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咪的愛

1

媽咪，是一只玩具熊的名字。他不是一只鐵皮熊，也不是一只陶瓷熊，他是一只布袋熊。他是棕色的，胸前圍著藍色燈芯絨做的圍兜，眼睛和嘴是用絲線繡的，彎成月牙形，所以他的表情始終保持著微笑。他的身體里塞滿了柔軟的填充物，摸起來很舒服。

媽咪的個子不高，從他的耳朵到腳尖差不多有一尺，正好可以讓一個小孩抱住。還可以塞進大背包里，被主人帶著去旅行。

媽咪的年紀很大了，至少要比賀斯嘉的年紀大一些。賀斯嘉是媽咪的主人，今年八歲。在賀斯嘉出生以前，媽咪就已經住在一家玩具店里。所以，媽咪的年齡推算起來至少也有八歲多了。這個年紀對一只玩具熊來說，真的有點大。

媽咪的名字是賀斯嘉取的，在賀斯嘉會說話之前，媽咪沒有名字。那時候，他不過是一只沒有感情，也沒有思想的布袋熊，寂寞地在玩具店的貨架上等待。一只沒有名字的布袋熊是很孤單無助的，他透過玻璃櫥窗，看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但所有的人和他都沒有關系。直到有一天……

這天下午，陽光透過櫥窗射在玩具店的地板上，好像涂了一片薄薄的奶酪。布袋熊昏昏欲睡。這時候，門上的鈴鐺響了，一個腆著肚子的孕婦走進采。孕婦戴黑邊眼鏡，穿著一條紅黑格子的孕婦裙，跟在她身后的一定是她的丈夫。兩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他們在玩具店里走了一圈，東看看，西看看。后來，他們的目光停留在了布袋熊身上。

孕婦拿起了布袋熊，對她的丈夫說：“你瞧，他的表情多可愛。”

“是哦，你喜歡就買下吧。”她的丈夫說。

于是，他們買下布袋熊，把他帶回家，放在了嬰兒室里簇新的搖籃床上。三個月后，賀斯嘉出生了。賀斯嘉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布袋熊，他躺在她的枕頭邊。她咯咯笑了。

賀斯嘉開口說的第一個詞是“媽咪”，但叫的并不是自己的媽媽，而是她手里抱著的布袋熊。從此，布袋熊有了自己的名字，叫做“媽咪”。每每說起這件事，賀斯嘉的媽媽口氣都是酸酸的。

媽咪成了賀斯嘉最好的伴。八年來，她玩厭了很多玩具，機器貓、發條鼠、迷糊娃娃、玩偶貓咪……唯獨沒有厭倦媽咪。賀斯嘉每天抱著媽咪睡覺，害怕的時候、傷心的時候、生氣的時候、寫作業動不出腦筋的時候，只要抱住了媽咪，她就會感覺好一些。她走到哪里就把媽咪帶到哪里，把他裝在一只粉紅色的雙肩背包里，不管是去飯店吃飯，還是跟著爸媽到外地旅游，媽咪都是寸步不離地跟在賀斯嘉身邊。

八年多過去，媽咪看上去很舊了。棕色的布面已經洗得發白，用絲線繡的五官有些脫線，那條藍色燈芯絨做的圍兜被賀斯嘉抓爛了，只好換成了橘紅色燈芯絨的圍兜。還好，賀斯嘉一點都不嫌棄他。她依然很愛他。

2

有了賀斯嘉的愛，媽咪就不再是一只普通的布袋熊了。他是一只有名字的布袋熊，他叫媽咪。

你知道名字對一只布袋熊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不再是他自己，而是和身邊的人發生了聯系。名字不是用來自己叫自己的，名字是用來讓別人稱呼他的。能夠擁有名字的玩具熊是幸福的。

