將軍的頭顱。當晚,皓月當空,清凜的夜里彌散著凝凍的血腥氣,雖是正月的十六,但少了節(jié)日的騰鬧,在縣城醫(yī)院里,日本人對將軍神奇的腹部進行生理解剖,想看看這中國人血肉之軀蘊有什么異樣的能量,能超越物理的極限,在零下42度寒冬里堅持這幾多時日。最終,對手們呆癡了,冷氣仿佛一下子擊倒了在場的人,口囁嚅而舌不能卷,他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將軍的胃袋中,只有尚未消化的樹皮、草根、棉絮,一粒糧食也沒有;主刀的醫(yī)師驚恐到手指痙攣,手術刀在四周驚異的眼神中訇然脫手,當?shù)匾宦晧嫷氐慕饘俚幕匾簦闪藢σ环N中國入骨氣最好的詮釋和認同,凝成為一個永恒的歷史細節(jié),活在現(xiàn)世的良知、后世的深邃的記憶中了……
這永恒留下了,注定就不會消散漫漶、驚恐定格了,也就不會隨時間的寂滅而歸于虛無,我想,對后來者的記憶,也唯有同這樣人類珍重的歷史細處相銜接、相親昵。才是世間最大的人道和最大的道德公約,這細節(jié)的回音和記憶的震撼波紋還在,當我捉筆嘗試寫下“楊靖宇”三個漢字的時日,都因既混合著崇敬又對解剖刀的厭惡而失敗,而垂手,無法描下一字半字。在永恒的事物前,在每個人心靈中的三道崴子前,所有的驚恐和震撼都既是當時也都是當下,因此,當我們正視將軍被解剖的胃袋里的樹皮、草根、棉絮時,震撼和驚恐便無邊無際地攫住大家,覆蓋大家。我們無法在心底抑制她,因為我們無法消弭她,她就在那里,一代一代固執(zhí)地如影隨形跟隨我們,喚醒我們。
最大的傷痛莫過是楊靖宇最后的痛楚與飲恨,將軍血肉之軀為之纏斗為之縈繞的中國,具體說是這個國家中無數(shù)的另類人群,深創(chuàng)了他刺痛了他。在三道崴子的小樹林,正月十六的下午四點,圍追的鬼子是愈來愈近了,能看清對方的狗皮帽子,能聞到刺鼻的烤煙味,楊靖宇靠在一株擰勁樹上,對手的臉和對手黑洞洞的槍口閃著綠光一樣逼視著他。突然有個穿黃大衣的鬼子銳聲對將軍喊話:楊靖宇你還是降了吧!
熟悉的中國話突然從鬼子中間進出,在凜冽的寒風中驟然傳來,楊靖宇有點愕然了,將軍沒有遲疑,在他舉槍報以應答的時候,撂了句:“這些天遇上的怎么都是這號中國人?!”
槍響處,末路的將軍,又使關東軍的討伐隊付出了一死四傷的代價。最后絕望的機槍響了,火舌立時吞噬擊倒了將軍,在他帶有遺恨殉國時,才僅僅35周歲!
“怎么都是這號中國人?”這遺言太沉重!有著血的悲愴和無奈,在我寫這篇文章時,心理之痙攣和不適不是將軍的胃袋被解剖,被當作戰(zhàn)利的物件展覽,也非那被泡在福爾馬林瓶子里的遺首,而是:這號中國人是什么樣的人?
