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彎上弦月一寸寸地爬上樹梢,影子被路燈拽的漫長得看不清盡頭。我知道,是該回家的時候了。
鴿子簌簌飛起
天闊地遠消失了你茶色的眼眸
于是指尖劃向神經的末端
一如這個秋天的凌亂難當
我在你的文檔里讀到這一段,寫于2008年10月30日,是我轉學的那天。
我真是喜歡你的文采,真的,記得你替大魚給小蝦寫的情書,字里行間可以看得見海洋,那封信的手稿,我還留著。你的字啊,還有點蠅頭小楷的感覺,趴在數學演草紙的背面,躺在《席慕容經典作品》的第143頁。你,可以再問一遍嗎?——“143?為什么這頁啊?”我還會回答你:“哦,這個,是我的幸運數字。”“但為什么不是134呢?”我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沒有回答。
143,你姑且可以將它拆分為一生一世,我那時也是個“相信一切能夠萬萬歲”的人,還不知道這個世界擁有如此磅礴的空間,曾經朝夕相伴的人會天涯各分,且永不再見。那時你也說:“以后,一起去西南吧,很多熱帶植物,枝葉厚而飽滿,還有你會喜歡的藏藍色披肩和古舊的銀飾。”眼睛望向天空,想要把目光刻進云里。
初三,16歲,是無所畏懼的年紀。微妙的情感像一罐糖果,貪戀它們的甜,但最終嗓子又疼又澀。在殼子里,很容易跳不出來。
我和梁秋去吃麻辣燙,看他把豆皮海帶和蘑菇夾進我的碗里,又把大團的粉絲撈進他的碗里。我閉上眼睛,心底有大片的白色花朵。
總是在玻璃門濾過的陽光下看到你,一個人默默地喝加冰的可樂。當然了,你不知道,在我眼里,梁秋多像你。會彈吉他,會寫詩,笑容很干凈,瞳孔是純黑色的,只是要比你更張揚,會在校藝術節上彈唱我喜歡的《白樺林》。極傷感,令我旁邊的女生不可遏制地大哭,牛仔褲上大塊大塊的墨藍色淚漬讓我想起云南。我曾以為你會帶我去的云南。
我以為在臺上目光清冷地唱歌的人,會是你。
[2]
轉學的那天,梁秋把一只木制的帆船音樂盒放在我手里,船頭刻著歪歪扭扭的“remember me”。而你,把一只正紅色的絲帶系在我手腕上,動作緩慢,我看見你的睫毛,如蝶翼,怔惶中,那句“謝謝你來送我”終于被噎進心里。葉子大步上前,抱住我說:“記得回來看我們。”我的嘴角僵著,怕眼淚會洶涌地砸濕這一點勇敢。
“Byebye,我會想你們的!”我跟隨媽媽跳上大巴。窗戶外,看得見你和梁秋是一個表情,心,一下子暖了。
我現在才知道那一句“Byebye”有多殘忍,不是“再見”,也沒有再見。
我轉到的學校有成片的丁香樹,乳白抑或淺紫的花,氤氳著郁烈的香氣。這里有每天做成冊數學練習題的少年,跳很帥的雷鬼舞的女孩,拿文章到廣播站去朗讀的播音員,在運動場上奔跑跳躍的身影。而且,會樂器的家伙大把大把,而在我們曾生活的小鎮,我認識的“人物”只有梁秋和你。在這里,我會覺得一無是處,永遠晃在最不起眼的位置。于是會懷念梁秋在節目最后放下吉他一邊牽著我的手上臺,一邊唱著 “來吧 親愛的 來這片白樺林”,也會想起你不冷不熱的表情,送給我你寫的故事,待我微笑。
我還是一點點融入了這里,有人喜歡看我在校刊上發表的影評和樂評,有人漸漸喜歡樸樹和小野麗莎,廣播站開始放德彪西的鋼琴曲。我坐在電腦前給下一次班會作關于《放牛班的春天》的課件。我猜,從青色時光的縫隙里,我瞥見色調明亮的未來。然而,我無法預知的是你。