媽咪被賀斯嘉親熱地稱呼著，他的身上有女孩甜絲絲的氣味和暖烘烘的溫度，他還擁有了回憶和思考，當然，他再也不孤獨了。他幾乎忘記了那些在玩具架上等待的寂寞日子。

直到有一天——

像往常一樣，賀斯嘉把媽咪裝進了粉紅色的雙肩背包里，包里除了媽咪，還裝了一個筆袋、一個粉紅色塑料封面的筆記本、一小包開封過的巧克力條、一本童話書……包包塞滿了，拉鏈拉不上，只好敞開著。

賀斯嘉跟著媽媽乘車去聽一個英語講座。車上非常擁擠。到站了，賀斯嘉卻無法擠下車，她被底下準備上車的人推搡著，差點摔倒。包里的媽咪被擠脫出來，落在了車輪邊上。他掉在地上的時候沒有聲音。他想高呼賀斯嘉的名字，但這對一只布袋熊來說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媽咪被一只穿黑皮鞋的大腳不小心踢到馬路上。他眼看著賀斯嘉牽著媽媽的手遠去，最終在他的視線里消失了。

他孤零零地躺在地磚上，感到背后有一點涼。

八年來，媽咪第一次感到了恐懼和絕望。

3

媽咪想，如果賀斯嘉發現他不見了，一定會回頭采找他。他甚至相信，他很快就能和賀斯嘉重逢。因為賀斯嘉聽完講座，還得跟著媽媽回到這個車站乘車回家。

可是，兩個小時過去了。賀斯嘉沒有回采。

很多雙腳匆忙地走過去，但是，沒有一雙腳在他身邊停下來。

這時候，一只長毛的松獅犬走了過采。它朝媽咪伸出了前爪。

救命!媽咪想。

松獅犬的皮毛和媽咪一個顏色，它把他當作了自己的同類。但很快它就發現自己上當了。它有些惱怒地叼起媽咪，甩動著蓬松的大腦袋，撒開蹄子奔跑起來。

不要，不要帶我離開這兒!媽咪在心里呼喊。

但松獅犬聽不見他的聲音。

它把媽咪叼到幾百米外一棵粗大的梧桐樹下，把他拋在一邊，兀自翹起后腿，列著梧桐樹撒了泡尿。媽咪差點被濃烈的尿臊味熏得窒息。

撒完尿，松獅犬便跑開了。

媽咪臉朝下躺在落葉堆里。他聽見來來往往的腳步聲，但沒有誰發現他。 賀斯嘉，你在哪?媽咪悲傷地想。

一對年輕的夫婦走了過來，他們的兒子剛剛學會走路。篤、篤、篤……媽咪聽見那小男孩細碎而可愛的腳步聲，期待他能靠近自己。小男孩果真發現了媽咪，他朝媽咪伸出胖嘟嘟的小手。

“別碰它!”小男孩的媽媽尖叫一聲沖了上來，她從兒子手里奪過布袋熊，用拇指和食指拎起媽咪的耳朵，嫌惡地看了一眼，“多臟啊!”

眼前的媽咪的確又臟又舊，臉上沾滿了灰，連橘紅色的圍兜也給松獅犬撕成了碎條條。

“快把它扔了!”年輕的媽媽用力把媽咪一拋。媽咪在半空中劃了條優美的拋物線，越過冬青樹叢，撲的一聲落到了后面的溝渠里。

賀斯嘉，你在哪?媽咪躺在溝渠里絕望地想。

月亮升起來了，月光明晃晃地照在他身上，這是他生命中最寒冷最孤單的一個秋夜。

離開了那個車站便意味著失去了與賀斯嘉重逢的機會。他接下采的命運，可能是被老鼠拖回家去當枕頭，然后被鼠牙嚼得粉碎，也可能永遠躺在這里經受風吹雨打，最終像那些落葉一樣腐爛掉。

想到這里，媽咪的眼睛里涌出了淚水。“哪怕即將走向生命的終點，我又有什么可以遺憾的呢?作為一只布袋熊，我已經夠老了。”媽咪心里生出了隱隱的釋然，“更重要的是，在漫長的八年里，我是一只叫媽咪的非凡的布袋熊，即便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我也會懷抱著溫暖的記憶吧……”