二
在饑餓難耐、風雪彌望的冬日,將軍走出了棲身的密林,想尋找維持一個人最低限度的熱量,他太餓了,他需要食物來果腹,當時將軍孤身一人。在昨晚,正月十五的夜,有清冷的月光,遠處有鞭炮的炸響和鬧元宵的歡鬧,很多的中國人在“滿洲國”的土地上做起了順民,而楊靖字在一個雪地的地窩子度過人生的最后一個夜晚,圓月無言。
翌日上午,楊靖宇在山里終于等到了四個進山砍柴的村民:牌長趙廷喜,村民孫長春、辛順禮、遲德順。由于居民點的警察不讓村民帶食物進山,楊靖字只好懇求他們回去帶點食物和棉鞋,并承諾多多的給錢。做了順民的偽牌長趙廷喜見了將軍,就勸他:“何苦呢?我看你還是降了吧,如今滿洲國對投降的人是不殺頭的。”
四周是雪,楊靖宇平靜地說:“我是中國人哪,不能做這樣的事情。如果我們中國人都投降了,咱們中國就完了。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誰知,趙廷喜在回去的路上遇見了鐵桿漢奸李正新。由于怕另外三人先報告了他們與楊靖宇的會面,導致全家被殺,趙廷喜主動向李正新說出了山里遇到將軍,李聽后大喜,馬上向偽瀠江縣警察本部的日本人報告。
就是“這號的中國人”把將軍一步步逼到了絕地,其實何止一個趙廷喜,比如把楊靖宇推上三道崴子的關鍵人物——將軍的衛(wèi)士張秀峰,日本人森琦實所著的《東邊道》一書中曾記載了將軍在警衛(wèi)張秀峰叛變后的情況:
楊的居處并未找到,糧道被斷絕自不消說,交通被禁止,又令帶著干糧的特務裝成打柴人派入山中,究查奸細,以便誘他出來,但他究竟?jié)摲诤翁帲瑓s一無所知。
23日午后3時頃,在濛江縣第一保安區(qū)村,四名裝作到山中打柴的人,在村西南方六華里左右的地方正打柴時,有一個身長五尺半,長臉大眼、光頭、軍服、穿著朝鮮草鞋的漢子,強向他們買兩袋白面和棉鞋。
我餓的慌,錢給你多少都行,拿來一些吃的東西給我,還要衣服。現(xiàn)在跟你們穿的衣服換也未嘗不可,不過那樣一來,你就要被討伐隊抓去,我不愿意這樣做。給我拿去吧,我在這里等著。
這幾個打柴人遇上的這個漢子正是楊靖宇,他們也判斷出來了。于是。討伐隊很快便撲過來了。
這書是公元1940年出版的,按照大和民族機器一樣做事的執(zhí)著和認真,大體是可采信的,但我們說,通向三道崴子的絕境,不是日本人為將軍獨自設計的,也非將軍本人所愿,這里面還是那繞不過的話題,就是“這號中國人”。這號中國人是什么品性的人?公正地說,在有檔次有品位的英雄之間爭逐的時空里。即使角力,即使爭斗,那也是嗜血的快感,更多的則透著惺惺相惜般對對手彼此的敬重。是彼此的欣賞,是敬亭山和李白,是春天的老松和醉酒的辛棄疾;而人格和智勇與將軍不在一個檔次上的宵小者,即使將軍死去,他們也不敢把自己作為英雄的對手來宣揚,他們只是在英雄末路時分,絆倒將軍的一粒石子一芥草棒!我說的就是這號的中國人。很多的順民和漢奸,多的是穿著土布棉衣,冬天里瑟縮著脖頸和袖子,在外人面前目光猥瑣,憋憋屈屈,在各個時代隨處可見的平民。有時我不想太多的詛咒他們,相反,我深刻地憐憫、同情和理解這群沒有靈魂的走肉,他們貌似有著呼吸的活物,實質(zhì)是盲從的大多數(shù),他們像一群牽線木偶,在燈影里和鑼鼓聲中不自知,他們像那些隨處可見的村落一樣,對歷史不負責任,他們的膚色和臉孔有一種被困苦和麻木塑造出的氣質(zhì)——蒙昧無知,眸子里好像謙卑,其實是偽裝的功利主義者、機會主義者。
在將軍殉國的過程里,我們完全正當?shù)匕褢嵟幕鹧嫒枷蛩麄儭5斑@號中國人”太微末,太呆癡,太愚昧,最大的發(fā)泄也只是換得一種空茫一種沒有對手的飲恨。“這號中國人”,恐怕不是一時一代所解決的,他們本身像是一種超強的腐蝕劑,吞噬著我們民族的肌體,令我們無法設防。
這是一種大悲憤。是一個巨大的民族悲劇的傷痛與創(chuàng)口,“這號中國人”是這幕悲劇中的小丑。但因為這小丑,使我們的歷史既充滿了悲涼更充滿了蒼涼和哀涼。杰拉德·格林的《大屠殺》,寫了猶太人在納粹面前的難堪和恥辱,反抗者是極少的,普遍的事實是屈從,逆來順受,甚而至于合作。受害者的順從令劊子手們都感到驚訝,屠殺出奇的順利,劊子手們動用的力量遠遠少于預計。書中寫兩個劊子手在計劃惡行時是如此輕松:“如果他們拒絕呢?”“猶太人不會拒絕。他們會合作。他們都給嚇破了膽……”
一場大屠殺正在進行。成千上萬的受害者集合在山谷里,靜靜站立著,秩序井然,“真正匯成了一個湖泊,一個內(nèi)陸的海洋”。連劊子手都難以置信:“我的上帝,我們預計六千多人,想不到來了三萬人。”這些受害者究竟是怎么來的?書中沒有具體描述,但單憑加害者的武力顯然是做不到的。數(shù)萬受害者就這樣開始順從地脫衣服,順從地走向屠場,一批一批按劊子手需要的“裝沙丁魚”方式躺下,接受被槍殺的命運。
這種順從的確令人駭異。亞伯拉罕順從上帝的旨意將兒子以撒獻上燔祭的時候,仁慈的上帝及時用一只公羊?qū)⒓獾断碌囊匀鼍攘顺鰜恚y道他們也期待他們的順從會在最后一刻喚來奇跡嗎?難道他們以為順從會打動劊子手嗎?