你的事是葉子告訴我的,她在空間里留言:“親愛的,怎么一直不回來啊?想我沒?我們都想死你了,秋秋還畫了你的側臉,他的記憶力還真強悍。嗯,你哥的事,也別太傷心了,學校組織給他捐款,秋秋謊報年齡去賣血,你哥的粉絲團都瘋了,還琢磨著要去上海看他……”
吃飯的時候,淚把米飯浸得又苦又澀,媽媽輕輕地放下筷子說:“他不想讓你知道,讓我別跟你說,怕影響你學習。”暮光中一抹橘紅色,冰涼。
淚流了一夜,夢見初一那年一次晚自習放學,你送我回家,我們一路沉默,聽得見彼此的心跳聲。爸拿手電晃過來對你說:“兔崽子,要死哪去!”我悶聲悶氣地說:“爸,是我,我讓他送我回家。”這是他們離婚后,我第一次喊他爸爸,卻是因為你。他總打你,我都知道。今夜的淚,比那夜的月還要冷。
媽媽說:“錢不太夠,而且骨髓配型還沒找到,你要不要去看看他?”我點頭,深深。
“下周去吧,正好是暑假。”我說“好”。
天晴得刺眼,我去郵局把之前的幾筆稿費取出來,872元,握在手里,像捧著一顆心。
“哥,我很想你。”
真的,很想你。
[3]
火車上,媽媽時而默然流淚,我不知說什么,低頭給爸爸的手機發短信:“爸,我們在車上,明天下午6點到上海。他怎么樣?”很久后,短短一句:“還那樣,我去接你們。”我攥緊手里的冰檸檬糖。小時候,我吵著向你要巧克力,你于是買大塊的昂貴的巧克力給我,自己卻吃三元錢一大袋的冰檸檬糖,每次我遞巧克力給你,你都晃晃手中的一小塊亮黃色。我于是吃什么都心安理得。現在我知道了,你不一定喜歡吃,但那一定是你最熟悉的味道。
下車的時候,細雨迷蒙,天空仿佛被灰色的鴿羽所覆。車站的嘈雜里,聽見爸爸的聲音,我轉身,忽然意識到什么,像遁入冰冷的域地,涼透了心臟。他穿著黑衣黑褲,打一把黑傘,抱著的盒子上蓋一塊黑綢,沉重的顏色刺痛我的眼。爸爸的眼睛紅腫著:“他,一定要來見你一面。”我看一眼媽媽,什么都明白了。我總是這樣后知后覺。
我蹲在地上,不可遏制地大哭,靈魂像被掏空了,因為你的那一角,碎開了。
我連你最后一面,都沒能見到。
爸爸告訴我確切的日期——4月27日。
那張我們蕩秋千的照片,你面容素凈,嘴角上揚,現在被洗成黑白色,貼在盒子上,周圍凸起藏藍色的紋路。悲莫悲兮生別離。我們都背過這一句。
你讓爸爸把你葬在上海,燈紅酒綠里唯你是靜默的。我如今縱使潑三千丈悔墨,烏漆掩不住傷痕,觸來仍是刻骨銘心。我一直以為,我前世的戀人不是爸爸,而是你,我們如此相似,都忘不了隔膜,都有點怯怯地望著彼此。
1—4—3,一死生,是莊子說的,你也知道他的齊物論。我還記得你的摘抄本第二頁左上方村上春樹的那句:“死并非生的對立面,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你還是我哥哥,只是要等幾十年后,再相見。
2010年5月28日,太陽被一只巨大的剔透而猶如彩綢般的光圈所環繞,仰頭時眼睛疼痛不已。終于明白你一定在那里。日暈則雨,水光扎向夢里,眼睛澀了,你什么時候來向我索一杯茶?
153000黑龍江省伊春市第一中學
#1050833;編輯:苗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