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書[組詩]

風敲竹

是的，我的憂郁是一條蛇

在每一個秋末的起風的黃昏

在童年的一個夏日的正午

它盤成一團，瞇著眼

曬太陽，緊緊的

跟隨著我，像大雪之夜

月光下長長的影子

一條老狗拖著憂傷的尾巴

靜靜的，跟著我

不走近也不遠離

我開口，它就在

我的唇齒間，跳躍

我寫詩，它就蜷伏

在每一個字的罅隙里

我深夜翻書，看到它

在林間厚厚的樹葉間

一閃，我終其一生

跟它糾纏，說出它

直到一枚溫暖的果核

變成石頭哽在喉間

憎月明

一直以來，我不知道

我在等待著什么，有時

是一封信，來自遠方

我們的身體無力抵達的

遠方，有時是一次

文字叢林里的穿行

我渴望和顏如玉擦肩

和鶯鶯相遇，她們——

飄過，袖間的香氣拂過

我的臉龐，像這個秋天

一切美好在涼風中

天高云淡，我擁被夜讀

不爭朝夕。秋陽灼灼

我喉嚨里的一千頭豹子

潛伏已久，我打開柵欄

一千頭豹子遁入虛空

秋夜書——致王維

秋天就要來了，摩詰先生

欹湖的水在昨夜

又漲了一指

你祝福過的芙蓉

在一陣涼風中抱緊了身子

輞川不遠。就在枕邊

打開來，一只白鷺飛出來

兩只白鷺飛出來，有時

還會有一葉輕舸飄過

在天寶末年，你秋夜獨坐

他們不明白你

玩的不是寂寞

你用詩歌的燭火照亮過

山果一一墜落，在雨中

你默數著，一顆

兩顆，三顆……

燭火搖曳，你的睫毛

跳動了兩下

蒹葭老

讓我怎么說?一片葉子在枝頭

再也站不住，一只大雁掉隊了

徘徊在城市上空，我起身披衣

展紙，研墨，醞釀一封長長的信

給你，信中我必提到

魯西南的玉米，堆在廂房里

閃著豐收的光澤，父親陰郁的面孔

在煙霧中浮現，一直籠罩著

我的童年。一首未完成的詩

在一點點風干，終至無形

一類好日子剛剛開始

便昭示著結束，這個秋天

太陽傷人，我晝伏夜出

夜翻禁書，風一陣

緊似一陣

夜讀子建

向晚立秋，涼風乍起

陪伴我的只是一盞

白熾燈，正好六十瓦

足以照亮你我。滿月一輪

穿行云間，月輝里

秋蟲打成一片。如此夜晚

失眠，是意外的驚喜

宜讀你，適清談

我居八樓，不勝

晚來風急。太和二年

一生轉蓬，一陣回飆

你狂嘔不止

那些白花花的詩句

隔著太白隔著渭水

隔著共和國

星耀今晚

轅車解輪

委實無此必要

且讓我們斟滿月光

各盡杯觴

夜讀謝靈運

晚風勁吹，一盞白熾燈晃動著

在景平元年，涼意鼓動

在幽居的房間。偶有汽車

劃過，偶有火車

撕開夜的胸膛。兩里地外

就是火車站，一張票

可送你到任何地方

卻無法抵達你，永嘉太守

你有東山，用于遠眺

用于緩解你深深的疲倦

你有東海，可臨

蘭草發高地，杜若覆長洲

你有萱蘇采于山申，我只有眼下

這近秋的夜晚，兵荒馬亂

薦稿人語

80后詩人王彥山當然正年輕，但因為較為深厚的古典文學修養，在詩歌寫作中，頗見借古與化古的能力。他與當下純粹受了網絡詩潮的刺激而敲擊起鍵盤開始寫詩的大多數年輕詩人不同，他的詩歌寫作是有堅實的文化依靠的，他在一種更大的詩歌傳統下開始寫作，而不是僅僅依靠還嫌貧乏的網絡詩歌小傳統。《風敲竹》《憎月明》《蒹葭老》題目取自蘇軾等人的詞意，多見來自于個人生活的現代感受。但這樣取題，略有制作痕跡。與曹、謝、王對話三首，因古今關照，倒更顯巧妙與真切。

(藍野)