這又讓我想起楊靖宇將軍。如果沒有一個個與日本人合作的“這號中國人”,楊靖宇將軍將會怎樣?這也是黑暗歷史進程中一個黑暗的章節(jié),這是我民族的錐心之痛,是我民族中的一部分的愚氓將我民族的一部分精英送上了絞架。
讓我們再還原那悲抑的一幕,正月十六下午四時,將軍又饑又寒,傷病纏身,體能的消耗已到極限,面對突然而至的敵人,而非是到山下答應為他拿糧和棉衣的村民,將軍的心里證實了什么,我們是不難揣測和體味的,他知道最后的時刻終于要來了。
在日偽檔案中,描述楊靖宇一邊用兩支手槍準確地向四面八方蝗蟲一般圍攏來的對手射擊,一邊跌跌撞撞向高地退卻。但將軍能退向哪里,圍獵的幕布已扯開,連續(xù)數(shù)日數(shù)夜粒米未進的將軍,是再沒有一口氣力擺脫像無賴的鬣狗圍捕獅子一樣的敵人了,將軍最后靠在一棵擰勁大樹后面喘息,與敵人相距不足三十米,只是一個籃球場的距離。敵人曾一度幻想活捉楊靖字,一遍遍不斷高聲規(guī)勸,錦衣玉食,祿位享樂,回答他們的只有一顆顆堅硬的子彈。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將軍好像壓根兒就不理會末日蒞臨,他的兩眼死死盯住對面雪地里的幢幢人影,靖宇將軍厲聲喝問:“誰是抗聯(lián)投降的,滾出來我有話說!”將軍知道他面對的是哪一號的中國人,對這些愚氓混蛋,他想朝他們破口大罵,罵個痛快罵個酣暢淋漓。
幾個折了脊骨的“那號中國人”嚇得龜縮在雪里,將軍的聲音如同猛禽的利爪攫進了他們的骨縫掐斷了他們的神經(jīng),他們不敢吭聲,只是在喉嚨里嗚嗚地呻吟。在最后兩名日本警察殞命后,當日本指揮官岸谷隆一郎明白勸降無用,就發(fā)瘋一般地下令:消滅楊靖宇。
槍林火舌,劈面刺來。
猖狂末日的攻擊開始了,敵人的子彈如蝗蟲翔舞,楊靖宇又打倒數(shù)名沖在前頭的敵人,但敵人怨鬼毒蛇般糾纏他,蛛網(wǎng)一樣的人墻圍攏了,接著他左腕中彈,手槍隨之落地;但將軍的右手還在,他仍拼力持槍應戰(zhàn),將軍血液里發(fā)出金屬撞擊般的鳴響,將軍轟然倒下!
雪地里卷起了一陣風,像一種凄厲悲壯的長號,那帶著雪霰、從云層透過的風,在衰草和灌木的三道崴子上空掠過,天地陡然一寒。
時間是1940年2月23日下午4時30分,農(nóng)歷的正月十六,偽滿康德七年。
楊靖宇將軍生前死后都是令對手異常敬畏的人物。他犧牲后好久,岸谷等人才敢向他的身體靠近,這時敵人再次猶疑躊躇起來,不敢相信死者就是讓他們神經(jīng)錯亂、時時都會把他們引向地獄門口的楊靖字。直到楊靖宇原先的屬下程斌趕來,確認早沒有了脈搏的尸體是楊靖宇。據(jù)偽《協(xié)和》雜志記者報道,聽說他們真的殺了楊靖宇,岸谷隆一郎等人“一點沒有感到快樂”,反而“鳴鳴”地哭了起來。為什么岸谷等人哭泣?是悲將軍之遇,還是傷悼一個偉岸生命的隕落?
