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下山了,只剩下兩顆孤獨的心,徘徊在那幢空蕩蕩的大樓里,等待著黎明的到來。
總是在暮色四合時回到家中,一下車便能收獲奶奶的問候。
也總是在暮色四合時離開,夕陽將余光潑灑在奶奶古棕色皺皺的臉上,金黃金黃的,似一尊慈愛的佛像。她的身影被夕陽拉得老長、老長,盡管她臉上的微笑仍是那么溫和,但耷拉著的影子早已滿溢出無限的迷茫、不舍和無奈。我能清楚地看見,汽車開動的那么一瞬間,奶奶眼里閃動著光,那灼熱的光狠狠射痛了我的眼睛。
這樣一個情節,如電影里的膠片,回放的時候,總是溫情的慢鏡頭,一格一格地,如此清晰,卻又那么殘酷。
黃昏下,往事依稀浮現。
[1]
很小的時候,家中極為貧困,父母長年在外工作,只有我和爺爺奶奶守著那一方極小極小的魚塘過日子。常常沒有什么飯菜時,我們就得喝稀粥,那么稀的粥,和著鹽,便大口大口地往里咽。
有一天,再次看到粥和鹽擺在灶上時,我鬧脾氣了,心里的一千個不滿意一下子涌了出來,索性不吃飯就去上自修。
但也只跑到魚塘邊,奶奶便趕了上來,用顫抖的手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一塊錢,叫我買些東西吃。
我滿足地接過錢,笑著轉過身飛快地向學校跑去,背后剩下奶奶和她身后的一片殘陽,空中回蕩著奶奶對我說的話:“別餓著了。”
那時候的我真小得不懂事,所以這樣的情景經常上映。
可是,奶奶卻從不責怪我,一次也沒有。
[2]
后來,家中逐漸景氣了,每頓飯菜即使不太豐盛至少也有魚有肉有菜,但奶奶卻開始信起佛來。逢年過節,家家大魚大肉慶祝時偏只她不肯吃葷,僅捧著一碗白飯,拌青菜豆腐。
我在一旁看得心酸,奶奶卻若無其事,靜靜地、默默地在一個角落,像守著什么信念似的,那么虔誠地吃著。
或許她在想,多虧祖宗保佑,我們家才有今天的福,我總得做些什么來感謝神靈。
[3]
新屋落成時,我早已在外讀書多年,除非春節和暑假,其他時間我是難以回到家鄉的。
忘了在第幾次回到家中時,突然驚喜地發現:“奶奶,看,我長得和你一樣高了耶!”
奶奶笑了,說:“奶奶開始縮水了嘛,小孩子長得快,你會長得比奶奶高得多。”
直至現在,我已比奶奶高出一個頭之多。俯首細看奶奶時,我不禁痛恨歲月的無情。可恨的歲月讓滄桑爬到了奶奶的腳上、手上、臉上、頭上,處處讓我揪心。
[4]
每次背上行囊準備離去時,總是一個美麗的黃昏。長大后的我已不哭鬧著向奶奶要零花錢了,但奶奶卻開始堅持在離開時硬塞錢給我,口里仍念叨著:別餓著了,多買東西吃,你正在長身體呢。
揣著奶奶給的錢,手里還有奶奶的余溫,我心頭一熱,突然猛地想到世間的生死離別,我驀地想哭出來——我害怕轉身,我害怕未知的下一秒。
汽車已緩緩開動,逐漸離開了家的視線。透過車窗,我發現家消失前的二樓的燈光正亮著。那里應該正坐著我親愛的爺爺,他大概也在惦著我們吧。
[5]
在我六歲時,爸爸辦了養雞場。夜里,爸爸媽媽沒空時,便由我和爺爺去“保護”那些雞。那些雞寶寶倒挺安分的,吃飽了、喝足了倒頭就睡,并不影響我的休息。
但是,夜里,好動的我在雞柵旁的小屋床上仍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久久不能入眠。
這時,爺爺便開始哄我睡覺,他給我講二十四孝的故事,給我唱《八才子》的曲兒,再不就秀幾段粵劇。