媽咪凝望夜空，想念著賀斯嘉，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4

半夜里，一只出來散步的老鼠驚擾了媽咪憂傷的夢。它聞了聞媽咪，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鼻子：“原來是布做的。”老鼠悻悻道。

媽咪身體里的填充物從鼻子的破洞那里漏了出來。他徹底破了相。

媽咪做好了讓老鼠撕碎的準備。

永別了，賀斯嘉!媽咪想。

但老鼠對他并沒有太大的興趣，它用小爪子重重地抓了媽咪兩下，哧溜一下跑得沒影兒了。

沒有人會喜歡他了，連賀斯嘉都不再會喜歡他，他的樣子已經和先前判若兩人。媽咪凄涼地想。

晨光微露日寸，媽咪聽到了沙沙的聲音。一把竹子做的掃帚在清掃溝渠里的垃圾，那堆飲料罐、塑料袋、蘋果核、包裝紙組成的垃圾正在向他逼近。

別靠近我!媽咪在心里驚呼，他眼看著就要被垃圾堆埋葬。

突然，竹掃帚奇跡般地停住了。

媽咪的視線越過低矮的冬青樹，看見了一張正湊近他的皺褶縱橫的臉。這是一張老奶奶的臉。她把媽咪撿了起來，并且抖掉了他身上的落葉和草根。

“可憐的，是誰把你扔在這里的?”老奶奶捏了捏媽咪破損的鼻子，又撣了撣碎成布條條的圍兜。

別再把我扔了。媽咪在心里乞求道。

老奶奶把媽咪翻來覆去地看，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帶回去補補還好用。”老奶奶說。

媽咪在心里吁了一口氣。

老奶奶把媽咪塞進了一只大布袋里。同飯盒、杯子、毛巾裝在了一起。

透過布袋的縫隙，媽咪看到藍得晃眼的天空，云朵絲絲縷縷地飄過。

賀斯嘉，你在哪?媽咪念叨著。但他心里明白，賀斯嘉離他越來越遙遠了。

老奶奶工作了大半天，才背著大袋子回到家。這是一小間擠擠挨挨亂糟糟的房子，像抹布一樣被遺忘在城市的邊緣。

“奶奶，這是什么?”媽咪聽見一個男孩的聲音，然后，一只小手把他從大布袋子里撈了出來。

“一只布袋熊，”老奶奶說，“他給人扔掉了。”

“因為他破掉了。”男孩說，他坐在一張小輪椅上，褲管那里空空蕩蕩。他看上去只有五六歲。

“破掉沒有關系。”老奶奶說著，從針線盒里拿出了針和棕色的棉線，又在一些碎布里面找出了一塊紅色的絨布。

“你要救活他嗎?”男孩問。他把媽咪放在空蕩蕩的褲管那里。

“是啊，很快就能讓他像新的一樣。”奶奶說。

老奶奶開始用線縫媽咪的鼻子，又把紅色的絨布裁剪成圍兜的式樣。

“他看上去很漂亮。”男孩夸贊道。

媽咪戴上了紅色的圍兜，他的鼻子也修補好了。男孩把媽咪從奶奶手里接過來，讓他站在自己空蕩蕩的褲管上。他又拉住布袋熊的手，讓他朝奶奶鞠了一躬。

“謝謝奶奶。”男孩代替媽咪說道。

“哦，我叫費小小。我該叫你什么呢?”男孩接下來對媽咪說。

我有名字，可你不會知道。媽咪想。

“就叫狗蛋吧。”奶奶在旁邊說道。

“狗蛋?好噢。”費小小笑起來。他湊近了布袋熊，深深望著他的眼睛，小聲叫他：“狗蛋。歡迎你。”

于是，布袋熊從媽咪變成了狗蛋。他心里有一些歡欣，也有一些傷感。他想念賀斯嘉，但現在他被費小小摟在懷里。從男孩這里，他擁有了新的名字，他還將擁有新的愛和回憶。

對一個玩具來說，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