楊靖宇殉國了,岸谷聚集屬下喝酒慶賀,酒喝得非常盡興,他們把楊靖宇的尸體放在另外一個屋子,派了一個班的士兵在那兒守著,里三層外三層,飲酒到半夜,岸谷像發(fā)起了神經(jīng),親自到那屋子去看一看摸一摸楊靖宇是否還在。
他為什么會有這樣神經(jīng)質(zhì)的舉動?岸谷的心情五味泛起,殊難理清。
翌日一早,岸谷集合隊伍,命令討伐隊里“那號中國人”張奚若、白萬仁和王佐華用鍘刀鍘下了楊靖字的頭顱,還親自用軍刀切下了楊靖字的胃袋送去化驗。他想知道,在最后的日子里,這個對手到底是靠什么支撐著,跟他們周旋纏斗了那么久。史料載,當岸谷從主刀的醫(yī)師那里得知,楊靖宇的胃里只有草根和棉花,沒有一粒糧食的時候,他默然無語,仿佛蒼老了許多。
就在將軍的頭顱被鍘刀切下的當晚,日偽軍在濛江喝慶功酒,被楊靖宇稱為“這號中國人”的張奚若、白萬仁、王佐華坐在首席上,1938年6月就追隨程斌叛變的張奚若借著喝高了烈酒炫耀說:“正當楊靖宇抬起腿要跑的一剎那,我一個點射,齊刷刷地都給他點在這兒上了(指胸口)。”誰知,這話一畢,突然間酒桌冷了場,人們的口里鼻里像塞滿了冰碴子。2月1日才剛剛叛變的楊靖宇的警衛(wèi)員張秀峰端著酒杯,隔桌過來往張奚若面前一蹾,罵了聲:“混蛋!不得好死!”酒杯碎了,大家面面相覷,定格在那有著血絲的凝固的瞳孔里,大家嚷著喝多了喝多了,所謂的慶功宴不歡而散。
將軍的死,襯托出這些沒有靈魂的中國人的無恥。張秀峰脫口而出這話,是良心驀然發(fā)現(xiàn)嗎?他本孤兒,是楊靖宇把他撫養(yǎng)大,教他識字吹口琴,但后來就是這孤兒張秀峰給將軍的心上重重劃下刀口撒鹽,所謂最親的人傷害人最深,人性深處透著徹骨的悲涼。
其實,在楊靖宇所遇到的“這號中國人”里,張秀峰不是第一個,此前的程斌是將軍心中滴血最多的。程斌有文化,早年追隨將軍,是將軍麾下最能干的人。有“小楊靖字”之稱。后來日本人抓住程斌的母親,讓程斌的哥哥勸降,程斌的哥哥只說了一句:“你革命還要媽不?”程斌說:“不革命也得要媽!”就帶人帶槍下山了。
程斌叛變了,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猝然間成了對手。兩個人熟悉到了骨髓里,程斌和楊靖宇雙方不用照面,只要一聽槍聲,就知道對方是誰。就這樣楊靖宇的多處儲蓄給養(yǎng)的密營先后被程斌毀壞了,猶如流動的血脈一下滯留不動了。
人們說楊靖宇不打敗仗,程斌叛變以后,就不行了。程斌把楊靖宇政治作戰(zhàn)也學的神似,給他反著用。程斌到戰(zhàn)場上,指著名,王傳圣誰誰,你下來吧,我這兒有大米白面吃,還有女人摟著,有女人給熱被窩……他這喊話,瓦解了抗聯(lián)的部隊。身經(jīng)百戰(zhàn)、善于轉(zhuǎn)移的楊靖宇的部隊被打散,楊靖宇被窮追不舍難以脫身,如果沒有程斌,日本人根本做不到。
據(jù)日本人留下的《陣中日志》的記載:將匪首楊靖宇擊斃。繳獲物品有:毛瑟手槍一支同子彈160發(fā);匣槍二號一支同子彈30發(fā);匣槍三號一支同子彈40發(fā)。現(xiàn)金6660元,手表一塊,鋼筆一支,印章一枚,其他雜品。
將軍的遺體被棄于村頭的荒冢間,用積雪潦草掩埋。事過七日,偽瀠江縣警務科,突然接到省城打來的電話。岸谷在電話里急促地追問:楊將軍的尸體在何處?接著又責成屬下:快速把尸體從雪中起出,做個假首安上,尸首完整,擇日按照日本的規(guī)矩隆重舉行“慰靈祭”。岸谷后來說,這七日里,滿洲南地區(qū)討伐司令官野副昌德將軍夜夜噩夢縈繞,寢不安枕,閉眼交睫總是夢見將軍伸只大手跟他要鍘下的頭顱,醒來總是頭痛難忍。所以要快給楊將軍用棺槨盛殮。岸谷以楊靖宇為例訓誡部屬,同時親自為楊靖宇主祭下葬。