我饒有興致地聽著,雖似懂非懂,但總催著爺爺往下講。最后,我在斟酌爺爺講的故事時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那時候,爺爺還那么的健壯,時時讓他的孫女感到安全和舒適。
[6]
爺爺是個老小孩,喜歡吃零食。他有一個百寶箱,里面裝的全是美味可口的零食。但奇怪的是,又恰巧的是,百寶箱里裝的也全是我喜歡吃的零食。每次回到家中,爺爺都慷慨地打開百寶箱,讓我幫忙清貨。
我當然很樂意地接受了。那些零食雖然放久了一些,但還沒過保質期,還能吃,反正都快過期了,我就好心地幫幫你吧。
我笑哈哈地把空箱子還給爺爺時,爺爺也樂呵呵地收回了,說,你的胃口可真大呀,小饞蟲。
這又是一個循環不已的過程。
漸漸地我明白,那是他為他疼愛的孫女準備的百寶箱,他的血糖高,極少吃糖品零食的。噢,我親愛的爺爺。
[7]
如今,他的目光卻變得呆滯了——他不再那么健壯,他開始三天五天地往醫院里跑,腳步變得遲緩,行動愈為困難,說話逐漸含糊不清。他不再靈活,他的耳朵不好使了,常常聽不清來人對他說的話,每天都靜悄悄,孤零零地一個人坐著。
他不再精神抖擻地給我講故事、唱曲兒。
他與周公見面的時間更長一些了,每天吃完便睡,睡醒又是吃飯的時間,又不愛運動。
他平時吃飯時總把飯粒掉到地上了。
他走路用上了手杖,走起來還顫巍巍的。
……
已近黃昏。
但是,他忘了吃飯,忘了洗衣服,忘了便后沖廁所,卻從不忘往百寶箱里放些零食。然后,等我回來。
我親愛的爺爺。
[8]
可這是為什么呢?為什么他們變得那么令我擔憂。她老了?他也真的老了?
但事實已是如此,人到底敵不過自然規律,生老病死,終要歸于塵土。
只是我不能想象,沒有他們我要用什么樣的心情生活。我不能習慣沒有奶奶陪我看電視,不能習慣沒有奶奶的細聲叮囑,不能習慣沒有爺爺炯炯的目光,不能習慣看到空空的百寶箱,不能習慣沒有他們的音容笑貌的日子和家……我害怕,真的害怕失去他們。
[9]
于是,我更珍惜與他們一起的時光。
我學會時常和爺爺奶奶談談話,為爺爺講述電視機里的情景,為奶奶講述動人的故事,為他們捶背,為他們洗衣服,為他們打掃房間……
我會在買零食時記起奶奶的牙不好,吃不了硬的東西,因而選軟糖類的給她,爺爺不能吃糖,那就買水果吧;我會執著于爺爺隨意說想看我長發的樣子而破天荒地留了一段時間頭發,改變我十多年從未長長過的假小子發型,扎起來讓他看;我會在炎炎夏日擔心奶奶在田里勞作;我會在電閃雷鳴之際憂心爺爺是否已回到家中;我會在梅雨時節想起奶奶的風濕病和擔心爺爺的腳是否還痛……
我很希望自己能像他們曾照顧我般照顧他們。
[10]
可是,我知道,有些東西,歲月是永遠無法置換的,就像他們是我的爺爺奶奶,而我,永遠是他們疼愛的孫女;就像無論我怎樣飛奔著去愛他們,都無法趕上時間催他們老去的步伐,亦無法抵得上他們曾經給過我的,十分之一的呵護。
汽車愈開愈遠,奶奶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地平線上,天空開始泛出一片片蒼白;夕陽下山了,只剩下兩顆孤獨的心,徘徊在那幢空蕩蕩的大樓里,等待著黎明的到來。
終于,我還是撥動了心中那最熟悉的電話,對面傳來了熟悉動聽的天籟之音,我輕輕地對奶奶說:奶奶,等我考上一所好大學,賺許多許多錢,我要給你鑲一副全世界最好的牙,帶你和爺爺一起去吃最好吃的東西,你們一定要等我哦!
對面傳來一陣會心的笑,回答:好啊,我們等你,不要讓我們失望哦!
不會的,一萬個放心好了!
我會在下一個黃昏回到家中。
#9829;編輯/孟廣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