在楊靖宇將軍的慰靈儀式上,我不知道程斌等是否出現(xiàn)。對于日本人對楊靖宇的虔敬,“這號中國人”也許會困惑,日本人為何這樣不可思議?偌大的中國,偌大的滿洲,在楊靖宇將軍墓前,人們是否會想到在明末屠殺過后的江陰城墻上,留下過江陰一女子寫下的詩:“尸山白骨滿疆場,萬死孤城未肯降。寄語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
是啊,我們民族的血性,我們民族的尊嚴。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突然走失了,寫到此處,我真的對岸谷龍一郎的舉止另眼相看了。
楊靖宇人雖然死了,但他的人格力量仍然令敵人膽戰(zhàn)心驚,日本人把楊靖宇將軍放到了一個歷史悲劇的祭壇上,他們不只是以勝利者的傲慢姿態(tài)對待將軍,他們也是以自己民族熱血和強悍生命,以祭奠一衣帶水的所謂的支那人那生生不息、傲然而立的民族精神和品性吧。
三
作家方軍有一本書:《我認識的鬼子兵》,寫他在日本留學碰到的當年侵華的老兵,其中有一個老鬼子金井,曾是關東軍,后被蘇聯(lián)紅軍捉到西伯利亞,在俘虜營服了8年苦役。這個時候。泊蕩在老鬼子心中關于楊靖宇的記憶,一下子在現(xiàn)實中激活了,西伯利亞的冰天雪地與楊靖字當時所處環(huán)境的何其相似,當年關東軍的威風凜凜的青春一去不返,鬼子兵就如一條可憐蟲,在俄國人的看護下,種地,伐木、挖煤,淘金。
金井銘骨最深的是饑餓,他說,在俄國饑餓難忍的時候就挖草根吃,嚼著嚼著就落淚了,不吃怎知草根的滋味呢!楊靖宇將軍的胃里也是樹皮呀。金井告訴作家方軍,當時日本人強制配給中國東北人的糧食叫“共和面”,里面摻有鋸末、石子。這種“糧食”,挑食的軍馬都不吃。
金井敘述過一個震撼人心的馬糞的故事——1944年,日本人在哈爾濱南大崗駐防。一個中國老太太撥開日本軍馬的馬糞,從里面拾出豆子來。金井看后,惱怒地上前一腳就把老太太給踹翻了。然后罵道:滾蛋!你他媽的不是人呀,吃馬糞!老太太一邊哭一邊拾散落在地上的豆子。金井惱怒了:你他媽的再哭,我就在這兒刺死你!金井舞著槍刺在她眼前吼著,可老太太就是不走,她舍不得那些糧食。為此,老太太跪在地上一個勁兒地給向金井磕頭說:皇軍!皇軍!在俄國俘虜營饑餓難忍時,金井嚼著草根,就想到這個中國老太太,想到了楊靖宇將軍,內(nèi)心充滿悔恨。
事過幾十年,金井當著中國作家方軍的面小心打開保險柜,取出一幅珍藏的照片,那是楊靖宇殉國后,日本士兵站在楊靖宇遺體前炫耀的留影。金井說,我只見過楊將軍一次,而且近在咫尺。他拿著照片對方軍說,我開始不喜歡他,他畢竟是我們關東軍的敵人。可到后來,他的想法全變了。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金井把楊靖宇的照片保存了55年。在俘虜營,一次俄國軍隊官兵檢查金井的背包時,不問青紅皂白先就給了金井一個耳光,質(zhì)問:“這是誰?是不是日本軍人?”金井回答:“這位是中國人,是中國東北抗日聯(lián)軍第一路軍司令楊靖字。”聽了這話,俄羅斯軍人又給了金井一個耳光,把照片還給金井。
金井說:楊靖宇是真正的武士,他死了還站立著,他是一種精神,作為原日本關東軍二等兵,我愿意把最后的軍禮敬給這位堅強的中國軍人。說完,暮年的金井立正站好,給楊靖宇將軍敬了一個原日本軍人的軍禮。
到異族土地上去征戰(zhàn)的軍士,表現(xiàn)得再英勇也只是短暫的英勇;而為保衛(wèi)自己祖國土地而戰(zhàn)的勇士,才具有恒遠的意義。將軍殉國后多年,依然贏得對手的敬重,也許這才是大英雄的本色和魅力,他不因時間的流逝而損毀,時間就是雕刻英雄的利器,時間愈久,刻痕愈深。我們可以想象楊靖宇將軍的臉龐,那一定鐫刻著一種正義、浩然,充滿著威嚴和尊嚴,迸射著英武逼人的異樣魅力。
楊靖宇死了,但參與殺害楊靖字的兇手的表現(xiàn)卻各有殊異,有的選擇自殺承擔罪責,有的茍活,有的償命。我認為選擇自殺的日本人是有內(nèi)在是非的,罪責他們承擔了,而出賣楊靖宇的人呢?解放后卻還依然活著,讓人感慨歷史的詭異。
一個民族的英雄被殺了,有廉恥的人,是不能夠在這種歷史罪責的壓力下活下去的。緝捕殺害將軍的元兇,后來升任山西省次長的岸谷隆一郎,他看到切開的將軍的胃袋“默默無語,一天之內(nèi),蒼老了許多”,他的殘生一直備受良知的熬煎折磨,日本戰(zhàn)敗后,他用氰化鉀毒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兒女,剖腹自殺。在留下的遺囑中,岸谷寫道:“天皇陛下發(fā)動這次侵華戰(zhàn)爭或許是不合適的。中國擁有像楊靖宇這樣的鐵血軍人,一定不會亡國。”
參與殺害楊靖宇的日本人自殺謝罪,而“那號中國人”卻仍能作為罪人而茍活?這確實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從這個方面說岸谷隆一郎值得尊敬,而那些一直逍遙法外的出賣楊靖宇的漢奸最值得鄙視,他們有勇氣出賣自己的民族精英,卻孱弱到不敢承擔自己的罪責。上世紀70年代末,隨著日偽資料《陣中日志》的面世,楊靖宇犧牲的真正原因逐漸明朗起來。《陣中日志》用現(xiàn)場圖片告訴人們楊靖宇不是“自刎的”,是被敵人用機槍射殺的事實。究竟誰是殺害楊靖宇的兇手?
解放以后,作為兇手的張奚若、王佐華、白萬仁乃至程斌,都像不敢見光的老鼠藏匿起來,張奚若找到知情者王佐華訂立同盟:不管什么時候千萬不能說出我開槍殺了楊靖宇的事,萬一有人揭出來,就由你扛著,你的老母親我給你養(yǎng),牢飯我給你送。我拉家?guī)Э诘囊淮蠹易訝砍抖唷罄洗滞踝羧A竟然就很義氣地答應下來。后來入獄的王佐華就一直堅持說:“楊靖宇是自刎的。”
多年后,獄中的王佐華見到白萬仁,知道外面的張奚若并沒有履行自己的承諾,并沒有供養(yǎng)自己的老母親,于是揭發(fā)了張奚若是殺害楊靖宇兇手的事實。后來,張奚若親口說出了用鍘刀鍘下楊靖宇將軍遺首的經(jīng)過:
2月24日一早,岸谷就讓程斌的人馬到一個院子集合,到了院子,見院內(nèi)已經(jīng)擺好了鍘刀,開始想讓張秀峰執(zhí)刀,張秀峰不干。由于他在抗聯(lián)里的官階高,雖是投降過來沒幾天,但有程斌在后面支撐著,誰也不敢惹乎他。張秀峰不僅不干,還說“這可是人家老張的頭功。咱可不敢搶,還是讓張奚若來吧。”程斌向著張秀峰,就點名讓張奚若干。張奚若和白萬仁、王佐華是把兄弟,這樣,由白萬仁執(zhí)鍘刀、王佐華抱著楊靖宇的頭,張奚若抱著楊靖宇的腿,抬到鍘刀上,白萬仁一刀將楊靖宇的頭鍘了下來。
上個世紀80年代,靖宇縣史志辦的人在采訪時,將《陣中日志》中的相關照片,分別出示給張秀峰、張奚若、白萬仁,讓他們指認照片上的人員。我們看這些人的心理和言語,是否能感受到抵賴,喝死也不認這壺酒錢的卑劣的根性?
張奚若先是不承認參加抗聯(lián)。也沒打死過“老楊”,“打老楊那天我不在場,到沈陽養(yǎng)傷去了,是白萬仁他們打的”……自相矛盾、難以自圓其說。
白萬仁對程斌大隊的事了如指掌,講起來滔滔不絕,抗聯(lián)歌曲你提個頭他就能唱到尾,整整講了一下午,連說帶唱,記憶力驚人的好,就是對自己參與殺害楊靖宇的事“糊涂”。對史志辦帶去的照片,凡是他認識的都能指認出具體姓名,但就是不認識自己。
程斌為人狡猾,后來混入解放軍部隊,1951年沈陽的一個雨天,程斌打著雨傘在街上行走,一個人為避雨躲到他的雨傘下,程彬發(fā)現(xiàn),這個人是一個曾叛變的原抗聯(lián)干部。后來戲劇性的一幕出現(xiàn)了,兩個人分別都去舉報了對方,結果都被槍斃了。
這就是當年被楊靖字將軍大罵的“這號中國人”!我們怎能不譴責那些丑惡而可憐的靈魂,讓我們看見“這號中國人”對民族的危害和腐蝕。弱者由于順從成為更弱者,強權由于未遭到抵抗成為無往而不勝的神,這是我們不愿陷入的絕境,但日寇正由于是“這號中國人”而踐踏楊靖宇們。踐踏我們的民族啊!但我又私下沉思,如果當我們處在相似情景,我們?nèi)绾伪Wo自己,如何求生,如何在面對民族大義時取舍呢?
人們說歷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歷史的某些真相固然長期遭到遮蔽,但它們不可能永久遭到遮蔽,必定會有重見天光的那一日。對楊靖宇將軍,為塑造他的形象,遂有自戕一說。歷史畢竟不能虛構。遮蔽了真正的兇手,這對將軍是不公的,那些小人沒有付出血的代價……
兇手一向設法消減對罪行和屠殺的記憶,在1944到1945年間,納粹下令從集體公墓將尸體挖出,加以焚燒,以消滅所有的證據(jù)。在拉丁美洲,所有被謀殺的都成了“失蹤人口”,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你找不到控告的證據(jù)。但我們不要忘記猶太人對每個失蹤者的記憶,對每個劊子手天涯海角的追捕。我們知道在阿根廷五月廣場的白頭巾的母親,她們豁出命也要找到兒子、女兒。每逢星期四,一群帶著白色頭巾的母親,都會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五月廣場(Plaza de Mayo)上聚集,并且圍著廣場上一個代表共和國的標志步行請愿。直到現(xiàn)在,這群母親依舊在五月廣場步行著,因為她們不能忘記每一個失蹤的孩子,不能忘記過去那段黑暗歲月里失蹤的每一個人。她們表示為了讓世人不要忘記,她們一直步行下去。
我們是愧對楊靖宇將軍的,那些兇手的逍遙,是時代的恥辱,有一天,我會等待著一場大雪,自己徒步走到三道崴子——那是祭奠的靈地也是蕩滌心靈的圣地,也許人最好的動作就是跪倒在那里,面對蒼蒼天茫茫雪,如古人的三叩九拜的大禮,大放悲聲。也許,最好在三道崴子筑建一處反思的屋子,為將軍所痛恨的“這號中國人”。
現(xiàn)場留下的是無盡的悲慨。具有將軍殉國見證意義的那棵“擰勁子”樹在“文革”中被砍掉,而今只有在地表上殘存的一截樹樁,橫斷面上的年輪依稀可辨。不知那年輪里是否還貯有當年的話:怎么都是“這號中國人”?
遺言太沉重。我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文字接近靈地三道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